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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预警】本次更新有主要人物犯严重错误的情节,有相关雷点的读者请慎重选择阅读。

    (上一更的点击少得出奇,提醒一下别漏看~)<hr size=1 />

    </div>  周子仁合上病舍柴门,朝竹梯下望去,已不见粥车踪影。

    道旁玉屑成堆,泥地里洒过水,一条条车辙深勒其间,又教错乱的足印踏碎。辘车终日来往,运送粮食米粥,也运送病体尸首。周子仁惘立栏上,凝目那车痕半晌,才赫然瞧见对面栅居前一道身影。“阿姐!”周子仁一眼认出那人,急忙奔下竹梯,踏着湿泥迎将过去:“阿姐可见到秀禾了?我听闻阿香……”

    李明念默伫梯下,只向他摇摇头。

    未尽的话音落回肚里,周子仁已知其意。他足步渐收,目掠她襟前那片湿痕。

    “秀禾还好吗?”他轻问,“她昨夜便有些精神不振。”

    “会好的。”李明念答得平静,却眼望南巷尽头那高高的竹墙,自始未与小儿对视。她忽转话锋:“邱凡骐他们还是明日午时到墙边?”

    周子仁颔首:“只是如今已买不到药材,凡骐哥哥他们便只能送些粮米进来。”他细瞧李明念眉眼,“阿姐要寻他们?”

    “有些事。”对方捡起脚边竹篓,“你也去用些粥,歇会儿。”

    “阿姐一道去罢。”

    “我不饿。”李明念背上竹篓,转身要走。周子仁忙将她拉住:“阿姐今日还上山拣柴么?”待她滞足回头,他才攥着她袖管趋近一步,“我想与阿姐一道。”

    西山林丛大多人迹罕至,野径间积雪已近尺深。一双长靴深践雪中,李明念踢出底下枯枝,掸去槎桠里的雪花,扔进竹篓。羽翅扑棱声划过头顶,四下折枝洒雪,崩断的动静此起彼伏。她回过脸,正欲提醒小儿跟得近些,便见他半截小腿陷在雪里,怀中捧一把枯枝,却仰着头四方张看,显是心不在焉。

    “在寻什么?”李明念足尖一提,又勾起一截断枝。

    “夫子恐怕一时难归,眼下若能寻见病源,也胜过坐以待毙。”那小儿还抬着脑袋,“先前已仔细查问过各户饮食外伤,却无甚头绪。我想……若与此无干,或者关节便在候鸟身上。”

    “为何是候鸟?”

    “我查阅医书古籍,推测自古异气横生,大多是因山川变化、气候异常,又或者人族大量迁移,使本地气缺或异地气侵。如今西南族群少动,且近年虽天灾频繁,疫症却未发在潮湿或奇寒之季,病因便大约并不在此。”周子仁寻看飞鸟掠影,“余下的……便是这些因节气迁徙的‘外族’。”

    李明念折断一根半人长的枯枝。“林中不乏飞禽的粪便羽毛,镇南乡人每日上山采桑,若是疏于清洁,倒确易染病。”她眼珠一转,“……如是说来,会飞的尽有嫌疑?”

    “嗯,须得是大量迁徙而来的生灵。”小儿张向她后背,“阿姐可是想到了什么?”

    手中断枝飞抛入篓,李明念将竹篓往身前一背,半蹲下身。

    “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北坡势陡,愈近低处草木愈稀,两山间地白芦黄,缀几片光秃秃的青石,夹一条溪涧潺潺其中。李明念背小儿落地溪畔,放他站定石上。这一处边岸长狭,岩壁耸拔在侧,立于半涉涧流的岩石间也难撑开胳膊。周子仁扶住岩壁,无须李明念开言,已注目前方一缝石穴。那穴缝距他手掌不过一尺,似石壁张开一道裂痕,至宽处堪抵半掌,有黑气丝丝缕缕,不住外溢。

    周子仁挨近前,望入那层层黑气,觑得缝里幽不见底,壁上隐现无数蓝莹莹的光片,鱼鳞般微微闪烁。

    “这是……蛾?”他辨出那片片荧光。

    “水分县的蛾。”李明念拉下肩头背绳,“大约今秋太冷,便飞到这极南之地产卵。我也是这几日寻药才发现。”

    “水分县?”周子仁从石缝前转回脸,“从前步廊县没有吗?”

    李明念转至他身后,视线也探入缝里,掠过趴伏壁间的蛾影。“这叫溟蛾,喜水,夜间双翅发亮,原是稀罕物,水分县才得见。”她一手扒在石缝边,“玉衡山北坡有片林子,恰傍着南水,这些溟蛾大多在那里产卵过冬。”

    周子仁忙伸过手,将她的手自那黑气里拉开。

    “是它们……异气便是它们带来的。”他自语。

    小儿话里笃定,倒教李明念垂眼瞧向他。

    “如何肯定?”

    那小儿却顾不上回答,只仰脸急问:“阿姐,水分县近些年可有发过疫灾?”

    李明念凝神寻思。“似是发过。”她道,“不过水分是大县,下辖乡镇也有五六十,光是玉衡山附近便有七个镇。究竟是哪些乡镇发过瘟,我也不甚清楚。”

    玉衡山位居水分县中部,便是将周围乡镇一一探访,也须好些时日。“要想个法子。”周子仁望回那石穴中,“若水分县也有乡镇发过疫灾,不定府衙或镇衙便有可用的药方,又或者当地还有药草可替代赤母。”

    他想到什么。

    “可否请李伯伯……”

    “他不会帮忙。”李明念冷声打断。

    身前小儿止声点头,似是毫不怀疑,只自低眉苦思。瞥过他低垂的眼睫,李明念又问:“你敢肯定是溟蛾带的病害?”

    周子仁思绪一断,一时未应。“我瞧得见那些异气。”他道,“这些溟蛾与患病乡人身上的黑气……确是一般。”

    背后流水淙淙,却无话音相答。“阿姐……”周子仁再度启口,正待解释,只听刺啦一响,一双手越过头顶,揉一方油纸塞住石缝。他认出来,那是竹篓上封顶的油纸。“去寻李景峰罢。”李明念在他身后道,“他是阁主继人,自来与各地官员有些来往。要劳动官府找药方,他更好说话。”

    南山西侧溪流干涸,栅居下方一涧枯石叠雪。

    “溟蛾?”李景峰端一杯姜茶递向对席。

    周子仁纳首接过。居玄盾阁两年,这是他头一回拜访李景峰的住处。茶案边风炉催沸水,北面闭合的移门掩紧寒风,一扇竹屏遮隔在西,坐席铺设正中,坐于右首恰可望见内室一隅,除去书案床榻,墙边仅几只漆木箱笼。“便是玉衡山的夜光蛾。”跽坐下首的李明念启声,“当年还是你告诉我,那种蛾只在水分县可见。”

    “我记得。”李景峰分茶已毕,“但溟蛾最早见载于一千年前,从未听闻会招来病害。你们如何肯定它便是疫灾之源?”

    周子仁正自斟酌言语,却听李明念道:“查出来的。”她面不红气不喘,“我们成日照看病患,自有把握。”

    对席的少年深瞧她一眼,目光又移向她身侧小儿。周子仁垂下眼皮。“异气大多为外物所携。子仁与阿姐已细细查问,今年只这溟蛾最为可疑,且蛾卵所在正是乡民们采桑必经之地,据此推断,溟蛾确是病源。”他敛手向前,“还望景峰哥哥相助。”

    虽受小儿一礼,李景峰却不忙回应。他侧过脸,拿起炉架上的火钳,拨入炉膛。烧红的炭块一动,迸起点点火星。“县府官档会记录各地疫灾年份,但要寻方问药,还须查阅各乡镇地方志。必得我亲去。”他道,“我稍作安排,至迟后日启程。”

    对面小儿眼光微亮,李明念却拢起眉心。

    “阿爹会许你去?”

    “我自有法子。”李景峰放下火钳。

    李明念蹙额不展,只一旁小儿俯身下拜。

    “深谢景峰哥哥。”

    “同族援手,何必言谢。”李景峰瞻相他脸庞,“你身子弱,又连日在镇上辛苦,脸色倒极差。可是有何不适?”

    “多谢哥哥挂心,子仁无碍,只是有些疲累。”周子仁依旧低着眼。

    李景峰却笑道:“我非医士,却也粗通些切脉问诊之道。替你把把脉罢。”言讫,不待小儿反应,已伸手近前。

    李明念右臂一抬,立时格开。兄妹俩出手皆速,周子仁只觉眼前臂影交错,骨肉碰撞的闷响急促相连,那两只手掌转瞬间竟已数度翻转,最终抵腕一止,僵持半空。腕间劲力不松,李明念冷看对席:“他自个儿便学医,何须你把脉?”

    “只是忧心子仁身体罢了。”李景峰面色如常。他倏尔一收手劲,回掌端茶:“他不修内功,又成日接触病患,还须提防染病。你是姐姐,要照看好他。”

    骨头倒硬。李明念倥脸不答,只甩一甩撞痛的手腕。“阿姐一向待子仁极好。”周子仁忙俯首作礼,“确是这几日太过疲累,子仁会多加休养,劳哥哥费心。”

    李景峰呷一口热茶,回以一笑:“无碍便好。”他目光旁移,“听席韧说,你定了启程之日。采买不仅需要银钱,一应物件可已备齐?”

    启程?周子仁也转瞧身旁。李明念正手搓腕口,目向面前那杯浑浊的姜茶。

    “我自有准备。”她道。

    -

    阴云亘天日,酉时初已夜色压瓴。

    镇北街市人群熙攘,主道积雪半融,湿漉漉的青石地间灯影斑驳。邱凡骐穿行坊中,头戴箬笠,手提一篮蔫巴巴的菜苔,脚步时紧时慢。他拐过街口,望得铁匠铺招幌飘摆,忙从帽檐下瞥视左右,确认无人瞧见,便闪入巷里。深巷昏暗,只两侧墙头间或冒出稀薄的灯光。邱凡骐沿墙根疾走,遇见左壁一处门檐,方才敛步细瞧。

    门阶上立着一条人影。

    “带来了?”熟悉的女声响在阶顶。

    邱凡骐点头,又左顾右盼一番,掏出袖袋里一叠厚厚的药方。他近前一步,塞与那人道:“这些应当够了。落的尽是鲁老爹的名字,你……你还是仔细些,莫在同一间铺子买,省得教官府发觉,平添麻烦。”

    门缝间闪出烛光,阶上那人面目难辨,仅一双弯长眉眼隐隐可见。

    “我会带人分头去几个乡镇买。”她将药方收入衣襟。

    “还有旁人一道?”邱凡骐瞪大眼,话一出口又教自己的嗓音一吓,赶忙捂嘴四看,小声追问:“是子仁那个影卫么?”

    “不需你操心。”李明念声色如初,“天冷了,官兵看得紧,这几日你们便少出门。”

    少年面有迟疑。

    “不是说……让我每日去土牢那儿,给守卫送些个茶钱?”

    “不必了。”李明念面转向巷口,“他们也不缺茶钱。”

    邱凡骐脖颈一缩:“哦、哦。”他摸进袖里,难掩窘迫,“银子我没带来,回头再还你。”

    巷外铁靴的踏响由远及近,一道人影奔过巷口,虽未执枪戴盔,却身披锁甲、腰挎弯刀,映着遍街灯火一闪而过。李明念眯起眼。她认得那官兵。

    “与鲁老爹买些吃的。”她说,“他出钱出力,不该饿着。”

    “啊?”邱凡骐懵张开口。

    李明念足尖一点,不等他看清即跃出巷去。

    镇南竹墙外已亮起一圈炬火。南北主道垓垓攘攘,晚归的车畜尽避让道旁,一队浩荡人丛顶风南行,各个穿红着绿、高挑花灯,为首的老叟身披熊皮、头冠鹰首,口里念念有词,手中响铃直摇。那官兵一路小跑,见大道拥堵难行,索性一头扎入小巷,抹个弯子跑向东街。李明念紧随其后,纵身横越主道,恰掠过人龙中抬着的一顶青漆辇轿。轿帘牵风翻飞,露一尊青龙神像盘坐其中,镀金描彩,慈容低眉。

    东街尽头冷清一片,窝棚前仅剩一个拄枪守卫,耳察铁靴声才转过脸,唇上两撇八字胡迎风抖颤。李明念曲身一翻,伏入近旁一处檐底,看先前那官兵奔上前,将怀中纸包一把塞过去:“快,尝尝!”

    八字胡官兵肚里正饥,胁下夹住长枪,揭开油纸一瞧,竟是整整一包熟牛肉,片缝里飘出几丝热气。“嗬!”他惊奇,“前两月军饷都还未发下来,你竟有这个闲钱?”

    那买肉的官兵擦擦手,捡起两片牛肉丢入口里,囫囵吞下道:“没听那牢头说么?牢子里有人,不愁没银子使。”

    响铃丁零当啷,伴着履践湿地的水声渐近。李明念匿在檐下,听得那八字胡官兵冷哼。

    “才关这几个人,还分得我们一口油水。”他嘴里嚼肉,“也不知往日里贪了多少油钱。”

    “横竖咱们是没这个福分啦。”买肉那人齿张舌翻,“早晓得修甚么内功啊,调来干这倒灶苦力,还回不得军所,风餐露宿的。”

    “你那是想回军所呀?是想回去瞧那鹤口来的乐妓罢?”

    一阵窃笑。

    李明念目光越出檐缘。主道的人龙团挤竹墙前,那顶辇轿面朝镇南,停放道中。

    “听闻为着这疫疾,现下军所也只进不出了。”窝棚边又传来人声,“也不知那几个乐妓送出去没有。”

    “千户长自个儿使钱买来的,还能送出去?”

    “天晓得是自个儿使钱,还是使自个儿的钱。”

    两个守卫笑起来。神轿前摆起香案,那熊皮老叟急摇响铃,红红绿绿的人影围作一圈。

    “欸,那是做甚?”八字胡官兵望去主道。

    “镇里不是没有医士肯进去么,乡民怕南荧人真死绝了,合起伙来撺掇社长向官府请命,要差一个巫医给南荧人瞧病。”那买肉的答得含混,“结果巫医也不肯进,只说在外头做法事,便可驱邪降福。”

    竹墙外香霭飘飘,袅烟勾弦月。老叟枯瘦的四肢曲折舞动,鹰首下熊皮张合,远影如奇兽拜天。

    李明念翻出檐底,踩着喧天的铃响一跃,轻落窝棚顶上。

    “咱们中镇人的巫医,那里驱得了南荧人的邪。”八字胡官兵在底下哂笑,“我看倒不如做个法场,请他们南荧那龟蛇神显灵。”

    “南荧人的神,咱们中镇人请得动么?”买肉的啐他。

    窝棚下方的活门如常大开。李明念望棚底打个空翻,悄没声儿钻入地道。

    阶底无灯无月,头一间牢门里仍旧只关一个囚徒。许双明坐守墙根栅窗边,手里松握一枚石子,摩挲对角墙上计日的划痕。墙土坚厚,那石子又无尖头,每刻一道印子都要反复刮磨,以致划痕粗糙,摸起来竟难以数清。

    栅条三下轻响。许双明一惊,连忙趴伏下地,拨开窗前那盏发霉的破碗。

    “夫子回了吗?”他低问。

    墙外人跪下左膝,推进一只药罐。

    “还未。”

    紧提的喉口一动,许双明握住药罐。

    “一个月了……”

    “横骨岭毕竟凶险,一月未归也不怪。”墙外女声无甚情绪,“子仁已找到病源,是水分飞来的夜光蛾。明日李景峰便启程去水分县府,查阅各镇疫灾记载,看有无可用的药方。”

    “水分县的蛾?”许双明一头雾水,“李景峰又是怎么回事,他回来了?”

    “细节不必多问。”李明念道,“今夜我得启程去大横买药,少说七八日才回。你们不要招惹守卫,以免再生枝节,无人救应。”

    许双明却愈发不解。“不是说鲁老爹他们在送药么,做甚又要去大横买?”他抓紧栅条爬近一些,喉音压得更低,“是不是药价涨了,银子不够?我藏在西山的那些金子尽使完了吗?”

    “银子不是问题。只是如今药价溢涨,镇衙为禁乡民囤药,已限买许多药材。要大量买药,只得去外乡。”

    “限买”二字入耳,许双明脸色微变。

    “上回张婶病倒,药铺便说须得拿医士开的药方买药。”他记起来,“若是没有药方……”

    “鲁老爹已开了药方。到时扮作私奴,拿着方子便可采买。”

    许双明一怔。

    “那……你和鲁老爹会不会有危险?”

    “不妨,我们会小心行事。”

    犹疑一会儿,许双明点头。“好,你们多加小心。”他话音略停,“这份恩情……生死不忘。”

    墙外人并未答腔,只又从栅条间递来一件物什。“记住了,外头若有甚么动静,不要问,安分待在这里。”她交代,“吴克元会接替我,每日过来看看。若有甚么变故,你留个字给他,这东西却莫带在身上,免教人搜去。”

    许双明伸过手,摸到一截冰凉的金属。想见那是何物,他指尖一缩。

    “外头可是出什么事了?”他问。

    “无事,以备不虞罢。”李明念道。

    她语气不改,难辨真假。许双明捺住惊疑,将那匕首收入袖里,还要再问,却听地道深处响起轻唤:“李明念,李明念——”

    许双明顿住口,听见丁又丰焦急的声音:“我娘如何了?还有阿香,阿香还好吗?”

    “还有我爹娘——我爹娘怎么样了?”另一道话音紧紧接上。

    “还有我弟弟……”

    几个声音争先恐后凑到窗边,却未得一字回应。

    有履响经过地道入口,一方光亮闪过阶底。许双明望出栅窗,前方空空荡荡,已无人迹。

    -

    夜半时候,穹隆间积云抹月,印家府门紧闭,内院廊灯不灭。

    东角门一侧的耳房里,掌厨猛地坐起身,盲盲然西顾,望得窗纸外一片漆黑。“甚么动静?”他满头冷汗,极力张眼瞪看。帮厨与他同歇一屋,教这话音惊醒,也迷迷瞪瞪爬起身来:“甚么?甚么东西?”

    那掌厨也不答话,一双蛇眼还钉着西窗,摸出枕下钥匙便掀被下床。

    东院住的大多是府中长工,入夜后自来少有烛光,惟月洞门框住点点廊灯,摇摆树影之间。掌厨未及点灯,寻到改作仓库的正屋,依稀见门根下铺着草席,看门的家奴缩作一团,尚自在席间打着细鼾。“起开!”一脚踢开那贱奴,掌厨捉住门铜锁,摸黑将钥匙扎入锁孔。

    门扇砰地打开,屋内四角昏黑,几星蓝光闪动半空,飘向正墙高处窄长的天窗。掌厨急定睛而看,但见窗光昏淡,云层里现出一痕浑浊银月,那蓝星却再无影踪。

    脚下烛光一闪,长影疾移。是帮厨打着灯跟过来。

    “进贼了?”他半只脚跨进门槛。

    掌厨还伸着脖子,一把抢过灯笼举高。“你方才可瞧见打火虫了?”他直望窗前寻看,“还是闪的蓝光。”

    “这样冷的天,那里有甚么打火虫?”帮厨环顾屋中,“东西没少罢?”

    眼见窗边无甚可疑,掌厨提灯检看四周。粮袋堆放齐整,酱缸和吊挂的熏肉似也未曾移动。“瞧着是没有。”他咕哝,转头又朝向门外,见那看门的家奴蜷伏门前,抖着身不敢抬头。掌厨走上前,踢翻那贱奴斥问:“听见甚么动静没有?”

    那家奴连滚带爬挣起来。

    “没、没有……”他答。

    帮厨缩在避风处道:“怕是你发梦呢,外头尽是官兵,这时节哪能进贼。”廊下风向一变,他一阵哆嗦,“莫瞧了,明儿一早还要上街采买,赶紧睡罢。”说着便裹紧外衫,贴墙根溜回耳房。

    朔风刺骨,掌厨也禁不住冻,只得退出仓库,重插上斗大的铜锁,再一掌刮过那贱奴脑壳。“老实些!”掌厨叱道,“要是逮着你偷鸡摸狗,看不打死你!”

    地上人喏喏连声,恨不能脑袋栽进地里。

    院墙后方荒草折腰,野地如梳。

    北山林海翻涌,峦头墩台残垣呼啸。五条人影杂在近旁林丛中,各个披蓑戴笠,衣缝间隐约露一截剑柄。四面树响嘈嘈,一团黑影似叶飘落,金属轻微的撞响现在那五人身后。他几个闻声回头,不待领头的席韧出声,虞亦鸿已先一步开腔:“怎的这样慢?”他口气不快,“又要差使人,又要叫人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着你去呢。”

    李明念扣上斗笠,手中褡膊往腰里一系。

    “解个手还要紧着你的时辰么?”

    未料她这般不知羞臊,虞亦鸿一窘,硬起头皮还口:“懒人才屎尿多,你个练家子,哪来这么多名堂!”他上下打量她,“你身上那东西呢?”

    对方自帽檐下乜过来:“甚么东西?”

    “便是你头先揣怀里的。”虞亦鸿没好气道,“扑棱扑棱响,比你脚步声还吵。怎的解个手倒安静了?”

    “你耳力倒好,竟还听得见我的脚步。”

    虞亦鸿愈加羞恼:“问你话,休要打岔!”

    李明念喉间一哼。

    “我耳力不如某人,自不知甚么扑棱物什。”

    “胡说!我分明听见——”

    “阿鸿。”一旁席韧忽然启声,话音冷肃。“师兄你不知道!”虞亦鸿却不肯罢休,“方才我最先到的,在山涧那儿便瞧见她鬼鬼祟祟,身上还——”

    “好了。”席韧再次打断,深看李明念一眼,“已耽搁许多时候了,快走罢。”

    目光擦过他眼前,对方扶稳腰侧双刀,回身向北。

    “跟上。”

    -

    严冬初日,步廊县大雪纷飞,群山色寒。

    印府饭厅日始便生起炭火,待到早点上桌,室内已温暖如春。印家三口围坐桌旁,上首的印柄瑜夹起一只小笼包,忽听院中履声疾疾,厚重的棉布门帘一掀,雪花便卷着一道急喊闯将进来:“祸事了——祸事了!”

    屋内众人抬脸,只看管事跌入门内,脚在槛上一绊,险些倒栽下地。印柄瑜面色一变,手中金箸拍上桌面:“慌甚么!”

    那管事打个趔趄,身子教摆动的门帘一拍,扑通跪倒桌前。“老、老爷!”他舌头打结,“府里发瘟了!镇上……镇上也发瘟了!”

    印夫人白了脸,印氏父子霍地立起身。

    “怎么回事!从头说!”

    “是,是……”那管事强吞一口唾沫,“前日里掌厨上灶便有些头昏倒胃,小人问过缘故,他只推说是着了风。为着镇南有瘟,小人不敢疏漏,当日即令他回家将养,饭食也倒了重烧,又连日遣人去他家探视。今晨那探病的小厮来报,说掌厨已烧了一夜,急请大夫去瞧,才知是惹了瘟。”

    发根里汗水涟涟,管事擦去颚下汗珠,埋低头脸。

    “争奈前几日尚未显症,掌厨还曾上街采买——小人差人去菜市档口查问,那一家已病了……着大夫去瞧,却也是瘟病。”他鼻尖向地道,“那档口每日卖鱼,来往乡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小人见势不好,便、便急来禀报。”

    “府中情形如何?”印夫人紧问。

    “两院庖房已尽关闭,艾叶和苍术是早备下的,现已着各院起炉焚烧。近几日与掌厨照面过的门房、下人,还有庖房一应人等,皆已拘在东偏院。”那管事慌忙答话,“只是,只是那地方也关不得这许多人,还要请老爷夫人发落……”

    印博汶当即开口:“现下有多少人显症?”

    “拘在东偏院便有四十七个。当中倒胃发热的……不下十人。”

    银匙哐当摔进汤碗,印夫人手扶额角,身子向后倒去。两旁的女使忙不迭扶住,乱作一团。

    印柄瑜还立于桌前,见状只冷脸启唇:“扶夫人去厢房歇息,再找个医士过来。”待一帮女使簇拥着印夫人离开,他才唤来门外当值的干办:“传我的令,让郑百户先封了街市,再去各街张告,令全镇乡人禁足三日。”

    吩咐已毕,印柄瑜又转看地上管事:“去叫陈千户。”

    “是。”管事唱喏,揾干满脸冷汗,悄抬眼角,“那……那些下人?”

    “角院里不是还关了几个?”印柄瑜道,“东偏院容不下,便分一半过去。”

    那管事专等这一句安排,闻言即低声禀报:“那个姓郁的平民……也还关在角院呢。”

    “那便放回去,令他一家不得出户。”印柄瑜面无表情,“也省得你白吃那郁老板几回茶,倒还不起人情。”

    地上人忙顺下眼,扑地叩首道:“小人不敢!”

    桌旁的印博汶却侧身向父:“父亲,角院那几个已关了近整月而未显症,若再与新染病的关在一处,只怕不妥。”

    “尽是些贱奴,难不成还要再给他们腾个院子!”印柄瑜烦不胜烦,“全关到一处去!”

    “是!”地上管事再不敢耽搁,爬起身便倒退出门。

    屋里顿时静下来,余下印博汶干立在旁,默看门帘摆荡。印柄瑜瞧他一眼。

    “上回那个偏院闹事的下人,也关在那里?”

    少年低下双目。

    “是。”

    “为何没有处置?”印柄瑜眼缝一眯,“又是碍着他杨青卓的面子?”

    印博汶凝思少刻,终于叉手躬身。“父亲,孩儿以为……那娄家祯确是目无尊卑,胆大包天。但他不惜性命力保张家,也算贱不失义,倒比那等忘恩负义、利令智昏之辈强上一些。”

    “荒唐!”印柄瑜怒叱,“虎毒且不食子,狗急也跳高墙!南荧贱奴自来顽劣怠惰,积习难改,何来的贱不失义!”

    那少年只将脸俯得更低。“本镇贱奴或者不同。”他道,“娄家祯并非家生奴才,亦曾在学堂读书,虽一向偷奸耍滑,却也得师长言传身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常年耳濡目染,他不定已开化几分。”

    “我看你是让那杨青卓搅坏了脑子!”印柄瑜声高震瓦,“贱奴便是贱奴,开化又如何,不开化又如何?他们这一世便是牲畜的贱命!鹦鹉学舌也不过为逗笑,甚么识字读书,于这等贱命有何用处!竟还论起开化与否,难道要教他们各个开化,再举那锄头反了不成!”

    心头猛然一震,印博汶揽蔽膝跪地。

    “……父亲教训的是。”

    见少年似有醒悟,印柄瑜厉色稍敛。“为父知你尊师重道,但凡事要适可而止,莫教杨青卓那些妖言塞了脑子。”他语重心长,“当年他要在镇上开学堂,我便疑他别有居心。若非从前他在皇城势大,世家高门的子弟争相要拜他为师,为父也不愿你当这等城狐社鼠的门生,与那些个贱奴同窗共读。”

    言及于此,印柄瑜扶起儿子,轻拍他手臂。“这些年你也瞧见了,他杨青卓历来行为不端,专与那些蛮人沆瀣一气,哄得你这身份的学生也晕头晕脑,还惦记起贱奴开化来。倘放任他妖言惑众,再过两年岂不翻了天去?”

    印博汶默上心头。

    “杨夫子到底是大贞子民,应当不至如此。”

    印柄瑜却松开他臂膀,将手一挥。“好了,此事不必再议,你醒着神便是。”他走出桌前,“疫灾势急,先换上官服,一道去镇衙罢。”

    话音甫落,一阵冷风打着旋刮过,竟是那管事去而复返,慌慌张张扑进门帘里来。“老爷——”他膝盖撞上砖地,一张方脸白似土色,“小人才出府门便撞见陈千户……他说,他说——”

    门帘又是一掀,陈千户疾步入内。武卒皆须终日披挂,他一身铁甲透着寒气,高大的身躯往门边一站,一颗斗大红缨甩在脑后,肩盔上尽沾雪花。

    不顾一屋子愕然目光,陈千户铁着脸冲印柄瑜作揖:“大人。”

    印柄瑜眉头紧皱,负手立定:“有甚么要紧事?”

    地上管事噤若寒蝉,只那陈千户略抬起头,眼皮却垂下一半。“军所那边传信,这几日已有十三个军士病倒。”他道,“军医诊过脉,说是瘟病。”

    身躯蓦地一晃,印柄瑜怒目急睁。

    “武卒尽皆内修,怎可能染上瘟病!”

    “几乎尽是新兵,还未及内修。”陈千户低头回答,“另有几个根基薄弱的……也在其中。”

    印柄瑜跌回凳上,脸色煞白。近旁的印博汶定神急问:“军所已封闭多日,这些人又未曾上山,如何会染病?”

    陈千户瞥一眼那白脸的上官。

    “此事卑职也还在令人详查,暂无头绪。”

    凳上的印柄瑜却回了神,眼刀飞扎向他。

    “莫不是你那几个乐妓——”

    “那几个至今未显症,不会是她们惹的病害。”陈千户立即打断。

    印柄瑜抓起手边物件一摔,盛着热粥的青釉瓷碗霎时砸得粉碎。“武卒吃住练兵一向在军所,近日外来的只有那几个私奴!不是她们惹的病害,还能是谁!”他咆哮道,“一早便告诫过你,大丈夫不可贪恋女色,何况是那等南荧贱妓!你一个世袭军官,终日与母狗厮混,与禽兽何异!”

    汤水飞溅上手背,那管事瑟缩一下,只盼能钻进砖缝,紧伏在地间不敢躲闪。

    当着晚辈和下人挨训,陈千户那张铁脸涨得通红。“大人未免言过其实了!”他山高的健躯挺在门前,“军所将士太半还未成家,又兼去年以来军饷便未按时发放,卑职从私账上出银子买这一班乐妓回来,还不是为安抚军心?况且此次瘟疫最早发于镇南,若非大人让那些个病奴瞒在眼皮子底下,又何至于白烧了一年收成,连军饷也发不下来!”

    说罢,陈千户重重一哼。

    “真要追究,也是大人失察之责!如何怪得到卑职和几个乐女身上!”

    这一通强辩始料未及,印柄瑜愕在那里,唇角紧得发颤。

    “你这是要将失职之罪也尽推给本官?”

    陈千户长颈一绷:“那便要看大人是何意!”

    瞄见父亲气得双眼见白,印博汶急上前一步,支住印柄瑜后背道:“二位大人,眼下恐怕不是争执之时。武卒染疫,依律要封闭军所。然而镇上疫灾势急,粮米又不足,加之镇南形势未定,正值人手短缺,急需军所补足的时候。”少年话音稍顿,“毕竟是疫灾,府兵未曾内修,定然人人自危。若镇上有异动,仅凭如今围守镇南的武卒怕是镇压不住。”

    几句提醒正指眼下关节,陈千户听了强压怒气。“金家不是许了官府两万石粮米么?”他睖向凳上人,“一万石补与县里,余下一万石想必便是大人提备不虞了。”

    印博汶目向父亲,却见印柄瑜以手支额,满面厌烦。

    “金家措置粮米,是分批运回镇上。”印博汶只好开口,“至今还不足一万石。”

    “那便催他们赶紧办!”陈千户高声道。

    “限次未尽,催也无用。”印柄瑜开言,“只得先将疫情上报,向县里借粮了。”

    他撤开额前的手,虚搭在桌沿。“博汶,禁足之后的事宜你来调令。我与陈千户还要商议借粮之事,你先去镇衙罢。”

    眼觑父亲神色已复平常,印博汶颔首:“是。”

    那地上的管事也慌爬起身,一同告退。

    屋内仅剩两道人息。印柄瑜并指按揉额角,与那陈千户相对桌旁,无人开腔。门帘外风旋雪啸,印柄瑜睁开眼,望向脚下粥渍。两片青釉碎瓷还躺在污浊的粥水里,残角尖锐。“镇里若真乱起来,本官和军中尽脱不了干系。”他冷道,“呈报该如何写,陈千户心中应当有数。”

    紧咬的牙根动了动,陈千户捺下余怒,将头一低。

    “卑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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