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斜阳轻,重阴遮天。

    山洞深幽处,炉窟滚烫的石壁前霞光昏昏,往西向豁口而眺,只得见一隅赤云烧天。金晗伶蹲踞铁砧旁,身周数十盏明烛摆开一圈圆阵,她手覆阵心空地,掌底金光浮动。壁上霞色渐沉,烛阵焰花缓定。手心光芒敛收,金晗伶舒气起身,仰看前方丈高的岩墙,额上已蒙一层细汗。

    金家铸炉万千,惟后山顶部这一处炉窟得天独厚,上凿烟口、下通地河,江泥涂裹的内膛架一张炉箅子,洞底穴风上涌,无须风箱催火即可烘出高温,正宜铸造上等兵器。

    可惜……父亲三年未归,这炉窟亦已荒置三年。

    背后石扉沙沙移响,一道履声停在门边。

    “阿姊,还顺利么?”

    “铸炉外布了五重阵,现下还算稳固。”金晗伶转向来人,“这时辰过来,可是爹爹已回了?”

    堂弟金执贤伫立门前,虽已金冠束发,却依旧一副少年模样,鹿皮长靴泥点斑斑,斜襟蓝衣的窄袖卷至肘间,腰侧拴的皮兜塞得鼓鼓囊囊。“是,二伯与五叔都回了,就等阿姊一道用饭。”他笑答。

    金晗伶擦去额汗,并不意外。“正好,再过几日这刀即可铸成,待爹爹看过,我便去一趟纭规镇,将刀送与阿念。”她回望炉窟岩壁,“只可惜峰哥不在。那柄无名剑是爹爹得意之作,峰哥又与我功力相当,原可乘此机会比试一番。”

    金执贤一笑:“看阿姊神情,大约是胸有成竹了。”

    “苦练这许多年,自是要心中有数。”金晗伶跨出烛阵,领他一道踱出石门。

    通向洞口的石道窄暗,待石扉合紧,便只侧墙一线荧微的青灯照亮前路。金执贤跟在堂姐身后,悄悄比划二人肩高,方觉自己高出一截。他叹气:“阿姊……满师之后,你当真要与那李景峰定亲?”

    “怎的问起这个?”

    “他武艺品貌虽好,却终究是个南荧人,哪怕脱了贱籍,也去不掉那刺字。”少年瘪嘴,“我觉得……他配不上阿姊。”

    金晗伶脚步一滞,转身瞧住堂弟双眼。“出身原非自己能选,拿与生俱来之事比论高低,只会令人不齿。”她道,“你方才这话,便是放在心里也不堪。以后绝不可再提。”

    耳尖登时发起烫来,金执贤羞惭垂首,个头好似也低下一截。

    “阿姊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莫嫌我啰嗦。”金晗伶目不转睛看他,“立身不正,何以正人。待我另立门户,你便是最年长的,将来继任家主,自当正心正行,才可垂范子弟,保家族长盛。”

    这话恳切,少年听了沉住气,仰头与堂姐四目相接,庄重道:“我明白,阿姊是盼我好,也盼金家好。”他抱拳作礼,“一会儿我便去找二伯领罚。”

    面上终于现出笑影,金晗伶轻拍他左肩,略一颔首。

    洞外深林茂密,姐弟俩踏上下山的石阶时,低垂的浓云已压向西面,林丛上方只余一道微暗弧光。“爹爹和五叔是一道回的?”金晗伶问。

    “听闻是在东汶本家碰上,便一道回的。”堂弟的话音乘风掠过耳旁,“父亲和四叔也已回来一阵,怕是再过几日,叔伯们便到齐了。”

    金晗伶远望山脚,但见薄雾笼罩,隐约透出几片朦胧灯火。金家私宅占地百亩,四面却无院墙遮隔,惟有假山巨石林立,几座屋宇散布其间,沉浮终年不散的雾海中。“几位叔伯常年在外,一贯行踪不定,从前年节亦极少相聚。”她自语,“去岁入冬忽然召回,到如今才聚齐,也不知所为何事。”

    “他们议事向来对晚辈守口如瓶,确难打探消息。”金执贤不甚在意,“我倒是好奇,父亲和叔伯们为何总奔波在外,只将我们这些小的交给二伯教养,待铺面生意也不甚上心。”

    侧过眼瞧他,金晗伶片时无言。“此事我也问过爹爹,他只道叔伯们是依祖训行事,不肯详谈。”她道,“或者待你当上家主,便能知晓其中缘由。”

    少年端出漫不经心的神色,眼睛却瞧着脚下:“二伯和阿姊待我们很好,我自也无甚怨言,不过好奇罢了。”他忽而大步挤到堂姐身旁,“我有一猜测,阿姊且莫说出去。”

    见他双目晶亮,只差将“快快问我”写在脸上,金晗伶不禁好笑:“说罢。”

    “阿姊知道,金家铸造上等兵器的阵法皆承自大祭司净池。”少年神秘道,“当年大祭司要打造九样特殊法器,便是因看中我金家铸术,才将阵法与内功修行之法传授给先祖。然而功法得继,那九位铸器的先祖却随大祭司一道离世,苦铸二十年的法器亦不知所踪,还不知是否铸成。”

    “你是说……几位叔伯多年在外,是为寻找那九样法器?”金晗伶明白过来。

    金执贤将头一点。“大祭司精通术阵,又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却须借铸师之力,倾尽二十余载心血铸造法器……想是有大用处。”他道,“我疑心那是阵器,早在大祭司离世前用以布阵,这才下落不明。”

    “铸成上等兵器,亦不过一两年光景。若当真耗费二十余年铸就……”金晗伶顿住话音,“什么样的阵,须这等阵器维持?”

    “怕是一整个人界那样大的阵呢,否则叔伯们也不必天南地北地寻。”金执贤道,“几年前爹爹回来时,我便在他书房见过一些阵法图样,尽是我们从未学过的。不定他们就是以那些阵图推测阵器所在。”

    望山脚灯影沉思,金晗伶摇头。

    “如若真是阵器,那必然不可轻易挪动。叔伯们又为何要寻它?”

    “所以我才奇怪。”少年也学她眺向山脚,“我家又不缺银子,寻那千年前的宝贝有何用处?竟还为此抛家弃子,当真不划算。”

    他极力说得轻飘,却难掩话中酸意。金晗伶拍拍他背心。“好了,莫想太多。叔伯们应当自有道理。”她道,“你若不痛快,这回便与三叔谈谈。心结总要说开才得解,三叔会体谅的。”

    不期教她戳穿心思,少年耳根微热,摸一摸鼻尖。

    “那我择个好时候与他说。”他小声道,“多谢阿姊。”

    -

    阴云南向,步廊县风雨入夜,群山欲摧。

    瓢泼大雨撞破房顶篾席,屋角水漏如注,雨花溅向盛烛的碎瓷片,扑动微光闪烁。斗室内人息浊重,草榻上瘫躺的母女浑身湿汗,衣衫斑驳。张邺月跽坐榻前,手搭女子腕脉,耳间系一帘麻布遮面。一旁的丁又丰瞧不清她面孔,只得屏息瞪眼,目光不住来回二人之间。

    窸窣的脚步声近前,少年醒过神,转头见张秀禾端来一盆清水,面上麻巾几乎挡去大半张脸。她跪到榻旁,替昏迷的女孩擦干头颈。盆中还多一条帕子,丁又丰忙俯身捞来,要给母亲拭汗。他已没了左臂,只将湿巾一头咬进牙间,单手旋拧,任凉水淋在襟前,湿透大片。

    张邺月放下女子手腕。

    口中湿巾松落,少年急问:“怎么样?”

    “我先开两副药,晚些叫双明送来。”张邺月拿过那巾帕,“这几日便隔开睡罢,你也少出门。”

    丁又丰脑中一嗡。

    “是……是跟另几家一样么?”

    那神色太过茫然,张邺月不忍相看,只别过眼,擦去榻上女子的脸汗。“眼下尚不能确定。”她道,“你还是留在家中照看,莫再出去了。”

    窗外雨响若瀑,丁又丰呆坐原处,脸庞浸在昏黄烛光中,塌陷的眼窝暗似空洞。“……今年粮税丝税都加了两成,哪能不出去。”他失神道,“原先好歹有阿爹一道撑着,如今我只剩一条胳膊,阿爹又让他们押去运甚么木材……眼看要入冬,再不干活,便是一口野菜也难吃上。”

    “我会与各家商议,大家一道帮衬些,总能撑过去。”张邺月安慰。

    少年摇摇头。

    “苛税又不止我家,谁家日子不难熬,怎好再接济我们。”

    重将巾帕浸入水中,张邺月手扶少年肩侧。“不怕,法子总会有的。”她轻轻道,“再撑一撑,或者明年开春,你阿爹便回了。”

    丁又丰苦笑,脸上灰败一片。“回来?去年那样大的雪,听闻光是往都城那一路,便冻死一半公奴。等到了皇陵服役,再千里迢迢赶回西南……又不知是甚么光景。”他转看墙角斜立的竹牌,歪歪扭扭的刻痕支搭起父亲姓名,风雨呼啸间仿佛摇摇欲坠,“……牌位已供了半年,入夏以后,阿香连梦里都再不喊阿爹了。”

    望一眼昏睡的妹妹,少年眼球酸痛,却是哭也哭不出来。“我一个残废,多活一日也是拖累。”他道,“当初若换我去,她们还好过些。”

    蜡油溢开,碎瓷片间的烛芯只余短短一粒。“莫浑说。”张邺月从雨响中辨出自己的声音,“他们是你家里人,都盼着你活下去。”

    少年垂下头,只觉脑袋坠重,便连上身也渐低下去。张邺月温热的手覆上脊背。他缩作一团,伏地哽咽。

    大雨滂沱,夜色连天地一片。丁家破败的柴门吱呀张开,又嘎吱合上。张邺月领秀禾栖身檐下,各自背起竹篓,披上晾挂墙边的蓑衣。心中记着药方,张秀禾将余下的药草回忆一番:“只有葵根不够,还得托凡骐哥哥买些。”

    “方子先莫交给他。”张邺月戴稳笠帽,“回头我同双明说说,只请邱公子买些葵根来。”

    “嗯。”女孩系紧蓑衣,“张婶,若是疫病,可要报知官府么?”

    抹去眼睫上的雨珠,张邺月回看紧合的柴扉。“官府若晓得,不论是不是疫病,这几家都要没有活路了。”

    “可若真是疫病……往后会有更多人病倒。”

    张邺月沉虑。“……先去寻杨夫子罢。”她道,“他与官府时常往来,兴许会有法子。”

    草笠宽大的帽檐遮挡视野,张秀禾只得仰头看她。“那……你会医术的事,也要让夫子知道么?”

    冰凉雨滴打在颊边,张邺月抬高笠缘,目向无边雨幕。

    “杨夫子是难得的好人,又帮过我们许多,应当信他。”

    雷鸣滚滚,连雨不息。她二人领杨青卓再访丁家,已是戌时末刻。

    木盆置在屋角漏雨处,碎瓷片的蜡堆里新捻了线芯。丁又丰坐守家人跟前,紧着身子目追屋中老者,只见他看过唾壶秽物,又将紧封的窗拨开一道窄缝,才落座草榻前,挽起袖口诊脉。漏夜冒雨而来,杨青卓一身外衣溅湿大片,只因上臂扎一条素麻带,入内后也未曾褪下。那是替晚辈服丧的绖带,去岁入冬起,他便一直系在臂间。

    切过病患脉象,杨青卓与对面的张邺月目光相接。

    “你以为如何?”

    “实是有七八分怀疑,才叨扰夫子。”

    杨青卓颔首。“已用过哪些药?”

    “因着症状相似,病发又先后不一,我给每家用的药略有不同,已尽写下了。”张邺月递上怀中草纸,“最早发病的那一户……五口人俱已病倒。施针可暂且退热,却病情反复,调整用药也不见起色。”

    芦苇碾制的纸张厚实粗糙,密密麻麻记着脉案药方。杨青卓接过细览。

    “事发至今已有数日,可曾究查源头?”

    “仔细问过吃食和去处,都只道无甚异常,平日里也不过下田上山,采些桑叶和常吃的果实。”张邺月回答,“伏天方过,正是蛇虫最多的时候,要寻源头怕也是困难。”

    听她答得仔细,杨青卓微蹙眉心。“不可再接触旁人了。”他道,“先挪到一处,一并照料。”

    “我们这儿没有那样大的屋子。”丁又丰却出声道,“还是各自看顾的好。”

    “无妨,学堂先停课几日,尽挪去学舍照看。”杨青卓搁下脉案,“秀禾,扶阿香起来。”

    “不成!”少年霍地起身,展开右臂拦挡夫子跟前,“若都挪到一处……教官府发现了,岂不要一窝端?他们才不管我们死活,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刨个坑埋了的!”他将母亲与妹妹护在身后,“指不定还要放把火将这屋子烧尽!”

    忙出手拉住少年,张邺月朝老者俯身行礼。“还请夫子见谅,我等是公奴,此事一旦令官府知晓,便只剩一个死了。”

    “老夫明白。”杨青卓未见动怒,“正因如此,才不可任其扩散。若各自看顾,来往出入总是不便,何况恰逢秋收,众人皆忙在一处,一旦此疫蔓延,便是老夫的学舍也难容这许多患者。”

    丁又丰一阵目眩。

    “那……那也不能让我们几家去送死罢!”

    “挪至学舍照料,也是因一朝事发,老夫亦将担罪。”面前老者道,“我必倾尽全力保下你们。”

    “可是,可是……”

    “又丰。”杨青卓直视少年脸孔,“老夫是师者,亦为医者。正如你为子为兄,亦为邻为友。”

    窗风掠过后颈,丁又丰随烛影一晃,仿佛难承右肩下方那一臂之重。有人扶住他后背。他扭过脸,撞上张秀禾看过来的双眼。丁又丰记起来,她只比妹妹阿香年长两岁。“……那、那我与她们一道。”他重对上师长的眼光,强推喉中话音,“我没病,端茶送水、搬搬扛扛……我都能做。”

    对面的师长合目。

    “如是更好。”

    他环顾在座三人,话锋一转:“你们这内功修习之法,可是明念所授?”

    三人俱怔,但听窗缝外风雨摧响,一时无人作答。

    少焉,张秀禾低头道:“是大哥教我们的。”

    杨青卓却并不追究,只又问:“祐安可也在内修?”

    见女孩犹疑点头,老者面色稍缓。“这吐纳之法可调理气血,免于外邪侵体。又丰至今尚未病倒,原因亦在此。”他叮嘱张邺月,“乡邻信你,往后若再有人病倒,必先来寻你。为着联络邻里,你们一家须小心谨慎,切不可染病。”

    “是,我明白。”对方应下来。

    “还有一事,老夫想请教你。”

    “夫子请说。”

    “南荧医术大多口耳相传,并无书面记载。是以从前纂录《药经》,老夫亦是经南荧医者相助,方才整理出西南药材纲目。然而西南山深林密、地形复杂,各部族间少有走动,所习医理、药理不尽相同,《药经》所录药材也不过十之二三。”杨青卓拾起手边药方,“迁居西南后,老夫曾走访诸县南荧医士,深知各地待疫症用药有异。适才观你所开药方,似与本地医者惯常用的不同。”

    张邺月闻言垂眼。“夫子慧眼。我与母亲原居大横县,遭逢饥荒才远逃至此。因镇上乡人不通医理,为在乡中立身,也为与人方便,母亲入籍时瞒下医士身份,这才教记作公奴,长居镇南。”她恳答,“我的医术也承自母亲。”

    杨青卓点头。“疫症乃天地邪气入体,究其根本,无非阴阳二气流转不息,遇地势偏斜而形成异气。异气逢阴化邪,经草木鸟兽之阴体附载,侵入人身,即为疠。”他道,“大横与步廊相邻,气候地势相近,自来疫疾症结亦相类。请你细想想,在本县之外,是否还有旁的药材可用。”

    膝前十指略收,张邺月转目,眼映碎瓷片中幽微的烛火。

    “贞朝初立时,大横曾有一场持续数年的瘟病,累及南境诸县,症状与今相似。当年北人恰才南迁,西南中镇族医士屈指可数,是一位南荧游医施以秘药,方解疫疾之难。可惜……为避战事人祸,待到疫疾得解,那游医便隐遁山林,药方也自此不知所踪。”她道,“母亲说,我家世代行医,祖上也曾与那游医照面,知其口音确似南境土语,且身携一味罕见药材,根红茎紫,叶长如丝。然而数百年来,众人遍寻南境,从未得见与之类似的药草。”

    她迟疑一瞬。

    “只有一处还未曾踏足。那便是……”

    “横骨岭。”老者启口,“那一味药……名曰赤母。”

    张邺月讶异。

    “夫子也曾听闻过。”

    “那位与老夫一道纂录《药经》的南荧医者,祖籍也在大横。她曾提起过赤母。”杨青卓扶膝起身,向面前人拱手欠身,“多谢,老夫已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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