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念眺向院外时,林中树影已见短疏。

    巫重阳一家居于南山东面,小院雅致,庭有荷池,栏凭翠竹,株株玉兰倚窗,馥馥春香熏人。檐廊正对不远处的暗阁,每逢日头足,女眷即在此吃茶、投壶、做针线,不似李云珠那四季常荫的院子,经年昏沉沉一片。

    愈是如此,李明念便愈坐不住。

    卯时初她去过一趟竹林,一如前两日,久等夏竹音不至,才转道来此。白日里两个时辰难熬胜两年,李明念手中绣撑扔了又捡,不是飞针穿竹叶,便是掷箭惊鸟兽,倒似暗阁弟子入错了门,浑无刺绣投壶的架子。巫采琼看不过眼,连日来吵闹数次,却如拳打棉花,对方懒于答理,照旧我行我素。

    “小姐怕是有些饿了。”见李明念又往院外觑,奚锦妍搁下绣撑和针线,起身柔声道,“我去备些茶水果子,你二人也歇歇。”

    她性子软,虽为中镇族出身,与巫重阳夫妻二十载,也从未起过高腔。如今李明念心不在焉,奚锦妍亦只轻声细语安慰:“小姐莫急,手性原是积年练就的,我是苦出身,绣坊里长大,才略通一些。大院的小姐不必事事亲为,绣工也不见得出挑,小姐慢慢来,坐得住了便好。”

    一旁巫采琼却道:“她是个不堪用的,再练个十年八年也不成器。”感觉母亲轻碰一下自己,她一噘嘴,不情不愿转开话锋,“今日再做些春卷罢,许久没吃了。”

    待奚锦妍前去庖房,巫采琼才探首瞧一眼李明念的绣撑,见她只绣得几缕乱线,便捺不住痛快。刀耍得好有何用?她要嫁人,还不是得学这些。

    “你倒手笨,整整三日了,莫说叶子,一条虫也绣不出。”巫采琼扬眉得意道,“不怪夫人嫌弃,不肯亲自教你,害我阿娘辛苦一番,还不见长进。”

    李明念并不理睬,绣撑扔进竹篮,人便起身跳下檐廊。

    “你做甚?”

    “坐了一上午,散闷。”

    “没个坐性。”巫采琼低骂,眼角见她径朝院门去,不禁又问:“不说散闷么?你上哪里去?”

    “这时辰子仁该回了,我去瞧瞧。”李明念头也不回。

    “又与那小儿厮混。”巫采琼咕哝,“他懂甚么,还能教你绣花不成?”

    她低头看手里半成的鸳鸯戏水图,不知何故,竟觉那双蝴蝶越瞧越磕碜,心头纵生不快。一把将绣撑摔进竹篮,她睖向李明念离去的背影,索性抱起裙角追出院门。

    崖壁间竹屋空无一人,李明念未寻见书匣,又径自下山。亏得她一身罗裙不便行走,巫采琼小跑在后,遥遥见她拐进山脚一处小院,当即惊喊:“欸,你做甚么!”巫采琼又气又急,飞跑着赶上前去,“那是县令家公子的居处,你一个女儿家,还未出阁,怎能擅闯?”

    她跑得慢,那里拦得住李明念的脚步?等巫采琼赶到院门外,李明念已转一圈出来,一掀裙摆纵上玄盾阁高墙。那桉木扎的围墙原有七八丈高,巫采琼仰脸追看,不期正午骄阳灼眼,忙伸手遮挡。她也修内功,却不很上心,根基薄弱,跳不上这如山高墙,只得撒开裙摆恨道:“就你会翻墙!”她使劲踢一脚墙根,“放着门不走,跳那样高给谁看?”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句反问:“登高望远,你不知道?”

    巫采琼一吓,扭头对上李明念的冷眼,方觉她已落回身后。巫采琼愈加气恼:“那你上山顶峰阁去!”对方当真提步即走,却是冲着山脚大门,而非上山的小径。粉裙少女捧裙摆追上前:“你又上哪去?”

    “镇上。”

    “都这时辰了,还去什么镇上?”巫采琼满肚子埋怨,“今日还有春卷和桃花酥的,再不回去,点心也不新鲜了。”

    “要吃你自己回去。”李明念耐性告罄,口气不善。巫采琼心头原已打响退堂鼓,听罢却生起厌恨,即刻回嘴道:“我来监察你的,凭什么回去?”说罢跟得更紧,打定主意要与她做对。

    纭规镇主道横穿山谷,自南山脚下北行三里,即入镇南乡居。李明念不向镇北去,绕进南面七拐八弯的窄巷,愈行愈深,不知究竟前往何处。巫采琼鲜在镇上游逛,更未曾逗留镇南,眼见四下民居破败,窗洞中偶有眼睛窥视,她有些发怵,紧跟李明念身旁,手也渐攥住她袖管不放。

    青衣少女倏尔止步。巫采琼正东张西觑,瞥见几步外一道颜色鲜亮的人影,也定睛看去。那人模样不过十五六岁,亭亭立于檐下,轻衣玉冠,鹤氅清雅,手中一柄黑铁折扇,教他轻拿在手,甚不起眼。父亲乃暗阁之首,巫采琼甚么暗器未见过?她一看即知那铁扇绝非凡品,可见对方长得唇红齿白、俊秀出挑,目光便只流连他脸上。

    “子仁呢?”李明念盯着那少年,开门见山道。自这小白脸借住玄盾阁,她还未与他打过照面。现今她五感敏锐更胜从前,适才高墙顶端一望,见他徘徊在此,子仁又迟迟未归,便觉古怪。

    视线在巫采琼那儿轻转一圈,申相玉与李明念四目相对,面有笑意,却并未施礼。

    “西山。”他答。

    青衣少女眉梢一挑。

    “他去西山作甚?”

    手里扇面往肩后一侧,少年悠悠道:“我是教赶出来的,与其问我,不若问那屋中人。”

    他耳朵白长的?李明念蹙眉,无心与他周旋,径登上那栅居的竹梯。巫采琼已瞧够少年面貌,自认生得比他美,便也目不斜视行经他面前,跟上李明念脚步。梯子久未修缮,巫采琼每踩一级都听得嘎吱响动,她倍感稀奇,对前方人道:“这里比你那屋还寒碜。”

    在前的李明念脚一抬,足间未曾使劲,已碰开那虚掩的门扇。

    屋内女童才跑出庖房来看,恰见她佩刀破门,吓得往后一跌,擀面杖也摔出手心。巫采琼从李明念背后探出眼时,那女童正一骨碌爬起来,捡回擀面杖举到身前,抖如筛糠。

    胆量倒足。李明念量看她一番,站在门边道:“你是这家人?见过子仁么?”见女童惊疑不定,她又在腰前比划一下,“一个男娃娃,大约这般身量,白白净净,见了人都作揖。”

    寥寥数语,确是生动。脑中闪过周子仁的脸,张秀禾不觉去瞟那柄长刀,怕她们于他不利,壮着胆子问:“你……你们是甚么人?”

    “你且说见没见过么,还要我们自报家门?”巫采琼抢嘴。张秀禾瑟缩一下,只见青衣的将粉裙少女往身后一拨,又说:“我是那小儿阿姐,接他回家的。”

    阿姐?张秀禾缓过神,目光微移,寻见那悬坠长刀边的腰牌。她方才惊恐,只顾看李明念的刀,竟未瞧见这个。

    “他去西山……寻祐安了。”

    “祐安是谁?” 巫采琼再伸出脑袋。

    张秀禾稍作犹疑,终于放下擀面杖,细说前情。“好管闲事。”巫采琼听完冷哼,人还教李明念塞在身后,一双绣眉却已飞上额心,“他差影卫走开也罢,还敢独自上山?那吴克元也不知怎么当的影卫,不晓轻重。”

    仅听她口吻,张秀禾已知情势严峻。她垂下头,自责未拦下周子仁,忆及生死未卜的家人,更是泪眼模糊。

    “你叫什么名字?”头顶女声唤回她思绪。

    张秀禾觑向青衣少女,虽惧她冷刀冷脸,仍如实答道:“张秀禾。”

    喉中淡应一声,李明念交代:“那影卫若回来,你替我捎个话,便说李明念已去西山接子仁。”她拉出巫采琼,“要寻不着大夫,只管找她便是。”

    粉裙少女用力挣开:“找我作甚?我又不会看诊!”

    “你爹会。”李明念看也不看她,只问那女童:“记住了?”

    张秀禾点一点头,只觉青衣少女身影一晃,便如先前那影卫,眨眼没了踪影。“欸——我还没答应呢!”巫采琼追到栏前,怎还叫得回她?只得恨恨跺脚,甚么“丑八怪”、“害人精”,一通胡骂。

    回头见女童还睖睖睁睁落泪,巫采琼气不打一处来。“你哭甚么?”她恼道,“害个风热罢了,我阿爹可是暗阁长老,死人都救得回,还怕治不好你婶子?”

    张秀禾不知暗阁长老为何物,只抹干眼泪道:“我没哭。”

    巫采琼不信,入内蹲到她跟前,瞪着一双杏眼察看。见女童当真不再垂泪,她才气哼哼坐到席间道:“那你去弄碗茶水与我吃,我渴了。”

    闻言打一个嗝儿,张秀禾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巫采琼红了脸,难掩羞恼道:“这不是你家么?你是主,我是客,你还不能弄碗茶水与我吃了?”她越说越委屈,掏出手帕往地上摔,“都怪那害人精!我现在还没吃上春卷!”

    张秀禾忙跑去庖房备茶,虽不知何为春卷,也找出仅剩的两颗野果,洗净一颗待客。“没旁的了,你先吃个果子罢。”她将野果摆到巫采琼手边,又递上茶碗,“还剩一个,我给张婶和祐安留的。你要还饿,我也拿给你吃。”

    竹碗纹脉深沉,内里只零星飘几片茶叶。巫采琼看过一眼,不肯接。

    “这茶碗脏。”她道。

    “干净的。”张秀禾却说,“滚水烫过,吃了不生病。”

    道理不错,巫采琼轻吸鼻子:“你们倒讲究。”她接过碗,看女童要走,忙又扯住她,“你上哪去?”

    “我去烧饭。”张秀禾揉一揉眼角,“祐安他们回来定饿了,我烧好饭,他们回来便吃。”

    巫采琼眨眼奇道:“你多大了,还会烧饭?”

    “我五岁上就会烧饭了。”

    五岁?巫采琼横起眉毛:“我不信。”她如今都不会烧饭呢!

    张秀禾实不知该如何答她,便说:“哦。”点过头,她又要走。

    屋外站了一个陌生男子,巫采琼人生地不熟,那里愿独自待在堂屋?她于是捧着茶碗起身,跟上前道:“那我要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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