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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大家久等了,这一更本来应该有两万多字,但是这一部分内容实在太难写,我又卡了太久,所以先拆出这七千字更新。

    下一更应该也有至少一万五千多字,我会争取在月底之前更。<hr size=1 />

    </div>  一刻钟后,内院石径一阵辘响,几个少年推车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回到坪间。金晗伶已候在粮堆前,迎上为首的许双明道:“一会儿衙吏会带公文来拘刷粮米,东西不能放此地了。”她招呼众人,“快,先将粮米装车,能搬多少算多少,走另一边的角门去镇南。”

    少年们点头,手忙脚乱搬起粮袋。许双明手拎两袋粮米,行经金晗伶跟前,恰听她交代那瘦店伙:“阿耀,去铸炉那儿叫上几个师傅,将些粮米转去唐东家那里。”

    阿耀应了声,拽步蹿过石桥,直望前院去。

    见得院门合紧,许双明将粮袋打拴上车,挨近金晗伶身旁。

    “之后官兵过来,少了粮你要如何交代?”他压低嗓音。

    金晗伶对上他目光。

    “无妨。便是真以公文拘刷,也得确有实物。到时搜不到粮米,他们无甚可说。”

    她答得笃定,许双明只得抱拳一揖:“深谢金姑娘大义。”

    话音甫落,石桥那头的院门又响起来,竟是阿耀去而复返,疾步趋向金晗伶。

    “东家,我又去前厅看了,有几个看车的军士还守在街上,恐怕不好走。”

    金、许二人相视一眼,各自急思。

    “得想个法子引开他们。”金晗伶自语。

    在旁的许双明思绪飞转,忽而仰起脸。

    “我有法子。”他道。

    午牌时分,青石路上雪水晃亮,街市铺面户牖封闭,檐下滴水声清晰可闻。铁匠铺侧门外,几台辘车停置一处,五个挎刀的军士守在车前,那洼脸官兵携一瘦高官拄枪正门边。领教过威压的双腿犹自发软,洼脸官兵力握枪杆,掌心湿热一片。他直愣愣盯住铁匠铺紧合的大门,直待同僚肘搡他,才听见对方低言:“欸,左边。”

    洼脸官兵回过神,转望左侧空荡荡的长街,觉出近旁侧巷里匿着几道人息。一颗脑袋探出巷口,又飞快缩回去。

    “喂!出来!”洼脸官兵高喝,“你几个在这里做甚!”

    巷里的脑袋闪出一下,接着便是一串骨碌碌的响动,四个少年推两台辘车转出巷子,车板上各拴满三层粮袋。几个少年额角俱刺有奴字,遇上官兵,难免脚步拖拉、神色畏怯。他们停在五步之外,转眄互看,当中一人放下推杆,扯着腰里的籍符走上前。“军爷。”那少年郎递上籍符,“我们是前月看粮仓的,今日要去镇南送粮。”

    洼脸官兵扯过籍符,将眼前人打量一番。这少年郎个头最长,虽饿脱了相,也瞧得出筋骨结实,瘦脸上生一双乌黑的卧蚕眉,丹凤眼半垂下去,不时眼皮一抬,炯烁的目光便在眼睫下闪过。倒是一副机灵的俊俏面孔。洼脸官兵乜视手中籍符,认清上刻的姓名:许双明。

    “既是送粮,跑来这里做甚?”洼脸官兵倥着脸,塞还那籍符问。

    “泥路不好走,我们便转到这条路上了。”许双明目光朝铁匠铺一扫,“军爷,怎的这铺子跟前有这许多辘车?可是要运甚么东西?”

    他有意压低嗓音,守车的军士却听得清楚,五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洼脸官兵心头猛跳,面上却不显,只眉毛一竖,拔高嗓门道:“镇衙公干,与你们何干!”他摆开长枪,“送你的粮去!”

    一旁瘦高的官兵应声而动,跨上前便将人搡开。孰料那少年郎非但不退,还抢出一步,使劲巴住官兵手腕:“军爷莫赶——只一句,一句。”他急切道,“我听闻这铺子是甚么大财主金家开的,是不是她家藏了粮米,军爷不好闯入去取用?那不如让我们几个进去,我们不怕!”

    他说得又急又快,顾不上压住嗓子,直教后边三个少年也躁动起来。

    “对,我们可以进去搬!”

    “只要有粮,我们什么都肯干!”

    几个少年一唱一和,竟当真撇下推杆,作势要拥近前来。守车的官兵尽按住腰侧佩刀。洼脸官兵脸色难看,见同伴拦架不住,索性将枪杆狠狠一拄:“胡说八道甚么!谁告诉你们那里头有粮米!”他嚷嚷,“这尽是各街散粮的辘车,歇停一遭,还要仔细挑个地儿不成!快快散了去,再罗唣便关你几个回土牢!”

    瘦高官兵也举高银枪:“快滚!”

    少年们退缩一下,见得银晃晃的枪头,终于拖拖拉拉扶起推杆。那瘦高官兵举着长枪,一路将他们赶回那侧巷,又冲巷子里呵斥许久,才挤着眉头折回来。

    “走了?”洼脸官兵悄问。

    “还在隔壁街上,磨磨蹭蹭的。”瘦高官兵回头张望,身后街道了无一人,他却仍自惴惴不安。他转回脸道:“不然还是先撤开罢。昨日已伤了好些人,他们若闹起来,再引了镇南的贱奴来抢米,我们这几个可对付不了。”

    洼脸官兵扭过头。几个守车的官兵还按刀四看,难掩紧张。

    贴着枪杆的掌心黏黏糊糊,洼脸官兵绷紧嘴角。

    “撤去街口大坪。”他道。

    -

    日轮高照,主道尽头油绿的竹墙闪闪发亮,墙尖直刺中天。

    许双明领同伴推车向前,一靠近那墙间缺口,即见两名守卫站出来,拦下辘车检看。粮袋打拴得紧,他们不去解绳索,只拿枪纂往缝隙里拍打顶戳。几个少年郎看得心惊肉跳,唯恐粮袋让枪纂顶破,漏出一地粮米来。

    好容易放行,左侧却响起一道人声:“慢着。”

    一杆长枪横下来,挡住辘车去路。车轮一停,粮袋在车板上颤跳。许双明悄抬眼皮,瞟向那出声的官兵。他记得那张脸,是印府那夜跟在印柄瑜身边的郑百户。

    郑百户走近前,不去检看粮袋,只将几个送粮的少年郎打量一圈。许双明头埋得更低。“进去以后停在主道上,不许离这门太远,卸了粮便出来。”他听见郑百户道,“见了里头的人,不要多说话。”

    少年们埋着脑袋点头。

    “去罢。”郑百户道。

    枪杆抬高,辘车颤动前行。许双明盯住脚下,鞋跟一跨过竹墙间的缺口,他便猛地抬头,四下张看。街道空荡,周围屋舍门闭窗封,日头下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轮滚在湿漉漉的泥地里,震天价响。许双明屏息细听,一双眼睛忙于搜寻人影,听得背后传来官兵的吆喝声,才记起停下辘车,心神不属地解开绳索。

    “人呢?”丁又丰扯着麻绳,“不是说有人接应么?”

    话一出口,湿泥地里便响起一串步声。许双明耳尖,头扭向东侧长巷,恰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冲出巷口,身后跟着几条人影,一人推一台辘车赶来。

    冲在最前的少年郎远远大喊:

    “大哥——”

    许双明辨出那声音,撒开粮袋狂奔上去:

    “祐齐!”

    兄弟俩相抱道中,急抓住对方手臂,要从模糊的视野里看个清楚。隔着单薄的袖管,两人只摸到硬邦邦的胳膊。一月有余,他们竟都瘦成了一把柴禾。张祐齐擦干眼泪,望去大哥身后。

    “其他人呢?其他人也出来了吗?”他问。

    许双明抬高左肩,扭头蹭净脸庞。

    “出来了,大家都没事,现挪到了旧粮仓。”

    张祐齐发起抖来,眼里又冒出泪光。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官兵说会放你们出来送粮,我还怕是……”

    他未说下去,抓在许双明臂间的手仍自打抖。许双明扶紧那双手臂。

    “张婶还好吗?秀禾和祐安呢,怎的没一道过来?”

    “张婶还好,现下已能下床走动。”张祐齐哽咽道,“秀禾和祐安都在照看病患……便没过来。”

    “好,好……没事便好。”许双明瞄一眼身后,见同伴尽忙着卸下粮袋,方沉下声道:“官府突然放我们出来送粮,可是出了什么事?昨日白天我听见很大的动静……像是,像是……”他喉咙发紧,“夜里吴克元也没来。”

    张祐齐红着眼眶,将脸别开。

    “大哥莫问了。”

    许双明哑了口。

    “……好,不说这个。”他强挤出喉音,不知怎的,竟不敢再看二弟的脸。推着空辘车的乡人从身侧经过,许双明看到几张瘦骨嶙峋的脸,依稀还认得出熟悉的眉眼。他喉间一哽。“这几车……这几车是官府今日给的粮,还夹带了金姑娘偷偷送与我们的。她原备了四千石粮米,可惜教官府发觉,现下恐怕已拘刷过去。我们只来得及搬走五石。”他告诉二弟,“这些……加起来也才十五石。我怕还远不够大家吃饱。”

    张祐齐望向那几车粮袋。

    “十五石……”他自语,沉思片刻方道:“无妨,均摊下来每人也有二两。但若是十石……”

    “那里有二两?”许双明打断他,“咱们九千多人,要一人分得二两米,起码也得二十二石。”

    张祐齐低下头。

    “已经没有九千人了。”他声如蚊蚋,“这一个月……或病死,或饿死。余下的不到八千人。”

    背后压低的交谈声嗡嗡一片,几乎盖过二弟话音。许双明愕在那里,半晌发不出声。“李……李明念不是说,柴禾够用,大家还归拢了粮衣药材吗?”他看着二弟,“还有凡骐和鲁老爹……他们不是送了粮药么?还有……还有巫采琼让她爹……”

    张祐齐抬起脸,满面眼泪。

    “大家都在帮忙。”他道,“但是太少了……太少了。”

    许双明呆立原地,一时再难听见那嗡嗡人声。

    “官府起先还送粮药进来……可粮只有一点稻皮,药也不对症,光是病人也不够吃。后来镇北也发了瘟,我们断了四天粮……何叔去找官兵理论,他们说好了要送更多粮过来,却也只送了不到四石。”张祐齐模糊的声音入耳,“所以昨日何叔他们……他们拿着农具,推了墙……要去抢镇北的粮车。”

    许双明痴视眼前人的脸。那张面孔太痛苦,竟变得陌生起来。

    “两百多人……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个。何叔也被官府捉去,要火刑示众。”他泪流不止,“今日这十石粮米……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许双明一阵眩晕。他抓紧手里枯瘦的胳膊,好像抓紧两根立地的竹竿。可天地旋转,那竹竿也自摇晃,竟似要同他一道倒下。

    有人急急忙忙撞到他身边。

    “祐齐!”耳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我阿娘和阿香怎么样了?”

    张祐齐抽出手臂,抹去脸上泪水,低头不语。许双明明白过来。他扭过脸,认出身旁那人。

    “又丰……”

    “好了好了!”一道响亮的男声横进来,“卸完粮便出去,还叽叽咕咕些甚么!”

    三人一吓,转头见粮袋已尽数卸下,几个守卫穿过辘车,正高举着长枪赶人。张祐齐忙拽开腿,跑向最近一堆粮袋,帮着乡人抬上车板。

    “祐齐……祐齐!”丁又丰还要追上前,却教近旁的官兵拦住。

    “走,快走!”那官兵呵斥。

    许双明拉上丁又丰,回到那台空辘车的推杆前。车轮在泥地里挣扎一下,摇摇摆摆调转方向。许双明双腿发虚,正自竭力催推辘车,却见丁又丰独臂扶住推杆,张得那官兵走开,又扭转脑袋冲身后呼喊:“祐齐?祐齐!”

    车辘挣动起来,背后却未现回音。

    那走开的官兵闻声折返,丁又丰不敢再唤,只三步一回头,直往后瞧。

    张祐齐瘦小的背影在视野里震荡。他将一袋粮米抱上车,止顿一下,突然转过身,朝丁又丰看过来。

    “杨婶……还有阿香,”张祐齐道,“她们已经不在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震耳欲聋。丁又丰张了张嘴,好似听见那回答,又仿佛一个字也未听清。

    张祐齐还站在那里,眼睛像两片闪烁的雪水。

    “对不住。”他说。

    丁又丰茫然望着他,就这么扭着头前行。推杆在掌心跳动,他看到那两片晃荡的雪水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与满地融化的积雪连成一片。

    -

    黑夜扑罩山谷。

    门缝里的街道空无一人,相隔一条长街,惟那竹墙外的火炬撑高一隆夜幕,衬得一排排屋舍巨石般默坐道旁。许双明伏在门后,贴着门缝的眼睛眨了又眨,满腔尽是冰冷窒闷的气息。他推一推门板,听得垂搭在外的铁索轻微碰响,两张厚重的木门却纹丝不动。许双明回过脸,身后已围聚起几个同伴,昏暗中难辨眉眼。

    “怎么样?”有人急问。

    许双明摇头:“外头没看守,就是锁得严严实实的。”

    “照这样看,他们还真是人手不足。”一方脸少年郎道,“但要是镇北也发了瘟,怎会只差这点武卒过来?”

    “管它呢,横竖我们也出不去。”又有人接口。

    许双明不做声,看向门侧砖墙。仓廒没有隔间,仅屋顶开一方天窗,框几条腐朽的栏杆,上架一扇遮雨檐板,倾斜着挡去月光,不透风,却也不通气。众人缩聚一侧取暖,另一侧权作茅厕,拉撒尽在角落,捡几根干草盖上,仍挡不住满室不散的异臭。许双明转看对侧。同伴们蜷挤一处,只一条人影间在墙角,孤伶伶贴着墙边。

    许双明蹲到门边的粥桶前。桶已见底,他捡起大勺,刮净桶壁上残余的粥水,拨入一旁的空碗里。

    墙角的人影一动不动。许双明端着碗近前,蹲下身,往那人跟前一递。

    “吃些罢。”

    那人影不答话,没了胳膊的左肩紧挨侧墙,像是墙上长出的石头。

    “你随他罢。”坐他身旁那人道,“尽是没碾的稻皮,吃下去明日也要拉一屁股血。”

    “那也比没吃的好。”许双明又往前送了送碗,“又丰,吃。吃了才有力气。”

    丁又丰微微一晃。

    “明日我还要去。”他启声。

    没头没脑一句话,许双明却听得明白。

    “好,我同你一道。”他说,“先吃些东西。”

    那方脸少年郎也走回来,紧挨着丁又丰坐下,填紧人丛的空隙。

    “听双明的。你要不吃,天亮了站也站不起来,还去甚么?”

    丁又丰不答话,两眼钉住门扉间微亮的缝隙。

    “祐齐……祐齐说的不清不楚的。”他顾自低语,“甚么走了……走去哪儿了,也不告诉我。我明日得去问清楚。”

    许双明捏紧那木碗。

    “祐齐就没说别的么?”最年长的卫康伸出头来,“我们家里人现下如何,还有昨日那阵动静……他都没说?”

    人丛晃动,所有目光转向墙角。许双明垂脸,摇了下脑袋。

    “那你们也没问吗?”立时便有心急的插言,“一句也没问?”

    “好了,莫问了。”方脸少年郎道,“墙边的守卫一个劲赶人,那里有工夫问这些。明日再想法子罢。”

    四周静下来。墙外朔风刮擦坍塌的檐角,挨着墙根的人丛挤得更紧,有人一个劲吸涕,有人牙尖打战。“好容易放出来,明日可不能再耽搁了。”卫康又开口道,“双明,你记性好,不然我们便将要问的先告诉你,明日你去问祐齐,我们搬粮掩护。”

    “对,对。”近旁的少年郎袖着手附和,“你便帮我问问,我爹娘怎么样了。”

    “还有我弟弟,家里只他一个人,是不是也同其他乡人住一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话音却渐融作一片嗡嗡长鸣。许双明放下粥碗。

    “……祐齐说,镇南只有不到八千人了。”

    墙角的人影颤抖一下,那嗡嗡长鸣也自平息。

    “什、什么?”还站在门边的少年结结巴巴道,“什么叫不到八千人?其他人呢?”

    许双明蹲在原处,想直起身,却抬不起沉甸甸的背脊。

    “不是病死,便是饿死。”他说。

    “怎么可能呢?”卫康立起身,好像要从黑暗里瞧清他的脸,“这才一个月……又不是没粮没药,怎么会……”

    “没有对症的药。”许双明道,“早几日李明念最后一回去土牢,便说镇里已经限买药材。鲁老爹他们也买不着药,所以李明念才去外乡采买。”

    他盯着膝前粥碗。

    “粮也一直不够。昨天之前,他们便断了四日粮。”

    “昨天……”那方脸少年郎打个激灵,“那,我们昨天在土牢里听见的动静……”

    “是何汉带着人冲出去抢粮。”一道沙哑的男声响在头顶。

    众皆悚然,但听上方喀嚓一声裂响,一条黑影即落地眼前。

    一阵惊愕的骚乱。好几人吓得缩倒墙边,许双明却腾地跳起来:“吴克元?”

    那黑影颔首。

    “祐齐让我过来看看。”他道。

    宇下昏蒙,余人这才瞧清他面具的金色纹路。卫康醒过神,瞟一眼那人腰侧刀影,壮着胆近前一步。“你方才说什么?何汉?是……是住东街的何叔么?”他问,“他带人出去抢粮了?”

    吴克元沉默片刻,眼孔里的目光扫过墙角。“镇北发瘟,乡民禁足,官府要上街发放粮米,给镇南的却不足四石。”他回答,“何汉打听到消息,昨日便带上近两百个乡人,一道推墙出去抢粮。”

    “不足四石?”卫康寻向许双明,“不是说……有十石米么?”

    许双明扶住墙,极力要慢慢坐下,却几乎跌坐在地。

    “十石是今日的量。”他说。

    方脸少年郎强撑起身。

    “那……何叔他们现在如何了?”

    那条深色长影伫在黑暗里,默了许久。

    “为首的几个被官府活捉,即将处刑。”他道,“其余大半死在了当场。”

    有那么一会儿,仓廒里静得仿佛没有活人。

    哐啷,门边的少年一脚踢翻粥桶。

    “官兵有铁甲刀枪,他们怎么打得过!”他恨道。

    木桶滚动砖地间,笃笃巨响振痛耳鼓。

    “事前……事前便一点风声也没有么?”卫康声线发哑,“两百个人……总归要闹出点动静来,祐齐他们——他们便一点也未发觉?”

    “原是叫何汉去照看病人,他却一早联络了帮手,头一晚才将乡人召集起来。”吴克元的喉音低沉如旧,“与何汉住一道的杨贵,本该给张家报信。大约因他妻子病故,孩子前几日也生生饿死,最后便让何汉说动,与他们一同前去抢粮。”

    他停顿一下。

    “祐齐带人赶过去,已迟了一步。”

    许双明倚坐墙边,觉出丁又丰缩紧双腿。“你说……你说何叔他们推了墙?”他颤抖的声音响起来,“那为何……今日墙还好好的?”

    “那墙原非扎连的竹排,他们也只在主道上推出一处缺口。”吴克元的话音无甚情绪,“官府已连夜将那缺口填上。大约是怕群情激愤,又将原先的门拓宽了几分。”

    白日里穿过的缺口浮现眼前,却又模糊难辨。许双明掩住脸。“所以官府放我们出来,也是为安抚镇南的乡人,以免再激起动乱。”他道,“要不是何叔他们拼这一场,也没有今日那十石粮米。”

    卫康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下去。

    “两百个人……”他低语,“死了两百个人,才给十石粮米……”

    人丛里响起一声抽噎,有人啜泣起来。

    袖袋里的匕首坠在肘边。许双明擦干脸,重又扶墙起身,望向吴克元那张漆黑面具。

    “李明念回来了吗?”

    “她是去大横采买药材,最迟再过四五日也会回来。”面具底下的声音答道,“祐齐要我带话给你们,无论如何,切莫再与官府冲突,白折了性命。”

    许双明恍惚一瞬。

    “李明念……她当真去了大横?”

    那两缝眼孔似乎深深瞧住他。

    “是。同行的还有几个剑阁弟子。”

    许双明扶住墙,两条腿似踩在泥沼里,抬不起来,也陷不到底。他看到门边的少年郎抱头蹲下来。“莫说李明念,便是夫子回来也无用。”他哽咽道,“这冬日里,粮米又不似药材……八千口人,每日都要吃。官府若只给十石米,哪怕病好了,早晚也要饿死。”

    压抑的啜泣变作干呕,一道人影猛地站起身,捂着嘴扑向对侧的角落。

    一阵阵的哇喀声响彻四壁。许双明低脸,目向僵硬的双腿。单薄的裤管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肿的脚踝,还有磨破大半的草鞋。“会有法子的。”他说,“金姑娘那儿还有些粮米……夫子和李明念也会回来。”

    脚趾抵着砖地,又麻又冷。他攥紧袖中匕首。

    “……一定会有法子的。”

    无人应声。

    砖壁外风鸣不息,扶在对面角落的人影弯紧腰,似要呕出脏腑。

    那呕吐声长久不绝,直到许双明夜半惊醒,好像还回荡耳边。仓廒里阒黑一片,只墙后朔风发出长长的呜咽。许双明默听一会儿,挣一挣僵冷的身子,觉出身旁空空荡荡,伸手一探,只碰到粗粝的墙根。他寻看四周,见得一团影子蜷在门边。

    许双明起近前,摸到一截冷硬的肩膀。肩下的袖管空瘪无物。

    “蹲这里做甚?”许双明小声道,“身子都僵了,快回去,跟大家睡一块。”

    丁又丰抱着膝盖,脸颊仍贴在门缝前。

    “我梦见阿香。”他说,“要到花灯节了……我原答应了她,花灯节要给她扯一根新头绳。”

    许双明蹲在那里,仿佛教人扼住了喉咙。

    “又丰,”他好容易启口,“若是明日……”

    丁又丰置若罔闻。“她都快九岁了,还老扎不好头发,只说是头绳不好使,要让阿娘给她扎。”他自顾自继续道,“阿爹走后……阿娘又忙又累,阿香才自己扎头发。她手笨,总也扎不紧,便老朝我望。我晓得她是想让我给她扎。”

    外间遍地银霜,一线朦胧的光亮裁开他脸庞。

    “可我只有一条胳膊了。所以她也只是看看,从不叫我,最后胡乱将头绳扎得紧紧的……扯得眉毛都往上翘。我问她疼不疼,她还说不疼。”

    他语气平静,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许双明咽下未尽的话。

    “莫想了。”他说,“明日……明日我们再去问祐齐。睡罢。”

    细细的冷风钻过门缝,抓挠眼球。丁又丰眼也不眨,只自注视天边那团暗红的炬辉。

    “……我一次也没给她扎过头发。”他道,“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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