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乡居外,数百亩荒地绵延山脚,野草及膝,遇风摇倒如浪。

    乡镇主道劈向北山,过了望风楼,野地间仅余数间茅屋,门可罗雀,丝缕炊烟入青天。邱凡骐扶张邺月穿过野径,急匆匆推开一扇栅门,径入院内,压低嗓音叫道:“鲁老爹——鲁老爹——”

    歪斜的栅栏上鸟雀四散,一老叟走出庖屋,循声问道:“凡骐啊?怎地这时候来了?”他鬓发斑白,左腿跛瘫,一瘸一拐迎迓上来,行走吃力。邱凡骐忙架了病人过去,还未站定,嘴里已蹦出求告:“鲁老爹,你行行好,救个人罢!”

    那鲁周心虽有腿疾,眼神却明净。他见少年架一个面纹刺字的女子,脸便沉下来,待他走近才问:“甚么人?哪儿碰上的?”“是我学堂同窗的婶子。”邱凡骐急答,“她已烧了大半天,再不救怕是不成了。”

    鲁周心搭过脉,又翻看女子眼皮,未置可否。“你爹要晓得,定狠打你一顿。”他道。少年双肩一缩,额汗淌过热脸,不知是吓的,还是教那病患烫的。他怯怯乔乔道:“她家……她家还有四个小的,只她一个家长了。”

    老叟低叹,左右顾盼一番,终归只说:“扶进来罢。”

    堂屋家私简陋,窗畔设三副竹床,扯两匹素布作隔板,内墙一壁药屉入顶,搭一架老旧木梯,梯前摆一张四脚长桌。邱凡骐将张邺月扶躺上竹床,见鲁周心闭合门窗,又探了女子腕脉,才取针具施针。少年不通医术,只知高烧不退是险,站一旁搓耳揉腮、急不敢言,待老叟直起身方问:“如何了?能救吗?”

    鲁周心不语,拖一条瘸腿行至桌前,捡出纸笔。知他要写药方,邱凡骐忙搬来竹凳与老叟,又掏钱袋轻放他手边道:“这是她家凑的诊金。”鲁周心却未抬眼皮,径坐下身,笔尖蘸了墨汁拟方子。邱凡骐观其颜色,嗫嗫嚅嚅替他研墨。

    收过最后一笔,鲁周心开口道:“与你一道来的人何在?”

    少年慌脱了手,险些打翻砚台。

    “甚、甚么一道来的?”

    “不必替他掩盖。”老叟搁下笔,“就你这身板,扛得动这女子一路?那人若还未走远,你即去叫来,我有话交代。”

    他言辞坦荡,邱凡骐不好胡诌隐瞒,只得低下头蚊声道:“是我一位同窗的影卫。”他抠着墨锭,“我怕鲁老爹你不想见……便叫他等在外头。”于纭规镇乡人而言,影卫与亡命之徒无异,他不敢言说,确在情理之中。鲁周心并不言语,起身推开支摘窗,对空无人影的院里道:“进来。”

    少年正偷觑他脸色,孰料一眨眼的工夫,那窗边又多出一道高大人影。“啊!”邱凡骐惊呼,虽见识过吴克元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仍急退一步,止不住心慌胆颤、直发冷汗。

    “真个脓包小子!”鲁周心轻骂,回身又合拢窗扇,打量那劲装遮面的影卫道:“人是你带来的?”

    吴克元略一垂首。

    “是。”

    瞟一眼他胯间长刀,鲁周心面无惧色,取来案上药方道:“我已替她施针,过些时辰自将退热,但她体内炎症尚未祛尽,不定病势反复,须得再熬一夜。”他递出药方,眼望那玄底金纹的面具,“你若信得过,便留她在我这儿,明日一早带走。若信不过,我抓两剂药,待拔了针,你即可领她离开。”

    “那便留下罢。”邱凡骐忙说,“万一入夜又烧起来,可再寻不着大夫了。”

    他答得利索,那影卫却不发一言。鲁周心一双眼只看吴克元,见他半晌不答,胸中便有数。“罢了,我去抓药。”老叟不急不恼,拽步往那墙药屉去。

    邱凡骐急得直跺脚,既怕误了病情,又恐惹老叟不快。他强挪两杆僵腿,挨近那冷铁疙瘩似的影卫,紧着嗓子道:“鲁老爹肯收治,你做甚不答应?他从前在军中当大夫,医术很好的!”

    吴克元沉虑不言,却听那老叟攀上木梯,抽屉抓药道:“他是怕留这女子一人在此,会教我奸污了去。”

    “什、什么!”邱凡骐打一个失惊,“鲁老爹怎会行那等龌龊事!”

    少年惊怒难当,急去看吴克元,见对方竟未出言否认,顿觉两颊烧得厉害,一团灼火堵在胸间。“这事儿镇上本非罕见,他那身份的见得更多,便只当我们与那些个歹人一般罢了。”鲁周心不甚介怀,爬下木梯包好药,又捎过桌上钱袋,尽交给那影卫,“拿去,依方子煎药。你告知那家人,若夜里再高烧不退,避开寅时一刻换防的官兵,还可来我这里。”

    吴克元接过药钱,抱拳作礼。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糙手一挥,老叟转开身道:“喝过一盅药,退了热再走。凡骐——过来煎药。”

    邱凡骐红着脸杵在原地,听鲁周心一步一跛走向庖屋,忍了又忍,才疾步跟去。鲁周心年事已高,胃气不足,一向只管邻里讨两顿饭裹腹,庖屋便冷冷清清,仅余一口冷灶,还有几只煎药的陶炉。他拖一张矮凳坐下,搓揉疼痛不止的膝盖,看少年气冲冲搬出陶炉和瓦罐,不觉哼笑出声。

    “人是你给抬来的,我没脾气,你倒发起横了。”

    一把将炭筐扯到脚边,邱凡骐闷头生火,一双手发起狠劲,只将那炭炉作仇敌摆弄,教鲁周心瞧着好笑:“欸,你撒混账气也罢,可莫砸了我这炉子。”

    少年正在气头上,那里听得这般顽笑?他用力丢开火钳道:“我好说歹说,那医馆的大夫都不肯收治。你愿救人,他却疑你,我……早知我便——”张邺月虚弱的脸闪过脑海,他半句话卡在嘴边,一时如鲠在喉,抓起火钳往炉底恨恨一捣。

    “既知医馆不肯收治,你还同他置甚么气。”鲁周心却笑,“你只当我们于他有恩,他只看那些大夫见死不救。何况他既不熟识我,又与那女子无甚干系……欸,他们无甚干系罢?”

    “他是我另一位同窗的影卫,那是个中镇人。”邱凡骐答得瓮声瓮气,记起吴克元方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谢恩,愈发敢怒不敢言:救的又不是他婶子,要他承甚么恩?

    “你那同窗令他送人来的?”老叟诧异道,“还可遣了影卫来,心肠倒不错。”

    邱凡骐余怒未消,蹲陶炉前捣弄炭火撒气,捺不住冷哼:“心肠好又如何,鲁老爹你心肠好,还不是教人疑心。”

    “救人本是大夫天职,病患原也不分三六九等,算不得心肠好。”撑膝站起身,鲁周心解开灶台上的药包,拣出几味须得久煎的药来,“疑心又算甚么,从前我在那沙场也救过敌人,结果折了一条腿,儿子也教他们杀了。我要骂他们恩将仇报,他们却骂我祖祖辈辈强占他们土地,残杀他们族亲,奴役他们子女。当真计较下来,这账不得算到三千年前去?我也很该引颈受戮,哪还敢苟活至今了。”

    将瓦罐端上陶炉,他抹去脸汗,面上无悲也无喜,只叹道:“南荧人与中镇人这仇怨啊,没个几千年是解也不开,消也消不去的。如今他们还拿捏在我们手里,你要他们尽信你的,便是仗势欺人啦。”

    “你说甚么便是甚么罢。”邱凡骐也不与他争,却兀自赌气,“横竖人是我带来的,出力的却是你。你不气,我便也无甚好说的。”

    抄起烘炉扇往他脑门上一掼,鲁周心笑骂:“臭小子,外人跟前屁都不敢放,只管窝里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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