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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林海-死亡<hr size=1 />

    </div>  夜阑风严,病舍新钉的木窗微微震颤。

    张秀禾冒雪而至时,堂屋碗烛已将燃尽。竹架的栅居难凿火塘,只庖房砖灶彻夜柴烧,五床草榻挤铺门前,背设一张厚竹帘,隔得半室热气在窗内。除去身上蓑笠,张秀禾搓热双手,近榻探过各人额温,方才蹑进庖房。

    门内热气烘烘,周子仁正蹲灶下添柴,身后两张窄小草床相并,被里两个稚童抱作一团,已然熟睡。灶前仅空出一条尺宽的狭地,张秀禾侧步灶前,拿过周子仁手里的柴禾:“歇会儿罢,今晚我守夜。”

    周子仁颔首,挨坐榻边。

    “祐安睡了么?”他压低声音。

    “嗯,陪张婶一道睡的。”张秀禾蹲下来,“白天见着帘子便怕,夜里也还是发噩梦。”

    周子仁别转了头,依稀闻得堂屋里的梦呓。“病人也大多睡不安稳。”他道。

    竹壁外急雪纷纷,烈风梭入墙上篾席,声似呜咽。张秀禾拿火钳伸进灶膛,拨柴堆必剥爆响。“已经一整月了。”她听着那响声道,“夫子当真会回么?”

    “夫子重诺,一定会回的。”身旁的话音又轻又稳。

    柴枝一折,落进灶膛火舌间。张秀禾不接话,只再撅一根柴禾,注视那腾腾火焰。“便是寻不着赤母,回来了也好。夫子能行针,能买药,能救很多人。”她喃喃自语,“……不像我们。”

    余光里人影一晃,身畔小儿似乎欲言又止。

    “秀禾……”

    烟灰扑面,熏得眼球酸胀,视野朦胧。张秀禾胡乱擦一把,将余下两根柴枝也填灶,而后立起身,喉间的哽咽滑回肚里。

    “我再去旁边病舍瞧一眼。”她说。

    两间邻舍俱安置病重老幼,灶下也自有乡人守夜添柴。张秀禾探视过左间,又顶风雪寻往右间,撩开竹帘来看,只见庖房门前几床薄被捂得严严实实,惟墙端那张草榻空了一半,榻上女孩倚壁箕坐,侧着脸望进帘边缝隙里,被子滑落腹前也浑然不觉。

    “阿香?”张秀禾挨着竹帘近前,才见榻旁米粥一口未动,“怎地不吃粥,凉了要伤胃的。”

    丁又香摇摇头,眼睛依旧觑向那缝隙,望帘影里颤动窗框。“不饿,留给阿娘吃。”她道。

    张秀禾纳下头去,弯腰替她拉高被角,端起那粥碗道:“我拿去热一热。”

    灶上本温着热汤,冷粥稍稍一搁,便已滚出粥泡。张秀禾端碗回到榻前,见那女孩仍倚坐墙边,面唇苍白,长发枯草般披散肩头。张秀禾跽坐一旁,捏住勺柄劝道:“先吃罢,吃饱了病才会好。”

    丁又香移过眼来,看碗口冒出丝丝白气,木勺渐搅开粥面薄薄的米油。“阿娘是不是不回来了?”她忽而问,“昨天夜里,我瞧见你们抬她出去了。”

    张秀禾僵住身,抓勺的手定在碗边。丁又香却仿佛已听得回答,脑勺又慢慢靠回墙前,顾自凝看那帘边的缝隙。“去年阿爹才走,我也留着两颗白果,等他回来一道吃。”她说,“天好冷,白果留得好久。可阿爹没回来,果子也臭了。”

    喉间一阵哽痛,张秀禾欲待开言,又怕哭腔溢出来,只得紧抿嘴唇,垂看手中木勺。

    “那阿兄呢?”她听见丁又香轻声问,“阿兄也不回了么?”

    张秀禾强咽一下,抬起脸道:“又丰哥哥没事,他跟大哥在一起,明念姐姐每天都去看的。”她舀一勺米粥,吹温了送到女孩嘴边,“你吃罢,再吃些。过几日他们便回了。”

    温热的粥勺贴在口角,丁又香慢慢转回脸,许久才张唇,将那勺米粥抿入口内。

    张秀禾再舀一勺,吹一吹,喂近前去。丁又香却不再张口,只含住那口粥,眼盯着粥勺,泪水滴进勺里。“我想阿兄。”她鼻翼翕张,“我也想阿娘,想阿爹。”

    唇角紧得发颤,张秀禾捺住鼻音道:“不怕,我在的,大家都在。”她送一送木勺,“吃罢,多吃些。”

    丁又香垂着头,轻轻抽噎。她张开唇,将那稀清的米粥含吃下去,又吃下第二口。泪珠滚下来,挂在颌下,落在碗里。她一口一口,咽下半碗粥水,半碗眼泪。

    鹅雪纷扬整夜。

    天将微明时,张秀禾踩过遍地积雪,再度攀上吱呀作响的竹梯。冻云薄拢,飞琼稀疏,左巷里簌响阵阵,是几个少年绰着长长的竹帚,一路扫开雪褥,替后方粥车开道。张秀禾在梯上张一眼,跌脚抖去裤管雪屑,方才推门入内。

    灶下柴火半熄,榻上病患多已裹紧被子起身,搓手搓脚醒神。墙端那张草床还捂着被条,张秀禾上前低唤:“阿香,起来坐会儿,二哥他们送粥来了。”说着已卷挂起竹帘,抽出窗扇搭栓,只待雪停通风。

    她回过头,却见那被条依然捂在榻间。张秀禾蹲到榻旁,轻手扯下被边:“阿香?”

    半颗脑袋露出被端,蓬发遮着脸,一动不动。张秀禾顿了顿,朝那脸前一摸,手里冰冷一片。

    飘雪绵绵,临近午时方歇。

    窦家栅居前已扫净积雪,竹梯下一台辘车停在湿烂的泥地间。张秀禾一步步挪下梯阶,双臂一提,将一卷草席抱上车板,又捡起绳索打拴。栏上窗扇轻响,张邺月扶立牖畔,望得车旁孤伶伶的背影,终自开口:“湿路不好走,还是等吴公子陪你去罢。”

    “吴伯伯脚力快,还要上山拣柴寻药的。”张秀禾缚紧那卷草席,回顾栏上道:“我知道在哪里,很快回来。”

    尸坑掘在镇南西面,紧挨至南那条荒废大半的长街。张秀禾推辘车穿过街巷,远远即见道旁堆雪如山,几根铁锹乱撇在畔,三名乡人正扶起翻倒的竹篱,后方草棚坍塌,雪埋的废墟前支一张方桌,桌后坐一个虬发少年,袖着手、缩着腿,口里呵出白气,模糊了眉眼。

    辘车骨碌碌经过桌前,那少年并不做声,只拔出袖里的手,连呵几口热气兜在掌心。张秀禾独推辘车向前,不出二十步,已瞧见地上那圈坑洞。她住脚,不往那洞里看,调转了车头,解开绳索。草席卷得严实,却太窄,一端露出双小脚,一端冒出蓬草似的头发。张秀禾将那头发压了压,顺入席里,然后俯下身,拦腰拖抱卷席下车。

    前行三步,已近洞边。张秀禾望向洞里,第一眼竟未张到底。她顺着土壁看下去,再看下去,终于寻见大片青黑的躯体,或□□,或半掩席下,长长短短,枯枝乱柴般堆在坑底。张秀禾抱着那卷草席,茫然停住。她不知尸坑这样深、这样大,想将怀里的卷席轻轻放下,也无从落手。

    良久,张秀禾跪下身,将草席平放在地。她紧了紧席边,抬高一侧,要推入洞口,又停下来。一团乱发蹭出了席端。张秀禾腾出手,再将那头发掖入席里,才捧住卷席一边,定了定,小心翼翼往前一推。

    草席脱手那一瞬,张秀禾心头一跳,急扑去抓,却眼见它滚落坑底,摔在那横七竖八的躯干间。席边散开,一条白白的手臂摊出来。张秀禾趴在坑缘,眼里仅余洞底那截白线,一时只觉头晕目眩。她仿佛在滚动、下坠,仿佛也要倒栽下去,变作一根柴枝,跌进底下那堆乱柴,赤条条的,再不动弹。

    湿泥浸透裤腿,冻醒膝盖。张秀禾挣挫起来,扶住辘车。

    那虬发少年犹坐桌边,视线与她一碰,便抓起毛笔。

    “车子搁一边罢。”他拂开面前纸册,“是哪家的,叫甚么名字?”

    车轱辘歪停桌前,张秀禾看向那纸册,只张得一片挤挤挨挨的墨迹。

    “我……我想自己写。”

    那少年抬起头。

    “你会写字?”

    目视纸册上满页陌生字形,张秀禾口哑片刻。

    “……她是我的朋友。”她道。

    话音太轻,说犹未了,已被侧旁一阵喧闹掩盖。两人回转过头,恰见一阔脸大汉飞奔而来,顶着紫涨脸膛,直望竹篱里冲。那三个看守的乡人见势不好,一齐撞将上去,七手八脚纠缠一块,踢蹬得烂泥横飞,险些拦架不住。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那阔脸大汉挣扎推搡。

    “何大哥,去不得!”

    “这一块埋的尽是病人,你要过去便也得隔起来,回不得庖房了!”

    十数条手脚拦挡身前,那大汉却只顾扒扯,眼向着那埋尸的坑洞,身子也要挣脱过去。那三个乡人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勉力拦阻,竟也几近教他冲开。

    “我不信……才五天,她才病五天!”那大汉涨红了脖子嘶喊,“我要看看——我要过去看看!”

    张秀禾遥遥望着,听得那呼喊飘来,杂在雪后寂静的天地里,竟有些模糊难辨。

    “秀禾,写罢。”耳边响起一个更近的声音。

    张秀禾回过神,只见虬发少年递过笔来,手底纸册也调转向她。

    僵抓那毛笔在手,张秀禾弯下腰,才看清那纸册上的字迹。姓名,籍所,生辰……但凡男丁,生辰后边还有一笔勾记。密密麻麻,满纸拥挤。

    “往下写,写密些。”虬发少年说。张秀禾点头,身子俯得更低,在那空白处落下一横,方觉指节已冻得难以使劲。她竭力捏紧笔杆,挪动僵直的手腕,一笔一划,将那一行紧紧写完。

    蝌蚪般的小字挤作一排,空出一指页边,却不必勾记。

    “好了。”那少年转过纸册,拿回她手中毛笔。

    张秀禾怔看那倒转的字迹,却待推车,又记起辘车要留在这里。她空着两只手,不知往何处放,只好擦一擦衣摆,再擦一擦腰侧,而后转过身,朝竹篱走去。

    “欸——”虬发少年叫住她,“还有籍符。”

    张秀禾醒过来,停在桌脚边上,从衣襟里摸出那枚小小竹片。

    竹片上也刻着字。姓名,籍所,生辰……工整干净,字字清晰。张秀禾向那少年看去。

    “这个一定要交吗?”

    “官府一定要的。”

    “要来做甚?”

    “大约是烧掉罢。”

    张秀禾低下头,摸一摸那竹片上的名字。少间,她将它递出去。

    竹篱外嘶喊已寂。张秀禾走过篱笆,看三个乡人围立在前,口角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那阔脸大汉伏在地间,好似陷在泥里。

    张秀禾兀自向前,踩上来时的车痕,走进前方长街。街心立着一条人影,穿一身墨灰衣衫、别两柄灰黑横刀,石头似的稳在那里。张秀禾敛步,渐渐听得身后半低的人语。她张开嘴,发出声音:“明念姐姐。”

    李明念回视她。

    “回去罢。”李明念道。

    一路无话。

    她两个并肩而行,抹过长街,又转进曲折小巷。直待窦家竹梯已近眼前,张秀禾才收住脚,寻看梯下几条交错的车辙。她辨不出辘车停放过的地方。

    一封信笺递到她面前。“巫采琼的信。”她听见身旁人开口,“听说镇上发疫灾,她让她爹备了许多山参,尽是给你们的。我已送去你家。”

    张秀禾接过来,眼瞧信封上“张秀禾”三字,竟每一笔都清秀漂亮,全不似她写的“丁又香”,歪歪扭扭,又瘦又小。她突然想到,或许再没有人会用这样好的字写下那个名字。

    微风渐起,白地里没有一丝声息。李明念候在一旁,见女孩手捏那信笺,既未拆看,也未收起。好一会儿过去,她将信小心折好,纳入衣襟。“这几日……我没法回信。”她目向鞋尖,“请你替我谢谢采琼姐姐。”

    李明念一默。

    “好。”

    女孩仍然垂着脸。

    “多谢明念姐姐。”她说,“我去照看病人。”

    李明念静立原地,目送女孩绕过竹梯,朝向近旁病舍拽步,却又缓缓停下。她猛地调头,一路疾跑回来,撞在李明念身前,紧紧抱住她。

    两支刀柄轻轻相击,金属的刮擦声响在腰侧。李明念默然听着,渐觉出襟前一片湿热。“……像夫子一样厉害便好了。”胸口的话音又闷又细,“要是我像夫子一样……阿香就不会死了。”

    李明念抬起手,扶在女孩肩头。

    “大夫再厉害,也救不了所有人。”她道,“不是你的错。”

    低微的抽泣埋在层层衣物里。

    “我不想她们死……”那个声音隐隐颤抖,“我想救她们的……我以为可以救她们的……”

    风响静下来。李明念轻按女孩发顶,放眼只望雪覆青峦,天山共色。

    “……不是你的错。”李明念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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