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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林海-死亡<hr size=1 />

    </div>  孤月照阳陵,万巷人踪灭。

    梆击铜锣,蹄响踏破长空。尹宁霓急辔数策,骤马横穿街衢,勒停下关王府门首。她滚鞍下马,回身一扯,几乎教那衣衫不整的大夫摔下马背。“快,快!”尹宁霓紧声催促,不待对方站稳足根,已强钳其臂膀,连拖带拽拉入府门。

    影壁内灯烛莹煌,仆下俱行色匆匆、往来奔走,愈向西行,愈见人丛慌乱,身陷嘈杂声浪。尹宁霓领大夫径奔西院,捕见侍女从院中端出满盆血水,忙拨开惊惶施礼的婆子,直闯长廊尽头的月洞门。“小姐,小姐——”一双手却扒住她右臂,“外男不得入内院啊!”

    “滚开!”尹宁霓一把挣开,拖大夫紧赶向前。

    屋中早有侍女迎出来:“二小姐——”

    尹宁霓不及回应,只情扯紧大夫入内,嗅出一室腥气。“姐姐!”她急转过屏风,“姐姐——我带医士来了!”

    内室遍地狼藉,侍女、婆子尽皆围侍榻前。尹宁露枯躺榻间,身前扯一床锦被,双腿曲支,腹部高隆,垫下褥角已湿红大片。听得妹妹呼喊,她略转过苍白的脸,满头湿汗,青唇张合,双目浑浊似盲,竟半晌难寻人处。双腿不觉一软,尹宁霓跌坐脚踏边,拉紧姐姐冰凉的手,听接生婆仓皇唤道:“大夫,大夫快看看……”

    医士赶忙搁下药箱,屈膝跪伏榻旁,揎袖切脉。

    尹宁霓屏息以待,见医士默然收手,便急忙开口:“如何?需要什么药?还是要扎针?”

    “不成了……”医士摇头,口中还吁着气,“便是净池大祭司在世,也要回天无力……”

    他话语字字清晰,尹宁霓却如坠蜂海,一时竟痴懵起来,难辨其意。一旁小奚激愤而起:“你胡说什么!”

    “王妃的胎……阳气过盛。”那医士揾尽额汗,“胎儿原以母体精气为养,胎儿阳气愈盛,母体耗损便愈强。王妃怀胎九月,如今阳力枯竭,无法产下胎儿……且胎儿阴体脆弱,亦难承受如此强烈的阳气,一旦脱离母体,必将七窍流血而亡……”

    尹宁霓打个寒噤,猛然醒过神。“不可能!”她冲口道,“甚么阳力枯竭——先前分明好好的,御医来看也说母子康健,怎会突然便枯竭!”

    见势不好,医士伏地顿首:“小人不敢胡言!”他额前见汗,“此种情形确是鲜见……小人头一回替王妃诊脉,不晓前情,但若御医诊断无误,或许是因母子一体,阴阳共享,才致王妃从前脉象平稳,并无异样。现近临盆之期,胎儿虽仍在母体腹中,却已二体分离,是以王妃一夜之间血崩难产,胎儿……胎儿亦难保全……”

    “不可能……不可能!定是你这医士无能,满口胡言搪塞!”尹宁霓霍地起身,“小奚!再去叩宫门——去找御医!去把城里的医士都寻来!”

    侍女连声应下,跌跌撞撞趱向外间。

    “霓儿……不必去了……”

    模糊的话音入耳,尹宁霓茫然回看,寻见姐姐那汗迹斑驳的面庞,才如梦初醒,扑回榻前。“姐姐、姐姐——”她重又握住那冷手,颤声安抚,“姐姐你莫怕,我再去找医士来……我这就去找……”

    尹宁露五指虚曲,启唇欲言,却又疲惫合眼。那医士见她气力虚弱,忙开药箱取出针具,低声嘱咐:“王妃,您屏息存气,我替您施针,或还可拖个一两刻。”言毕即欲揭锦被扎针。侍女进前帮忙,轻卷一角锦被,露出半边如水中捞出的身子,里衣俱已教汗血湿透。

    耳旁响起侍女的啜泣。尹宁霓抬脸,认出对方面貌。

    “叫人去寻医士了吗?”她问。

    “魏樊已带人去了。”小奚答得轻,垂低头脸,悄悄抹去眼泪。

    银针封穴,稀轻的余温存聚丹田。尹宁露强支眼皮,渐渐瞧清墙顶错落闪烁的光影,也瞧清围聚榻前的人影。“不必了……叫他们都回来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远,埋在这副沉重身子里,“大夫说的……是实情。我的身子,我清楚……”

    妹妹眼中涌出泪水,不住揉搓尹宁露冰冷的手,却不知她待那温度已无知觉。“不会的……姐姐你不通医术,莫要胡说……”那哽咽的话音道,“我、我这便让人备马……我们回西北……我们去神封,找爹娘……找最好的医士……”

    缓脱出手,尹宁露轻拭泪光处,才发觉妹妹已是满面汗泪。想见她孤身寻来医士,尹宁露喉间微哽。“静一静……莫哭。”她柔声安慰,转向一旁。

    “小奚……王爷呢?”

    侍女不敢仰脸,强忍抽泣。“太后、太后病重,王爷还在宫中侍疾,已遣人去叫了……”

    是啊……两三日前已去了宫里。尹宁露闭眼定神。

    “去把宇儿叫来……”

    小奚泪如雨下,扑跪脚踏前。

    “王妃——”

    “去罢……”尹宁露张开眼,“待他来了,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他说……”

    “奴婢、奴婢要守着您……”小奚跪地不起,泣不成声,“奴婢要……要陪着您……”

    指间淌过热泪,贴在掌心的脸颊隐隐颤动。尹宁露咽下叹息:“快去……”一语未毕,她胸中气阻,咳嗽起来。尹宁霓慌爬起来,医士仓促把脉,再行施针。“去……快去……”尹宁露喉中复念。

    “小奚快去!”尹宁霓回头低喝。

    “是,是……”小奚含泪答话,俯身急磕三个响头,蹒跚而去。

    针讫,探得产妇脉象稍平,医士亦起身。

    “小人去廊下候着。”

    尹宁霓颔首,挥退其余下人,捉紧姐姐的手:“好些了么?”对方不答,只偏过脸,静静看她。那双浑浊的眼光彩尽失,虽向她望着,却好像再难望见。尹宁霓双目滚烫,以为姐姐仍难出声,即揽进她肩下:“我扶你起来,替你运气……”

    一手勉力回握,尹宁露摇摇头。“你好好的,听我说……”她存着气,轻声叮嘱,“往后……小奚她们几个,便交托给你了。若她们想嫁,你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若她们不愿,你便留在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尹宁霓捧那冰凉的手背贴脸,想要瞧清她面容,眼前却蒙眬一派,“姐姐你好好歇着,你存着气,好好调息……”

    尹宁露挪动指尖,摩挲少女鬓角的湿发。“父亲欲拴住王爷……待我走后,他定会令你给王爷做填房……”她语音渐微,“切记……不论父亲让你打探甚么,都不要参与其中……你独身在王府,首要便是护好自己……”

    “姐姐你莫说了……”尹宁霓低下脸,已然喉哽若塞,“莫说了……”

    烛光微闪,啜泣声轻。尹宁露阖目落泪。“你性子犟……我只怕你困在此地,受不了旁人摆弄牵制……”她轻抚少女泪眼,“可你要记住……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为旁人,只为自己……”

    “好……好……”

    尹宁霓含混应着,蒙茸的脑袋紧贴她脸侧,一如孩提。尹宁露伸手近前,将她轻轻搂住。“去替我……取纸笔来。”她在妹妹耳旁道,“我写几个字……你定要转交王爷……”

    “已着人去叫的……”妹妹哽泣,“姐夫很快会回来……你存着气,不要累着……”

    “……宫门已下钥,他不会回了。”尹宁露轻搡其肩,“去罢……快去……”

    少女拭泪,终依言起去。

    内室安静下来。尹宁露略侧过脸,手扶沉甸甸的小腹,寻向窗棂。夜色隔挡窗外,她瘫躺褥上,从窗缝间得窥一线清月。

    “还魂草……”她喃喃自语,“都是您的骨血……您怎么忍心……”

    -

    赵明宇绕过屏风时,屋内独余一人。

    槛窗开敞,血褥摊铺榻间,锦被、软枕垒堆一角。尹宁露拥衾半倚窗前,痴望院墙外高阔的夜穹,形如枯槁,半晌未觉人息靠近。她面白若纸,汗湿的碎发黏勾额侧,手搭隆起的腹前,仿佛仍在触抚内里成型的胎儿。赵明宇静立迂久,踏满地水渍上前,替她提起滑落臂间的外衫。尹宁露回过脸,如常而笑。

    “宇儿。”她轻唤,“今日……可温书了?”

    烛影撕扯她的眉眼,那双黯淡的眼瞳浑浊一团,了无生气。赵明宇默视数息,顺下眼光。

    “是。”他答。

    尹宁露徐伸出手。

    迟疑片刻,赵明宇将手递上,凭那冰冷五指握住。“人之一生,未必能成父母……却一定当过孩子。”她柔缓的喉音道,“既也曾居于人下,原该知其所憾,怜其所伤……然这世上许多事,却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憾愈憾,伤更伤……世代不休,终无所了。”

    话音止顿,似将轻叹自咽腹中。“我曾以为父母疼爱我,也曾期望丈夫珍爱我……但爱与权交缠……终究只是主宰。无论我是何出身,无论我与何人结发……权未消,此结便无解……恒悲而已。”

    握在指间的手微动,几欲松开,却复而握紧。赵明宇抬眼,方觉尹宁露已移目,凝望他腰间玉佩。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这些年,为着你生母……还有宗信之事,你一直自责……心中苦痛难当。”她略略出神,“可惜……我这一世,与孩子总是缘浅。原以为……虽未能开解你,起码也能伴你长大……尽力弥补。眼下临了了……却纵有千言万语,亦不知当否言说。”

    喘吁愈重,那扶在腹前的手亦颤起,覆上少年瘦长的五指。赵明宇唇口微动,喉如石堵。

    “宇儿,王爷是个可怜人……如今他已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他听得她的声音,“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即便你是他的孩儿……也不该延续他的命运……”

    晚风呜咽,荧烛近枯。满室烛影战栗,视野浑黄一片。

    “答应我……答应母亲……切莫成为第二个王爷……”

    腕间力道渐微。

    “莫恨王爷……也莫恨自己……”

    十指松脱,僵冷的双手滑落。少年反托在手。

    霜飔扑烛,秋蝉鸣寒入窗。女子斜倚褥堆前,眼帘低垂,双瞳已散。

    赵明宇泯默而伫。

    良晌,他俯身向前,只手覆上那双眼,缓缓抚合。

    院内人声如潮。

    赵明宇跨出门槛,任外间候立的人群鱼贯而入。身周人影流动,背后遥起恸哭。他兀自东行,手攥那枚金环镶接的玉佩,恍若未觉。

    “又是太子么?”脑海中有女声低询。

    脚步穿过冷寂的长廊,赵明宇踏上东向小径,看月朗星稀,清辉满地。

    “若你信得过,且暂交与我。我去寻手巧的工匠,不必打磨损伤,只以金丝镶连……可好?”

    他步入东院石门,腰间剑触蹀躞,闷响若滴水击石。

    “多谢。”那话声里现出笑意,“我定将它修好,再交还与你。”

    金丝拧作的镶环掐在掌心。赵明宇敛足,四面怪石林立,影织似网。他抬起脸,仰看冰轮遮面,浩夜无边。

    他孑身而立,湮没其间。

    -

    炭堆骤塌,火星细响。

    赵世辰睁开眼,入目一盏青灯荧微。四体僵胶,他伸展双臂,略支起身,怀中罗衾滑至腹前。殿内烛光昏黄,槛窗外风啸不绝。德寿宫四季温暖,虽在偏殿,罗汉床边点着炭盆,倒不觉凄寒。赵世辰烘过手,欲熄桌几灯盏,却忽见灯座旁一朵默躺的木芙蓉。他长指略住,转而拾花在手,旋指把玩。

    新粉含芳,瓣缘见蜷。拒霜之花,临冬自也凋谢。赵世辰轻捻花瓣,忆起许多年前,亦曾有一人与此花同名。

    “日后……娘娘送来的汤药,请殿下千万上心。”

    他记得那人俯伏在地,面容不清。

    “……医者原当救人,若反而为害,则有违医家仁心。”她告诉他,“老奴做错了事……自有天罚。今日之言,只盼能弥补万一。望殿下善自珍重。”

    外室一串细碎的足声近前。

    “王爷。”宫人长影投格扇,“王府来人,说有要事禀报。”

    花柄旋出指尖,赵世辰迎烛抬目。

    宫墙巍巍,楼影交叠。站在德寿宫门前,正可眺神庙高耸,灯辉明灭。

    “……二小姐夺了马,在城中抢寻大夫回来,也终究迟了一步。”传讯的小厮跪泣阶下,“王爷……王爷节哀。”

    霜风过耳,赵世辰披鹤氅默立阶顶,良久无言。

    阶下魏樊偷眼看去,越过哭倒的小厮,呈上怀间木匣。“此乃王妃临终亲笔。”他俯首道,“王妃交代……务必要交与王爷。”

    巴掌大的木匣,只存一纸短笺。赵世辰展笺而览,内里笔迹秀净,所书不过六字。

    “妾无恨,此怨了。”

    廊下宫灯摆荡,推那字迹迭起影间。赵世辰默看长久,仿佛笺纸载满经文,形迹难辨。他自嘲一笑。“确是个聪明人。”他道,“可惜……良善太过,世道不容。”

    胸腔间涌出一股冷意,赵世辰咳嗽起来。身后掌灯的宫人上前。

    “王爷,可要报与太后?”

    赵世辰以拳抵唇,喘息摇首。

    “不必了。”他回转向内,“不必了……”

    言未毕,他身形一晃,昏绝于地。

    “王爷——”

    喧哗声随风入幕。

    杨婧绮自昏睡中挣脱,但听人声呼喊,履响慌奔,四处不得安宁。抓床头帘带而起,她眼前泛起昏黑,寻向帷幔间透出的烛光。

    “来人——”

    数道脚步挟风而至,拜伏拔步床外。

    “娘娘。”

    “外间何事吵闹?”

    那模糊跪倒的人影俱缄口未答。

    冷风灌入帷幔,杨婧绮周身一战,愈觉昏怒难当,提掌拍上床榻。

    “说。”

    宫人惶恐下拜。“下关王妃……今夜难产,母子俱亡。”一人抖着声儿道,“王爷听闻消息,哀痛过度,方才已晕倒德寿宫前……”

    腹间气血上涌,杨婧绮屏息弯身,倒扶床头。黑雾徐散,她急吐浊息,渐瞧清花围投影案前,一枝新剪的木芙蓉插立瓶中,翠色衔绯。杨婧绮心头一震。“拿出去……”她抬高发颤的手臂,“快拿出去!拿——”

    喝令戛止,她喉头忽热,登时口喷鲜血,颓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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