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双明!”少年争辩,举起手中毛笔,“不过想给你画两道胡子……哪晓得你这人竟装睡!”还未挨着便动刀,险些令他人头落地!

    “胡子?”李明念重又盘腿坐下,打个呵欠,“画那个作甚?”

    一手捂在颈侧,许双明念着方才利刃贴肉的寒意,只觉心跳狂乱,四肢虚软无力。“作笑耍子啊,还能作甚?”他扔开那笔,没个好气,“你这人没趣得很,自小不耍子怎的?竟还动刀。”

    周子仁忙搁下茶叶,前去扶他坐起:“大哥莫怪,阿姐自幼习武,较寻常人总要警觉些。”说罢又给少年搭脉,“可有伤到哪里么?”

    对方摆摆手,却不肯松开脖子。“怎的不见她冲你拔刀?”分明是装睡唬他!

    “子仁与我相熟,你怎么比得?”李明念却浑无歉意。揭开脚边食盒,她捻出一块甜糕扔进口中,又含混问道:“为何你家就你姓许?”

    “我家兄妹四个都是张婶收养的,我教张婶捡到时已有了名字,未曾改名换姓。”许双明还搓着颈侧。

    小儿正查看他手臂旧伤,闻言不禁抬脸:“那祐齐哥哥他们也非血亲么?”

    “嗯。张婶早年丧夫,膝下犹虚,采桑时在西山捡到我,领我去了官府。”少年口吻平淡,“似我这等来历不明或无父无母的南荧人,年岁若足,便充作公奴;年纪太小,如无贱户收养,亦只活埋作罢。张婶收留了我,随后几年又陆续收养了祐齐、秀禾和祐安,照养我们长大。”

    糊血的细布扯开伤处,他倒一口气,缩了缩胳膊。“我们四个……一个被遗弃山中,一个乘木盆漂流河上,一个自饥荒之地逃难而来,一个寡母难产而死。祐齐他们被收养时还没有名字,落户便随张婶姓。”

    口间细嚼豆糕,李明念却尝到竹香。“所以张婶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她说。

    许双明点头。“家中无男丁,张婶要独自担起粮税和丝税,原已十分艰辛。只因不忍看我们丧命,她收留我们四个,自此又多担四口人的税,更是积年累月辛苦。碰上年景不好,有时野菜也难挖到,张婶便带我们去别家讨饭,或是拿偷存的药草换一口吃食。祐齐和秀禾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镇上贱户虽穷,却也见不得张婶带我们凄苦,于是每户给出一点,这才没教我家饿死。”他道,“待我长大些了,便是我带祐齐他们去讨,一手牵一个,胸口再兜一个。我们在外头讨饭,张婶还要下田,采桑,劈柴。夜里我们已睡下,她还坐在家门前,趁月替我们制冬衣。”

    掌肉摩挲颈间,他垂下眼去。“这份恩情……还有镇上大家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起。”

    周子仁寻来药膏,跽坐少年身旁。“难怪那日张婶病倒,便是祐安也奋不顾身,独上西山采药。”

    “祐安年纪小,却也晓得张婶辛苦,成日里帮着干活。”许双明头疼,“就是莽夯了些。”

    “可那日逃出蛇口,祐安发现丢了白果根,便急得哭起来。”小儿替他上药,“虽说莽夯了些,却是一心记挂家人的。”

    “是不是凭谁你都能夸出朵花来?”

    他二人你言我语,李明念独坐近旁,却只听得风卷铃响穿檐廊。她偏过脸,眺万里青天,白日当空。再站高些,即可瞰见山谷。她记得日间望去,镇上屋舍尽如霉斑,无甚分别。“若张婶有血亲,那人却令她过得凄惨难堪,你会身有余力而不相助么?”她忽而开口。

    抹药的手顿在创口前,周子仁望向廊下。一旁少年挤起眉头:“这算甚么怪问题?”

    “问你便答。”廊下人道。

    便是听惯她语气不善,许双明也不住撇嘴。“自然不会。”他回答,“张婶救我养我时尚且自顾不暇,若哪日张婶遭罪,莫说有余力,便是没有,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答案倒不意外。李明念敛目,拍去手上粉屑:“虽非血亲,你却似她亲生。”她扶刀起身,又看向席边小儿,“我走了,晚饭你自领。”

    对方忙唤住她:“阿姐——”待她再看过来,他才展颜,“子仁酿的果酒近熟,阿姐明日来尝尝么?”

    他问得热诚,仿佛那酒是甚么琼浆玉液,定要请她尝一尝才好。“可。”李明念道,“我明日来。”

    “好,”小儿笑应,“那明日子仁也备些竹叶茶。”

    青衣少女未答,身形一晃,已如影纵去。“她不是特来歇中觉的罢?”许双明咕哝,转脸见小儿还呆望廊下,即搡他一把,“你瞧什么?”

    周子仁回过神。“啊,无事。”他道,“只是觉得……阿姐似有些心情不振。”

    “哈?”那里瞧出来的?

    “嗯……感觉罢了。”小儿轻轻揭过,重替少年扎起伤处,不忘问他:“方才读的那段,大哥可记住了?”

    -

    苦读半日,书也入梦。

    翌日清晨睁眼,许双明依旧四体酸痛,迷蒙间瞧着屋顶,竟遍眼是字。他打个寒噤,但恐患上眼疾,连忙起身揉眼,直揉到那幻觉消散,方大松一口气,倒头榻上。“子仁?”他扭头低唤,屋中半晌无人应答。许双明爬下床榻。外室移门已大开,案上水捂子温的药汤还冒热气,他里外转一圈,却不见小儿踪影。

    门外天刚蒙蒙亮,看时辰,那小儿大约又下山打水了。许双明盘坐案前,饮尽那烫嘴的药汤。从前只知南荧人天不亮便早起干活,未想这小儿起更早,住的玄盾阁,却连打水也需亲力亲为。

    墙边竹篮摇动。许双明转过头,看那篮内棕兔打转四嗅,不觉双眼渐直,腹响如雷。默默许久,他索性捞起案旁竹篓,抛下唾手可得的野味,贴壁根沿栈道而出。

    曦雾笼山梯,前路尽无明。来时教那影卫转瞬背至崖屋,许双明还未曾踏过这山路,虽知石阶直通山脚,眼下见雾海茫茫、深不可测,仍不免心底沁寒。记着小儿说过的几味药草,他行至山腰,径往西面山林去。

    西南山深林密,许双明常年行走山间,自诩深谙识路辨向之法,原要绕开最近的高阁,孰料才走不过一刻,即自乱枝间望见灰楼阁影。他诧异,不再留意四周草植,转向前行一刻,竟又窥见那阁底门楣。他不信邪,数度调转方向,却如是反复,总要走回这高阁前。

    朝阳东起,深林仍自昏蒙。他掌心生汗,再见灰阁侧影,终渐敛步。

    怪了,鬼打墙?

    许双明正惊疑,忽察远处林中隐有人声,忙竖起耳朵。“……令我们两阁一道去,他们却有意拖延,迟了一刻才到!”一道激愤话音依稀入耳,“整一个玄盾阁就他们最阔绰,我可不信私贩秘毒能得那许多银子!”

    另一道喉音絮絮对语,声调太轻,竟一个字也难辨清。许双明屏息细听,那谈话声却好似已息。

    “你是何人?”耳后蓦地响起人声,“如何进的阁中?”

    脚下一个惊跌,许双明踉跄两步,猛地虾跳回身,捕见面前两道人影:一个黛衫长身,一个偏髻圆脸,两人都腰揣长剑,身佩玄盾阁黑漆漆的腰牌。“问你话呢,你是哑巴怎的?”梳偏髻的不甚耐烦。

    许双明认出这人喉音,知他两个正是林中人,便僵稳住双腿,强自镇定道:“纭规镇人。”他扯腰间籍符在手,“我是周子仁的同窗,前几日教他接来养伤。”

    两名少年互换眼神,那黛衫的不语,只伸出右手,示意他交出籍符。许双明抛将过去,任其查看。“那小儿倒爱捻烦,竟哄得阁主许外人入阁。”圆脸小子端量他一番,面现轻蔑,“瞧着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怕教人误杀。”

    许双明闷不应声。黛衫的那个不忙还他籍符,攥在手里又问:“既是子仁接入阁,你为何不在他住处?”

    “我醒来时不见他,出来寻人,没想成迷了路。”

    “他住东面,你竟寻至西面,倒是走得远。”

    “原要顺道采些药草,才走来这边。”

    见少年对答有条有理,那黛衫的蹙额,似有犹疑。“师兄,我瞧他可疑得很,养伤不好好躺着,出来采药作甚?”旁边圆脸的却说,“再说他一个未出过镇的公奴,那里识得甚么药草?”

    “镇上南荧人世代以山为养,哪个辨不出几味药草?”许双明冷脸反问,“怕只有圈在中镇人大院的私奴不识了。”

    “你!”对方一恼,手欲拔剑,却教同伴拦在臂间。那圆脸的不服道:“师兄,他嘲讽我们!”

    头顶冷不防一声哼笑:

    “分明只嘲你一个,怎还攀上你师兄了?”

    那女声冷诮,三人闻之一顿,仰头上看,只见青衣少女蹲坐枝头,冷眼半垂,弯眉高挑。“李明念!”许双明与那圆脸的异口同声,一喜一怒,难辨高低。圆脸的愈发羞恼,质问来人:“你不是同巫夫人学规矩么?怎会来此!”

    “我是学规矩,不是坐牢子。”李明念轻巧落地,睥睨他道,“我爱上哪,轮得着你管?”

    对方脸上一烫。

    “我——”

    “阿鸿。”黛衫那人拦住他,反手将那籍符掷向少女,“你是来寻他的罢?”

    李明念抬手一接,只看过一眼,便转手扔给身后的许双明。“与这人何干?”她对那黛衫的道,“我在竹林练刀,嫌你们聒噪,才来瞧个热闹。”

    她言辞挑衅,黛衫少年却不恼不怒。“人虽是子仁领来的,但你既认得,也该提点,莫令他独自乱闯,丢了性命。”他言尽于此,旋过身道,“走罢,阿鸿。”

    圆脸的睖他二人一眼,随师兄离开。

    这便吵够了?许双明意犹未尽。

    “跟上。”身前少女丢下这两个字,即反向而去。愣了一愣才会意,许双明忙兴冲冲追上。“你这嘴虽讨嫌,骂起旁人却好听。”他将籍符系回腰间,“那两个是剑阁的罢?你们刀阁与剑阁不和么?”

    “我不是刀阁弟子。”走在前的答非所问。

    “那你是哪阁的?”

    “哪阁都不是。”

    “啊?那你师父是哪个?你爹吗?”

    “我没有师父。”

    “为什么?你不是阁主的女儿么?”少年不解。

    “是女儿又如何。”对方答腔冷淡,“不合爹娘意,自然无甚好处。”

    “哦,你与你爹娘也处不来。”许双明心领神会,“不过你功夫这样厉害,竟还不合你爹娘意,倒是稀奇。”难不成是因她舌头太刺?

    前方人冷哼:“有甚稀奇?他们本不允我习武,为此不许我拜师,不给我兵器,月钱也划去,每年只放几个津贴钱。”

    “他们不允你习武?那他们想你学什么?”骂架么?

    “女红。”李明念头也不回。

    “你还做得那些?”许双明吓一跳。

    “三日也绣不出一条虫来。”她道。

    他这才点头:“我看也是。”未察少女冷睨,他自左顾右盼,欲识脚下路,“你爹娘倒作怪,不许你习武,反却令你学甚么女红,白白糟蹋你这身天资。”

    前方人侧过脸来。

    “你这般想的?”

    “是啊。”许双明理所当然道,“你没个正经师父也这样强,要有人教导,还不得是绝世高手?这便是天份,旁人求也求不来。”

    沉默少焉,李明念仍闲步在前,一转话锋道:“今日你跑出来作甚?”

    “采药,再寻些吃的。”许双明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只不知为何走不回去。”

    “庖房每日送吃食,你寻甚么吃的?”

    腹中肠鸣又起,许双明清清嗓子:“我还想问呢,一座南山这般大,你们怎的每日吃素?”想起竹篮里的野兔,他腹响愈盛,“我家便是再穷,春夏时也能上山捉些蛇虫,你们倒好,尽吃草。”

    “子仁吃素,你与他住一道,自然只有素食。”李明念却漫不经心,“记好了,外人入阁,若非自始走的山梯,必然迷失方向。你若惜命,便莫再跑出来。”

    “这是甚么古怪?”少年好奇,“我适才还奇怪,分明是往东走,结果老在原地打转,鬼打墙似的。从前上东西北山,也没碰上过这等怪事。”

    对方不答反问:“你从北山瞧玄盾阁的外墙,像什么?”

    “圆环?”

    “那圆环便是阵法外围。”李明念道,“环内屋舍楼阁排布自有讲究,山脚守门人那铁链也非俗物。入阵者离了贯通南北的主道,无人引路,便是一世也莫想出去,终只一个死字。此类阵法原用于战场,首创乃始帝燕行麾下大祭司净池,只因净池死后,燕行下令焚毁其所有著作,才致几近失传。”

    话音甫落,她偏首瞧他。“昨日子仁与你温书,不是才讲过么?你倒转背就忘。”

    少年瞪眼:“你昨日果真是装睡!”竟还听去了子仁讲的故事!

    “我睡可不似你睡。”前方人不慌不忙,“习武之人若内功精深,便是熟睡养神,亦可察身周动静。”

    “真这般厉害?”虽将信将疑,他还是扯她袖管,“欸,那你也教教我罢。”

    “凭什么?”李明念抽开手。

    “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既是朋友,自然相互助着。”

    “你能助我什么?”

    “将来事那里晓得?”许双明绕到她跟前,“我只学那个内功,你教教我罢。”

    “你习武只学内功?”

    “修内功不是跑得快么?力气也能变大。”

    “快和强确是基础,但习武还得学身法兵器。”

    “那倒不必。”少年大方道,“只要逃命时跑得快,还能带上我家里人便够了。”

    李明念蹙眉:“你习武是为的逃命?”

    “不然呢?”许双明奇怪。

    冷脸拨开他,李明念跨上石阶:“不教。”

    后知后觉已至山梯旁,少年忙不迭跟跑近前。

    “真不教啊?”

    “不懂人话?”

    “你再想想!”

    “做梦。”

    “那我支给你工钱?”

    他原是无计可施、随口一提,以为又要换得冷酷回绝,却险些撞上李明念那铁头。她止步回首,目光炯炯。

    “你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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