“谁敢!”许双明随即一喝,往后一退护到弟弟跟前。他生得高大,捋起的袖管下一双胳膊结实有力,加之神情凶狠,那几名干瘦的家仆见了便一抖,一时竟都不敢上前。印博汶涨红了脸,一脚将最近的那个踹倒在地,冲他的脸狠狠踩上几脚道:“没用的东西!”

    郁有旭缩了缩脖子,只听哀嚎响彻学舍,那人捂面翻滚,十指间漏出刺目鲜血。周围学生不由后退几步,印博汶却置若罔闻,一回身指住张祐齐的脸:“印章就在他书案底下,你们还想抵赖!”

    “我没偷!”张祐齐急道,“我从未去过你们那边,怎可能偷你的东西!”

    “谁管你使的什么手段?”印博汶眼含憎恶,“这脏手竟也敢碰我的东西……快给我拿下!”

    许双明狠劲掷开手中鞠球,只听砰一声巨响,那球砸在竹梯前,正欲登上来的灰脸家仆脚步一顿,低语议论的人顿时噤声。“就是定罪也得上公堂!”许双明一步不让,铁着面孔环视四周,“我看谁敢拿他!”

    他竟敢这般放肆!印博汶握紧剑柄。

    “包庇罪犯可是同罪!许双明,你也想死吗!”

    心头被这质问一刺,许双明咬紧牙关,抬手要摸进衣襟。张祐齐立马扑上前,抱紧他的胳膊道:“大哥!罢了,不可连你也……”

    “诸位,请听子仁一言。”一道稚声横进来,众人一惊,只见印、许二人之间多了一天青色衣裳的小儿,正是背着书匣的周子仁。他个头小,起先也未曾吭声,在场的多盯着印、许、张三人,竟无一人发觉周子仁走过来。这时他向两边都欠一欠身,好似对周围目光全然不察,郑重说道:“大家既为同窗,何不先坐下厘清经过?许是误会一场,今日说清,也可省去上公堂的工夫。”

    印博汶有意令他滚开,可一看周子仁那瘦弱的身板,又觉出手未免恃强凌弱,只好怒道:“不必麻烦!我家就是公堂,他们想上,现下押回去便是!”

    “博汶哥哥,今日之事不论是否上公堂,夫子回来必要过问。”周子仁却说,“不如先问清经过,也好给夫子一个交代。”

    贱奴不敬,当场杀了本也使得,但为此得罪夫子确是不值。印博汶冷静少许,忍了再忍,才终于拂袖道:“随你!”

    说罢,他一甩蔽膝,又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守着竹梯的奴仆忙提壶跑过来,给印博汶添上一碗凉茶。喁喁低语声再起,许双明怀疑地看向周子仁,见他放下书匣,弯腰去搀那满脸是血的家奴。“不,不……”那人一个劲摆手,胆怯地朝印博汶看上一眼,便连滚带爬逃开,直往人墙外挤。

    周子仁犹豫一会,只得作罢。他拾起那枚印章,向印博汶行礼一谢,问道:

    “博汶哥哥最后一次见到印章是何时?”

    “不记得。”

    “辰时诗文小考,哥哥交卷时可用过印章?”

    印博汶不耐烦地撇开脸。

    “用过。”

    “那么印章是小考后丢的。”周子仁道,“敢问印章平日都收在何处?”

    印博汶不答,一旁斟茶的瞧了眼他的脸色,才小心翼翼端起书案边的匣子。

    “多收在这多宝匣中。”他小声答。

    描金的木匣带着搭扣,却并未挂锁。周子仁打开匣子检视一番。

    “哥哥今日一直将匣子带在身边吗?”

    “通常是我贴身带着的。”斟茶那人喏喏道,“只今日歇课前……我急着去给公子取凉茶,匣子便留在公子书案底下,散课时我才打开。然后……然后就发现不见了。”

    “夫子授课时大家未曾离座,答卷也是夫子亲收。如此一来,只余下歇课那一刻钟时间。博汶哥哥当时离开过书案吗?”

    再瞄一眼印博汶,斟茶人照实说:“公子们歇课时都聚在隔壁凉亭。”

    周子仁颔首,转向另一边的张祐齐。下意识挪出一步,许双明将弟弟护到身后。

    “祐齐哥哥,你当时可有离开书案?”

    “我……没有。”

    “哥哥是留在学堂温书么?”

    “是。”

    “那可有其他同窗也在学堂?”周子仁又问,“如有人证,事情或许即可厘清。”

    “我、我也在学堂!”娄家祯举起手,“我可以作证!”

    “你们一窝蜂跑出去抢鞠球,当我们眼瞎瞧不见?”郁有旭当即驳道,“分明只有张祐齐一个没去!”

    远远瞪他一眼,娄家祯还要再辩,却被拽了拽衣袖,打住嘴边的话。

    “学堂里并无他人。”张祐齐没有看他,低头对周子仁道:“我没有人证。”

    众人议论声沸,印博汶冷笑:“还有什么可问的?”

    周子仁有条不紊,又朝四周一伛:“请诸位莫急,容子仁再多问一句。”他再朝张祐齐看去,“歇课时,祐齐哥哥可是在写笔记?”

    呆愣一下,张祐齐似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可否给我们看看?”

    从粗麻书袋里翻出那本书,他伸长手递过去。

    “昨日歇课,子仁向祐齐哥哥借阅答卷,哥哥当时也在写笔记。”周子仁接过书,并未急着翻看,只平静解释道:“子仁记得,祐齐哥哥会补录夫子当日所授,且记载详尽。”语毕,他当众翻开手中书本,略略看过几页,举起书道:“请各位同窗一观。祐齐哥哥已详记今日要点,且墨迹已干,应是歇课时所写。”

    向四面展示少顷,周子仁将书递给最近的同窗。那人茫然接过,未及细看,便被两旁凑过来的脑袋挡住视线。娄家祯拨开人群挤过去,推走一颗脑袋瞅上几眼,便伸长脖子嚷嚷:“祐齐忙着做笔记,哪有工夫偷你的东西!”

    已站起身的印博汶冷笑:“学堂多大,他偷个印章还须翻山越岭不成!”

    “你便是咬定要栽给祐齐!”人群中有人不忿。

    “谁要栽赃你了!”郁有旭抬高嗓门,“本就是人赃并获,你们还狡辩!”

    “好了!”一声怒吼打断争执,许双明瞪向周子仁:“你说完没有?”

    “还有最后几句。”这小儿面无惧色,转而穿过人墙,走到那缩在角落的圆脸家奴跟前。

    “这位哥哥,你是在何处发现印章的?”

    “呃……”对方脸上血迹还未擦净,两手兜住鼻子,红肿的双眼瞄向张祐齐的书案,“那张书案底下……”

    “具体是何处,可否请哥哥指认?”

    畏畏缩缩去瞟印博汶,圆脸家奴一瞧他阴冷的脸色,便缩紧脖子不敢吭声。

    “你想当哑巴吗?”印博汶冷冷道。

    圆脸家奴哆嗦起来,两腿打着架挪到那张书案旁,扑通跪下身,指了指书案的一脚。

    “就……就是这里。”

    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周子仁弯身低语:“多谢哥哥。”不等对方推拒,他塞一条帕子到对方手里,转身向余人接着道:“子仁有一推测。今日之事,匣子落在学堂本是意外,歇课时只祐齐哥哥一人在学堂亦非寻常——如无未卜先知之力,祐齐哥哥自不必冒险行此举。且祐齐哥哥若拿了印章,想必不会随意丢在书案底下,方才也不至答应搜查。此事确有许多不通之处。”

    印博汶面无表情:“依你的意思,我这印章是自己长脚跑他那儿去的?”

    “子仁并非此意。”周子仁答,“请诸位同窗随子仁细看。”

    他缓步至印博汶身边,把印章摆到他书案的一角,再退到前一张书案旁。

    “博汶哥哥在小考用过印章,此后印章亦可能一直摆在书案上。歇课时保管匣子的哥哥急着买凉茶,其他同窗又都离了学堂,人多来往,书案上的印章或许便掉落在地。”这般解说完,周子仁提步走过,衣摆轻轻一带,印章便摔落下去。他止住身形,垂头看印章在席上摇摆两下,慢慢朝一个方向滚动起来。跟着印章前踱,周子仁继续道:“学堂地板原为木架,许是受热受潮的缘故,如今中心已见变形。适才子仁走过这里,发现博汶哥哥的书案恰在地板高突处。而祐齐哥哥的书案……”

    啪嗒一声轻响,印章撞上一处障碍,再不能前行。众人一看,那障碍不偏不倚,正是圆脸家奴指认的书案矮脚。

    猜想得到印证,周子仁轻吁一口气:“果然。”

    此番演示着实不可思议,围观的学生面面相觑。

    “所以……都是巧合?”

    周子仁点头。

    “依子仁之见,应是误会一场。”

    “哗啦”一串刺耳的响动炸开,有人“啊”地惊跳起身,定睛一看,竟是印博汶书案上的茶碗和瓷壶摔碎在地。印博汶忍无可忍地腾起身,踢翻书案大骂:“什么狗屁误会!无凭无据,妄想拿几句想象就替他开脱,做梦!”

    “博汶哥……”

    “住口!你一个中镇族人,卑躬屈膝讨好他们这等贱奴,脑子是被门夹了?!”粗暴地打断周子仁,印博汶一拂衣袖,指着张祐齐的鼻子道:“别以为答卷写得好便可脱罪!南荧人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定那答卷也是他偷来的!”

    “你胡说!”娄家祯跳起来,“分明是你嫉恨祐齐聪明,非要栽赃到他头上!”

    “要治你们一个死罪还不容易,何须费神栽赃!”印博汶大喝,“给我拿下张祐齐!”

    低着脑袋的家奴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咬牙冲张祐齐扑过去。

    “等等——”周子仁追上前去拉,但那里拉得住?不知谁用力一挣,他便摔跌到地上。那头许双明勾脚一抬,捞起翻飞而上的书案即冲来人挥去。只听“砰砰”、“啊哟”几声连响,那几个瘦弱的奴仆已被撂倒在地,惟有那挎刀的侧身闪过,一提膝盖直击少年手腕。许双明吃痛松手,拧腰猛一回肘,未及那人腹间便教他赤手挡下,紧拿住不放。一手动弹不得,许双明甩腿扫向对方下盘,哪知对方修过内功,他全力一脚竟如踢上铁板,对方却纹丝不动!

    挎刀那人冷着脸,捉许双明肩头一甩,铁爪朝张祐齐伸去。

    “祐齐!”许双明惊呼,险险稳住脚步,从衣襟里摸出一物就急扑上前。

    周子仁一惊:“不可!”

    几乎在他疾呼的瞬间,刀光一闪,那两人的动作同时定下来。挎刀人的手距张祐齐仅一寸之遥,颈侧横一雪白寒刃,再进一毫便要被割破颈脉。而许双明右手空空,人僵在三步之外,额间抵一柄竹削的匕首,神情怔忪。那匕首削得锋利,顶在他额上的却是手柄,教吴克元反手握住,稳如泰山。他站在许双明与挎刀人之间,左手执刀、右手紧握匕首,玄底面具覆脸,虽未伤一人,也足令在场所有人惊诧。

    “影……影卫!谁的影卫!?”

    众人慌乱一片,大多目光投向印博汶,谁知他按剑杵在原地,同样一脸震惊。

    “放下兵器。”威严的男声赫然响起,“谁许你们在老夫的学堂动武?”

    那声音不似喊出来的,然而浑厚清晰,一瞬即穿透整间学舍。吴克元闻声收刀,将那柄竹匕首纳进衣襟,忽略许双明不可置信的表情,上前扶起周子仁。

    “是夫子!”

    “夫子回来了!”

    有人轻声欢呼,左顾右盼。竹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杨青卓负手步入学舍,瞥一眼还堵在张祐齐跟前的挎刀人。那人一顿,垂头退下。“夫子!”印博汶怒气冲冲,抱拳一揖道:“张祐齐偷我印章,他大哥还打伤我家奴!是可忍孰不可忍,请您务必做主!”

    “你颠倒黑白!”

    “是你要栽赃给祐齐!”

    底下立刻吵嚷起来。“安静!”杨夫子锁紧眉头,“凡骐,你来说。”

    被点名的邱凡骐还贴着墙根,他与张祐齐年纪相仿,因是平民学生,一直站得最远,既不看热闹也不出声。这时见所有人的视线都转过来,他脸上一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硬着头皮走上前,邱凡骐埋低脑袋,吞吞吐吐半天,将事情原委详说一遍。他嗓音本压得低,到最后已细如蚊吟,杨夫子听了也未呵责,只待众人彻底安静下来,才开口道:“子仁既已厘清经过,你们可还有异议?”

    “周子仁所述皆不过推测,学生不服!”印博汶头一个站出来,“印章从张祐齐那儿搜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他有什么?一张嘴罢了!”

    杨夫子面色不变。

    “子仁对此有何说法?”

    周子仁恭行一礼。经历方才的撕扯,他衣裳和发髻稍嫌凌乱,面上的惊慌却已褪去。

    “此事有诸多不通之处,但确也难证祐齐哥哥无罪。”

    许双明脸色一变,而一旁娄家祯险些跳起来,又惊又怒道:“你什么意思啊!?方才明明还向着我们,怎么夫子一来就变脸!”

    四周响起嗡嗡议论,杨夫子示意肃静,注视身旁小儿道:“既如此,你适才为何主张误会一场?”“一来,证据不全,且存不通,即为疑罪。”周子仁俯首明释,神态沉静,“二来,疑罪从无,可避冤狱,得彰公正。三来,同窗共处,理应和睦,相互信任。”

    “罪犯不伏法,何来公正可言?”印博汶冲口讥讽。周子仁欲答,却见杨夫子再一抬手:“你二人的意思老夫已明白。祐齐,印章是你拿的吗?”

    张祐齐跪下来,伏地而拜。“夫子,我没拿。”他眼眶通红、脸庞紧绷,话音已然沙哑,仍挺直腰杆庄重道:“我家贫寒,但不义之财不可取,张婶一贯耳提面命,我绝不敢违背。”

    “好,此事老夫清楚了。”杨夫子颔首道。他转身面向其余学生,见在场的都仔细听着,才肃然宣布:“失物现已寻回,既无确凿罪证,即推定祐齐无罪。今日之事,日后不许再提。”

    “夫子!”印博汶勃然变色,“有罪不受罚,岂非纵恶!”

    “祐齐清清白白,哪来的推定无罪!”许双明也抢道。

    “大哥——”急忙拉住他,张祐齐低声相劝:“夫子的话有理,你不必再说了。”

    仿佛没瞧见学生迟疑的面孔,杨青卓踱至张祐齐书案边,弯腰捡起那枚印章。“人之无信则失德,国之无信则失本。”他停步在印博汶跟前,递上印章道:“疑罪非有罪,亦非无罪。若疑罪从有,冤狱即盛,官府失信于民,公正不再,必使百姓不安,人人自危。故疑罪从无,方得公平。”

    太阳穴突突直跳,印博汶不去接印章,只问:“依夫子所言,便是暴徒杀人取命、人人得而诛之,如无确凿证据,也不得治他的罪?”

    杨青卓合眼。

    “宁可放过,不可错杀。”

    好一个不可错杀!印博汶怒不可遏。

    “死者何辜,其性命竟不比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

    “就是!这等谬论,怎能服众!”郁有旭跟着嚷道。

    “是了。”杨青卓望进印博汶眼里,“罪人之命,自不比无辜者的性命。”

    听懂他的意思,印博汶一震,随即恼怒地红了眼。郁有旭不明所以,还要再帮腔几句,便听印博汶狠狠道:“好!话已至此,学生无可辩驳!”他一把夺过印章扔开,回身怒视张祐齐和许双明,“推定无罪,亦非无罪!公道自在人心,无耻之徒必遭报应!你们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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