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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本来不打算拆开更,但这一段内容实在太难写,又不好第三次延更让大家再等,所以想了想还是先拆开,剩下一半我再好好琢磨。

    下一更会尽快。<hr size=1 />

    </div>  炭盆里噼啪一响,火星迸溅。

    郑百户手端铜盆驻足门前,回头瞧向屋内。烛灯俱熄,只炭盆中亮着猩红的火光,一圈倚墙而设的通铺坐在阴影里,团团人影挨躺一排。他环目,听得此起彼伏的鼻鼾声,方才走出厢房,将铜盆递与门外亲兵。盆中不见水光,分量却足,染血的布条吸饱水分,软塌塌堆作一丘。“医士还候在前院。”亲兵接过铜盆,“可要传他进来,替您换药?”

    “让他回去罢。”

    “是。”

    亲兵领命而退。

    已过换防时候,镇衙内院冷冷清清,两侧厢房紧闭黑黢黢的门脸,独正屋窗纸间还透出烛光。郑百户默立廊下,好一会儿才步回正屋门前,掀起棉布门帘。热气扑面而来。他锁起眉头,大步踱进内室,果见炭盆里烧着银丝碳,红彤彤的火光闪闪烁烁,没有一丝声响。

    郑百户盖紧炭盆,重重坐到桌边,又见一提食盒静悄悄摆在桌面。他揭开一瞧,只觉火上心头,啪地合上盖子,起身转坐榻前。

    院里远远传来高亢的人声,门帘一扬,那嚷叫便随冷风吹卷入内。“起头还说有四千石,捎个公文回去,便只剩个两千石!”刘百户骂骂咧咧跨进门槛,“那些个蠢驴也尽是怂货,让几个送粮的一搅和,居然就撤了!”

    他在外室转了一圈,半歇不闻回音,便径直走进内室,将枪杆往墙边一靠。

    “早跟那衙吏说莫惹姓金的,他偏不听!自个儿未修过内功,还当人金家大小姐也是个草包?”刘百户叉腰骂道,“要不是他图省事,拿上公文一道过去,那四千石粮早扣下了!是他打草惊蛇,如今少了粮倒怪我的手下看守不力,还让我担责!他这样有本事,怎的不把那姓金的关牢里去!”

    榻上的郑百户不理不睬,垂着脑袋褪下铁甲,卷高袖管。刘百户空唱一出独脚戏,自觉没趣,只得搡他:“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有甚么好说?”郑百户冷着脸,拆下臂间布条,露出一条三寸长的新伤。

    刘百户一屁股坐去他身旁,使劲挤一挤。

    “那衙吏让我去追查另两千石粮,你可有甚么主意?”

    “没主意。”

    “你往日心眼最多,怎会没主意?”

    “我烦着呢。”郑百户背过身去,“弟兄们伤了好几个,事情闹成这样,还有甚么心眼?”

    说罢他撕下半幅衣襟,未重新抹药,只将那伤处缠上。刘百户偷眼一看,瞥得那衣襟间渗出的血迹,不觉长叹一气。“倒也是。”他咕哝,“也就百来个贱奴,还饿了个把月,没想竟能打成这样。”

    “狗急还要跳墙呢,人家这是教逼上死路了,能不拼命吗?”郑百户没好气道,“也怪我,早知道要闹起来,原该再排布得周密些。”

    “怪不得你,县里如今只这点人手,安排得再周密也还是要见血。”刘百户宽慰他,“好歹这回死的只有南荧人,也是你尽力了。”

    郑百户不吱声,咬住布条一端,用力扎紧。“你若真想查,明日择个眼乖的,悄悄跟住那几个送粮的便是。”他放下袖管,“金家要送粮进去,无非是夜里行事,或者杂在官粮里。白日里那几个送粮的出来搅和,大约便是搭上了那金家小姐。你们盯紧些,自然会知道她将粮藏在哪里。”

    蹙额寻思一阵,刘百户恍悟,一巴掌拍上他肩头:“欸,还是你脑子好使!”

    郑百户拂开他的手。

    “那个何汉是明日处决罢?”

    “明日午时,正好是那几个去衙门领粮的时候。”

    扣紧的炭盆还冒着余热,郑百户默然望着,颈侧青筋突突跳痛。“上头既要杀他,又要放土牢里那几个出来……无非是一个巴掌一颗糖,省得墙里头的再生事。”他道,“你只拿着分寸,莫再惊动南边了。”

    刘百户嘴角一撇:“原就是南荧人惹的祸事,这会儿倒还怕了他们。算个甚么事儿啊,里外不是人的。”他嘟囔着站起来,原要往外室踱去,却教桌上那提红木食盒扯住目光。

    “嗬,你这儿还有点心。”刘百户揭开盒盖,端起那一碟糕点猛嗅,“什么东西?怪香的。”

    榻上人垮下脸,趿上鞋起身:“松仁鹅油卷。”

    甚么玩意?刘百户听不明白,只道那气味香浓,便伸手去捻:“我尝尝。”

    “尝什么尝!”郑百户一把抢过食盒,啪一声扣上那盒盖,“这关口,你也吃得下去!”

    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也不系上护腕,铁着脸走出内室,一甩门帘离开。

    棉帘摆荡,冷飕飕的北风闯进来,搅散一屋燥气。刘百户呆立桌边,许久才一扪脑门,口里低骂:“里外不是人的!”

    -

    霜风刮了整夜。

    翌日午时,烈日当头,云絮疾掠。车辘滚动声挟在风响间,碾过横贯南北的主道。遍地泥泞已尽干透,条条坚硬的辙痕织在道中,不时绊住车轮,卡紧前路。许双明掌抵推杆,肿如萝卜的手指颠得时松时紧,一对臂膀麻木难当。他双足半赤,脚掌践过交错的土棱,每行一步都蜷紧脚趾,钻心的疼。

    凛风刮过耳旁,杂起铛铛锣响。许双明一抖,瞥见身旁的丁又丰扭过身张望。

    “什么声音?”他不安道。

    他与许双明照旧走在最前,回头只见四台辘车紧跟在后,余人也已听得那锣声,正自八方探看。卫康拧着腰望向西面。“菜市口那边传来的!”他扬高嗓音,“是不是……何叔他们……”

    “路不好走,我们转去街市那边!”许双明盖过他话音,对身侧高声道:“又丰,往东!”

    他用力推转车头,身旁人却撒了手,残缺的身躯摇晃一下,径奔向西侧窄巷。“又丰!”许双明惊唤,撇下粮车要去追,却教人一把扯住。他扎住脚,扭头撞上卫康的目光。“双明,去看看罢。”卫康道,“要真是何叔他们……我们也应当去看看。”

    风中铛锵声不绝,窄巷间循声而去的背影愈来愈小。许双明徒劳望着,终于回过头,看一圈余下的同伴。

    菜市长街锣响回荡,道旁铺面关门闭市,一张张交脚竹架东倒西歪,篾编的簸箕成堆摞放,不住刮擦摇颤。

    路口刑台垒起油亮的柴山,三根石柱直立当中,各吊一只人高的铁笼,匣子般框住瘦条条的死囚。两名行刑官挺立柴堆前,一人高举火把、一人重击铜锣,火焰携锣声起伏飘动。许双明领众人推车赶到,遥遥望见丁又丰单薄的身影,竹竿似的扎在那刑台石阶下。

    对面的监刑台空无一人。四下没有观刑平民,一队官兵却围守刑台四周,披甲拄枪、目不斜视,听得辘车声近前也不动声色。许双明放下推杆,跑近丁又丰身旁,目向那柴堆顶上的铁笼。三个笼中人耷拉着脑袋,各个蓬头垢面,邋遢的囚服满布血痕,颈间俱套一方盘头枷,四边顶紧铁笼槛条,生生卡跪在那窄笼里,半寸也难动弹。

    许双明仔细看着,只觉寒风猎猎,笼中人囚服鼓动、乱发飘飞,三具枯瘦的肉躯却纹丝不动,了无生气。

    送粮少年们聚拢一块。

    “哪个……哪个是何叔?”许双明听见卫康的声音。

    一串铁靴声由远及近,监刑官教官兵簇拥而至。少年们推搡着要避去一旁,许双明忙拽上丁又丰的胳膊,对方却钉在原处,动也不动。那监刑官瞥眼一看,面上不现喜怒,径自提起袍角踱上监刑台,落座案前。他瞧向漏壶箭杆上的刻度。已近午时三刻。

    刑台上锣点紧促,砖地间云影急梭。

    锁链当啷摇响,正中那只铁笼里的囚犯脑袋一颤,抬起脸。

    阶下的许双明看过去,见那人口中横着勒条,蓬发教血污粘黏脸上,半露出满布血丝的眼。瞧不清五官,却隐约辨得一张阔脸的轮廓。许双明认出那面孔,不由脑仁一紧,迈前一步。

    那笼中人目光飘向阶下,似也看清了刑台下的少年,蓦地睁大眼,呜叫着挣扎起来。盘头枷撞动铁笼,吊顶的链条乒乒直响,掩得他喉音越发模糊,脸膛红得像要滴血。许双明闯近前,又顿住脚步。一旁的丁又丰却扑上去,被石阶旁的官兵轻易架住。

    “他要说话,他要说话!”他抓住那官兵的臂膀,“军爷——他有话要说!”

    对方反拧他手腕一推:“退开!谁许你们近前的!”

    丁又丰踉跄一下,教许双明险险扶稳,又即刻纵上前,抱紧那官兵胳膊。

    “马上要行刑了……他有话要说!”丁又丰眼里涌出泪来,“让他说罢,军爷!”

    卫康也扑出来,跪倒那官兵脚边,巴住他那握枪的手:

    “军爷,死囚也吃断头饭——都这关口了,让他说句话罢!”

    余下少年也尽拥上来,团住那官兵求告。

    “行行好,让他说一句!”

    “一句——就说一句!”

    铁链的撞响愈发刺耳,那笼中人拼了命地扭动身躯,脖上盘头枷不住磕撞铁笼。许双明夹在人丛里,眼装那晃动的铁笼,还有槛条间那通红的脸膛。他耳中嗡声阵阵,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声音。

    许双明望向背后的监刑台。一身紫袍的监刑官高坐台上,只自凝看案旁滴漏,头顶骄阳眩目,照得寒意也清晰透亮。

    白光一晃,是那阶前的官兵挥动枪杆,大口张张合合,锃亮的枪头往人丛中一戳,轻易将几个少年郎拨散。周围人挤着人,许双明打个趔趄,袖管里冰凉的匕首滑进掌心。他一下冷颤,仿佛猛然钻出水底,瞬间让嘈杂裹住身体。“几个造反的贱奴,还想说话?你们当他是老爷怎的!”那官兵的吼叫流入耳里,“还不快退开!哪个再过来,便一道捆上去烧了!”

    少年们纷纷闪避,只丁又丰跌坐在地,仰着头痴看那铁笼,满面泪光,躲也不躲。

    许双明冲上前,一把将人搀起,强行拖离阶前。

    “走罢。”他对余下同伴道。

    一旁的卫康急看向刑台。

    “可是——”

    “走!”许双明低喝,攥紧丁又丰的独臂,硬拽向辘车。

    烈风扑面,那锵锵铛铛的声响逆风入耳,一下下鞭打许双明的足跟。手里拖的人跌跌撞撞,重得像一口装满石头的麻袋。许双明敛步车前,攥着那麻袋不放,单手去提地上的推杆。那推杆紧支在干硬的泥地里,太沉,又太滑,甫一使劲便脱出他的手心,砰地砸落回地。许双明弯下腰,再去抓。

    一双双趿着草鞋的赤脚经过身旁,是同伴们跟上来,各自回到辘车跟前。许双明握紧推杆,一只手还拉着丁又丰的胳膊。那胳膊哆嗦起来。

    “午时三刻已到!”监刑台上响起洪亮的呼喊,“点火——行刑!”

    啪。

    八卦牌摔落在地。

    推杆滑脱掌心,险些砸中脚尖。许双明双脚一缩,连带着身旁人摔跌车前。

    刑台上锣点急响。许双明挣爬起身,拉拽那条哆嗦的手臂。他不去看那刑台,视野里却亮起火光。那火光起初只是朦胧的一点,却随那锣声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终自燃作鲜红的一角,烧得许双明眼眶生疼。“又丰,起来推车。”他颤声道,“我独个儿推不动。”

    两旁人影晃动,有人埋下头,使劲调转辘车,推向来时的长街。那哆嗦的手臂抽动一下,慢慢抬起来,搭上推杆。

    成对的车辘陆续转动起来。窄长的车板夹在两座高台间,一辆跟一辆,摇摇晃晃东去。

    霍隆隆的震动贴着掌心,传入骨肉。许双明紧握推杆前行,耳听那模糊的撞击声,直待转入长街侧巷,已分不清锣响还是笼响。

    前方的辘车停下来。卫康转过身,扎向巷口。

    许双明醒过来,急架住他:“做甚么!”

    “是官府要逼死我们,凭甚么杀何叔!”卫康涨红了脸,甩动胳膊要挣开。

    “冷静些!”许双明死死兜在他胁下,“你现下过去也无用,只会牵累更多人!”

    周围辘响也尽止住,余众回头看着,有人提步欲前,又自停下。卫康还要挣扎,奈何拗不过对方气力,只得将脚一跌。“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他浑身发抖,“何叔他们是为了……为了我们镇南,才……”他哽咽一下,低下脑袋,再说不下去。

    许双明夹紧他双臂,一时竟难辨是谁在发抖。

    “我知道。”他道,“但我们救不了他们。”

    他仰脸,视野一片混茫,只依稀见得近处青黑的瓦顶。那顶上有灰烟升腾,如同洇开的墨渍,愈爬愈高。

    “便是我们所有人加一块……也救不了他们。”

    巷子里一阵窒闷的泯默。丁又丰枯立车前,远望那滚滚浓烟,眼中长空灰白,薄似湿透的苇纸。

    卫康抽噎一声,倏尔脱了力,整个人往地下滑去。许双明想要托住他,却膝盖一折,与他一道扑跪在地。

    “金、金姑娘?”忽而有人出声。

    许双明循声看过去。金晗伶火红的身影正默立巷中。

    她似是看了眼菜市口上方腾空的长烟,方才转向几个少年郎。

    “随我来。”她道。

    唐家客栈与铁匠铺仅相隔一条侧巷,间夹五个灰不溜秋的铺面。

    镇里逢灾,栈房空无人住,前厅白日里熄了烛火,从中堂后方的天井望去便是满目昏暗,只柜台桌椅上落满灰尘,亮晶晶一线。天井当中摆着一台缸莲,连日霜打雪冻,重重叠叠的莲叶已卷起黄边。唐东家扶在缸沿,冲那昏黑的前厅张望许久,确信店门紧合,才蹑向后院。他生得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却灵巧,悄没声儿闪进门扇里,院中来来往往的少年竟没一个察觉。

    后院不过一块二十五仗见方的大坪,为客商方便,东面搭两间木墙板的货仓,这会儿仓里堆满粮袋,通往角门的小径也让五台辘车填满,拥挤不堪。一股倒胃的异臭钻入鼻孔,唐东家乜向那几个忙着搬粮的少年郎,见得其间一人发髻蓬乱、满头虱子,不禁断眉深锁。他合上门扇,一眼寻见货仓门前那条红色身影,便轻手轻脚挨近前,施礼道:“金小姐。”

    “多亏唐东家相助。”金晗伶抱拳回礼,“昨日行事匆忙,未及支付租借货仓的费用。这些粮米还须在此存放一月,一会儿我便先结清赁钱。”

    “赁钱先莫提,举手之劳而已。”唐东家双手还作拱胸前,“只是……”

    他正斟酌言辞,不料那个头最高的少年郎看过来,竟忽然上前,朝他弓身作礼:“深谢唐东家相助。”

    唐东家不答话,只皱一皱鼻子,仓促将头一点,打个手势请金晗伶移步一旁。“昨日见阿耀来得急,我便也未多问,开了院门让几位师傅将粮送进来,却不知这些尽是金小姐接济镇南的粮米。”他压着嗓音开口,又往她身后瞧上一眼。那少年郎眼乖,见状自俯首退开,回到辘车前打拴粮袋。唐东家这才继续道:“这几个……这几个公奴都是官府放出来的,这般来来往往,若是教官府发觉,也是不便。不如今日便挪去别的地儿,也更安全。”

    金晗伶略一蹙眉。

    “铁匠铺已让官府盯上,粮行和其他商铺又太招眼。若非实无他法,我也不会劳烦唐东家。”

    那辘车旁的少年郎又悄悄瞥过来。唐东家看在眼里,却权作不知。“我也知道金小姐的难处。”他道,“只是我唐家世代都在镇里营生,这关口实在不好得罪官府啊。”

    “这些本是我金家私粮,便是真教官府发现,也不过尽数扣去,担不得甚么罪名。”

    “商不与官斗。”唐东家道,“我这也是小本生意,比不得金家势大。还请金小姐一会儿便将余粮挪走罢。”语罢,不待金晗伶再开口,他抢先拱一拱手,揖下身躯。

    金晗伶默了少顷。“我明白了。”她取出一锭银钱,“多谢唐东家这两日帮忙。”

    车前的许双明手捏绳索,留神听着他二人谈话。眼见那唐东家收下赁钱,许双明急回过身,正欲再近前说点什么,却听背后嘭咚一响,扭头一看,竟是丁又丰摔趴在车轮边,半边身子还压着一袋粮米。“又丰!”许双明急忙去扶,却觉手抖得厉害,好容易拉起同伴,竟双手骤软,教他重重跌回去。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丁又丰那干瘦的手臂,轻轻一提,将人扶靠车板前。许双明缓过神,这才觉出抖的不是自己。他抬眼,正对上金晗伶的目光。她松开丁又丰,轻声道:“我会再想法子。”

    左掌还覆着那颤抖的后背,许双明垂下眼,点一点头。

    辘车成列晃向角门时,五张车板俱堆满了高高的粮袋。

    为首一台停在门前,许双明放下推杆,正待开门,却见在前的金晗伶抬臂一拦。

    “慢。”她紧盯门扇,“有人。”

    许双明一愣,不及开腔,又听院门处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老爷!”唐家小厮急慌慌闯进后院,“官兵——一队官兵在叫门,说再不开便要砸门进来!”

    那唐东家登时白了脸。许双明与金晗伶一碰眼光,听她当机立断道:

    “我去先引走外头的官兵,你们换条路出去。”

    许双明颔首,一声“好”还未脱口,便被什么人一把撞开。“等等——”唐东家扑出来,急扯住金晗伶的衣袖,“金小姐,你、你可不能走!你要不在,官府进来发现这些粮米,我能有什么说法!”

    “便说这是私家囤的粮米,左不过教官府搜刮过去,不会问你的罪。”金晗伶答得极快,“真要出了事,我来担。”

    “不成,不成——”那唐东家慌了神,揪着她袖管不肯撒手,“粮是放我这儿的,到时候说不清楚,我担不起这罪过!”

    “他们不走才是说不清!”金晗伶拂开他的手,从近旁辘车上抽出两袋粮米,回首向许双明道:“推车去门边,笛声一响你们便走!”话音犹在,她人已一纵,拎着那两只粮袋跃上墙顶,眨眼间奔至隔壁院墙,勾足一掀,脚下的瓦檐哗啦啦飞落一溜。

    “那里!”门外一声疾呼。

    许双明按紧门栓,仰见那道红影消失在墙头。有人嚷嚷着“追”,墙外便响起大片铁靴声,振得门扇仿佛也在他手心跳颤。他耳贴门前,听那青石地上的踏响雷轰般远去,半天不敢喘气。那唐东家却急得打转,口里哎哎呀呀地跺脚,索性撇下一院子人车,叫上小厮赶往前厅,砰地摔上院门。

    “上、上锁了!”最末那台辘车前的少年郎叫道,“他这是要把我们关起来?”

    众人齐看向角门。

    “双明,怎么办?”

    许双明手搭门栓,望一眼车板上高摞的粮米,凝神急思。

    “听金姑娘的,把住车,笛声响了再走。”他道。

    “那要是……要是那唐东家卖了我们,叫官兵去外头堵我们呢?”有同伴迟疑道。

    “他都锁了院门,定是要卖我们!”丁又丰突然开口。他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似要烧起来,分明浑身打抖,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独自推动辘车顶上门板:“现在走,现在就走!”

    眼看车头撞过来,许双明侧身闪开,脑中一片空白。

    “对,马上走!”后方又有人叫起来,“双明,把门打开!”

    应和声四起,少年们尽抓起推杆,你呼我喊地催促。许双明倒退一步,仿佛挨了一搡,红肿的足跟猛擦过墙脚。身旁的车头后退一寸,再一次撞上角门。他抬高视线,隔着长长的车板,碰见丁又丰那亮得出奇的眼光。

    “开门!”丁又丰低叫。

    许双明转过身,抓向门扇上的木栓。那木头软似棉花,怎么也抓不紧。他仰起脑袋,目光越过高高的墙沿,寻向头顶惨白的天。恍惚间他竟忘了在寻什么。

    身侧车头又撞上来。

    “快开啊!”

    车板震颤,绳索间的粮袋也自摇动。许双明偏过脸,瞧见车板边缘紧绷的麻绳。车头冲向门板,粮袋前倾,那绳索骤然绷细。他的断指摸到坚硬的棱边。

    “开门!开啊!”

    许双明抓稳那横木,使出全身气力,拉开门栓。

    寒风穿巷,侵体刺骨。五台辘车陆续驶出角门,逆着呼啸的风浪南去。

    还未转过第三个街口,后方便响起官兵的叫喊。

    “在那边——他们出来了!”

    “站住——站住!”

    杂乱的靴响夹在那叫喊声里,铛铛锵锵,竟似铁笼摇响。许双明转回头,只觉天地震荡,在视野里交错成千万丝灰黑的细线,一鳞鳞铁甲夹织其间,不住闪烁、跳跃。

    “跑!快跑!”耳旁传来丁又丰的大叫。他俯下身,右手推杆、左肩斜顶在侧,嘶吼着迈开双腿。

    身后的同伴也尽狂奔起来。

    风利如刀,辘响如雷。许双明迎风疾走,一双腿不听使唤地迈动,每一步都似踩上棉花,无处着力。

    “跑!跑!”

    背后的嘈杂愈来愈近、愈来愈响,许双明喘着气,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耳中仅剩车轮的滚动声。身前的辘车那样高、那样沉,任他如何使劲,也冲不开如浪的狂风。

    胸前倏紧,有人扯住他后领,猛地一拉,摔上青石地。

    眼前一片昏黑,许双明要挣爬起来,又教人踩下后背,揪起脑袋撞向地面。脑中嗡的一响,他四肢一麻,黑暗中一阵倒胃的晕眩。

    杂沓的履响擦过耳畔,许双明听见喝骂,听见嘶叫,听见挣扎和哭嚎。他抬起头,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淌下额头,渗入眼角。视界蒙上一层鲜红,他看到近处两道模糊的人影,怪异地胶在一块,间或挣出手臂、踢腾出腿。“这是我们的粮……我们的粮!”其中一人不住哭叫,“不许抢!不许抢我们的粮!”

    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视野,拎着短鞭上前。那嚎叫的人挣脱束缚,发了狂地扑向辘车。

    “又丰……又丰!”有人失声惊喊。

    指节弹动一下,许双明认出那独臂的背影。他想爬起身,却周身麻木,不得动弹。

    “走开——走开!”丁又丰扑到车前,冲四周不要命地狂叫、挥赶。

    那高大的人影扬起短鞭。

    “这是我们的粮……我们的粮!”

    鞭影挥动,挞上那残缺的身体。那人不管不顾,只死死趴护在车板边,发出阵阵嘶哑的嚎叫。

    “又丰——莫抢了,莫抢了!”周围有同伴哭喊。

    更多人影奔过去,扯开那瘦弱的身躯,将他推摔在地。有人抽出短鞭,有人提起膝盖。哭叫和求饶此起彼伏,那嘶哑的嚎叫却声声不止,响彻壁间。

    许双明趴在那里,看那高大的人影抬一抬手,立时便有人跑近前,抓起辘车的推杆。

    山高的车影一动,从视野中离开。

    鲜血溢出眼角,滑过鼻梁。许双明低下头,鼻尖抵进黏稠的血泊,浑身发颤。

    -

    哐啷。

    金属撞击声刺进脑海,许双明打个哆嗦,听得吱呀一下门响,身子腾空一摆,扑摔在地。鼻腔嗅入熟悉的异臭,他神志顿清,忍着遍体的疼痛一挣,才要挪动身子,又听左右扑通几声重响,几个同伴统统被扔到身旁。许双明僵住双臂,艰难侧转过脸,张得数道人影现在门洞里。

    外间日光正足,那一方门洞亮灼灼的。逆着光,几个拄枪的影子黑黢黢一片,浑不似活人。

    “换十个人出来!”数内一人喝令。

    屋宇下无人应声。

    “聋了还是哑了!十个人!马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许双明一动不动地伏在砖地间,看几双赤脚经过眼前。

    门扇重又摔紧,铜锁铛啷啷晃动,催骂声夹着乱糟糟的履响远去。

    墙边响起一团紧乱的脚步声,七八只手抓在许双明身上,将他翻过身来。

    “双明、双明?”有人轻拍他的脸。

    许双明撑开眼皮,入目一线朦胧的光亮。他辨看一会儿,记起那是仓廒的天窗。

    “怎么回事?怎么挨打了?”又一个声音响在头顶。

    许双明张一张口,勉力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却不知教谁扶起上身,顿觉天旋地转,喉眼一酸,呕吐出来。围在一旁的同伴赶忙躲开。“官兵……官兵发现我们了。”他听见卫康的声音,“他们……抢走了金姑娘给的粮米……”

    “不是杂在官府给的粮里么?”有人急切道,“怎的会被发现?”

    一肚子酸水吐在两膝之间,许双明咽一下喉咙,缓过气息。“定是昨日便起了疑,叫人偷偷跟着我们。”他道,“我们才要从那客栈院子里出来……官兵便来了。”

    “那余下的粮呢?也教发现了?”

    “……大约也教搜刮了去。”

    众人面面相觑。

    “定是教搜刮干净了。”卫康的声音接口。他攀着同伴的胳膊爬起来,左颊擦破大片面皮,半根眉毛糊在翻张的血肉里,手却紧捂腹前。“那唐东家本就百般不情愿……说甚么担不起罪。官兵上门,他便是不供出我们……也定要将粮交出去。”

    “那……便是没粮了?”一旁的少年郎道,“十石……十石米怎么够吃?”

    眼前画面仍自倒旋,许双明合上眼,擦去脸上干硬的血迹。袖袋里的匕首撞在肘间。“……明日,明日还是我去,我再留心看看。”他说,“若是还有法子……金姑娘定会再递消息。”

    近旁有人挣扎起来,哇地吐出什么东西,哗哗溅了一地。

    “又丰……又丰吐血了!”一道慌急的声音大喊,“怎么办,这要不要紧?”

    许双明脑弦一紧,急寻那声音看去。丁又丰就在左旁,上身瘫挂同伴的臂弯里,脑袋几乎垂到地面,鲜红的嘴唇张张合合,下方一滩同样鲜红的血。他伤得最重,满头满脸血迹,一身单衣让短鞭抽得破破烂烂,两条腿口袋似的拖在地间。许双明扭转身子,原想要挨过去,却耳晕目眩,侧倒下地。酸水又涌上喉头,他极力忍住,肘行近前。

    “又丰……”许双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怎么样……哪里痛?”

    丁又丰让人翻过身,似乎张了张嘴。许双明看不清,更听不见,只得寻向那扶住丁又丰的少年。

    “他说什么?”

    对方直摇脑袋。

    那鲜红的嘴还在张合。众人凑聚上前,侧耳细听。许双明却双臂骤软,趴回砖地间。

    “……我也去。”微弱的话音飘入耳里,“明日……我也去。”

    一丝凉意扫过眼前,许双明张开眼,看见门缝间白灿灿光线。那光线也在转动。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去什么?”他听那慌急的声音说道,“双明同那金姑娘熟,他去便是。”

    “是啊,你……你都吐血了,要躺着歇息。”

    同伴们七嘴八舌,那道微弱人声却只字不应。

    “……我也去。”他低低重复,“我也去……”

    许双明合眼翻身,艰难地抬起右臂,压上前额。

    黑暗犹自旋转。他感到匕首隔着衣袖,紧紧硌在跳痛的眉骨前。

    一夜过去,朔风干冷依旧。

    县衙照壁间檐影短斜,顶上长空无云,耀日高悬。许双明走在人丛间,随前方铁靴声转过照壁,眼前昏眩一片。监送的官兵阔步在前,许双明瞧不清那背影,只见得一条亮晃晃的铁甲摇动。他竭力迈稳脚步,双足却似找不着地面,几度要踏空。

    身旁打跌的步响忽地停住。许双明回过头,瞧见丁又丰已止步八字墙前。他还穿着昨日那身破烂单衣,浑身暗褐色的血迹,一截枯木般戳在那里,仰看墙上发黄的告示。看一眼那条摇动的铁甲,许双明悄悄踅回去,拉上同伴的空袖管:“走了。”

    丁又丰杵着不动,恍若未闻。

    巷风强劲,拨得那纸告示不住鼓动。许双明望过去,从满纸扭跳的墨痕里认出“火刑”二字。他僵住身形。

    “磨蹭甚么!快过来!”监送兵在远处呼喝。

    丁又丰痉挛一下,竟自转过身,朝那声源走去。

    粗糙的衣袖脱出手心,许双明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上。

    门阶前照旧堆一排齐腰的粮袋。他来到搬粮的同伴间,见丁又丰径直走过粮堆,停在那监送兵和守粮兵跟前。他似乎说了什么,风声中字音模糊,难以分辨。监送兵提起枪杆,将枪头往西面一指。丁又丰欠下身子,小跑向西边长道。

    冷风梳过头皮,许双明望着那背影,倏忽清醒过来。

    有人拉一把他的袖管。

    “快搬罢,省得又挨打。”同伴在耳旁低声道。

    许双明支吾应着,伸手抓起粮袋,又不觉西看。院墙夹道,那截枯木般的背影挤在当中,越跑越远。

    “说的是轮班,怎么又有这几个?”守粮兵的话音传入耳中。

    “说是饿了好些天,单这几个还能动。”那监送兵道,“随他们罢。”

    道上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拐角。

    许双明转个身,将粮袋提上车板,快步走近门阶。

    “军爷,我想去撒尿。”

    “怎的一个个都要撒尿!”那守粮兵发起火来,长枪狠狠拄地:“少给我整甚么名堂,回去搬粮!”

    许双明往后一退,却不肯走开。他压下腰身道:“军爷容禀。我们四十个人,吃喝拉撒尽在一处,那味道……”他打住话头,“总不好都撒在那里。”

    那守粮兵还要嚷嚷,却让监送兵拦住。他枪指西面,挥一挥手。

    “抓紧些,少磨蹭。”

    许双明拔腿向西。视野急剧震荡,才跑出几步便又一阵晕眩,膝盖险些扑摔着地。他两手胡乱一撑,摇晃着挣起身,迈步飞奔。

    抹过拐角,草苫搭的茅房即在五丈之外。许双明冲上前,一把推开左边的间门,又冲开另一扇。

    茅厕里空无一人。

    许双明踉跄着后退,转看四周。乡居西面不垦稻田,放眼惟有大片人高的芦苇,茫茫荡荡铺往山脚。许是人手不足,这边界竟不见守卫。他焦急四看,寻不着半个人影,只得见鸟雀在近处的墙头扑棱、跳跃。

    寒风吹拂,漫漫芦苇起伏摇倒。许双明左右寻看,忽瞥得一处黑点浮出芦浪间。

    他跳下土坡,急奔过去。

    湿泥软烂,低垂的穗柄扫扎脸庞。许双明拨开重重芦墙,追上那摇摆前行的背影,一把扯过他臂膀。丁又丰跌转身子,白惨惨的脸满眼惊惶,有一瞬间似要倒下去。

    “去哪里?”许双明提紧他的大臂。

    终于认出面前脸孔,丁又丰抽出左臂,别到身后。他太过用力,以致趔趄一下,勉强站定脚跟,胸脯急剧起伏。

    “你来做甚?”

    “我问你去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四目相瞪,谁也不肯答话。许双明将手一伸,摸到他袖袋里揣着什么硬邦邦的物件。丁又丰挣躲起来,却那里敌得过许双明两条胳膊,没两下便教他抢进袖袋,夺去那坚硬的物什。

    许双明展开手,两块灰黑的石头挤在掌心。

    “哪来的火石?”

    丁又丰喘着粗气,移开目光。

    “粮仓附近捡的。”

    许双明盯紧他的脸。

    “你要带火石去哪里?”

    对方看着脚下倒伏的野草,缄口不言。

    “说啊!”许双明使劲搡他。

    丁又丰红了眼,始终不抬眼皮。

    “我要去北山。”他开口,“放一把火,烧去镇北。”

    火石上余温滚烫,刺得许双明跌退一步。“你疯了,纵火是杀头的罪!”他嗓音发战,“何况山脚学舍还住着病人……这跟杀人有甚么分别!”

    丁又丰抢上前,一把抓过那两块火石:“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弓紧腰背退开,眼里满布血丝,闪烁着一触即发的颤动。

    “镇南和镇北隔着一条大街……火烧不到南边。等火势一大,镇北那些人定要跑出来——他们只能往南走!”他哆嗦道,“还有山脚……山脚的病人也会出来!他们会一路往南跑,然后推倒竹墙……只要他们进了镇南,哪怕没有全都染病,也一样要隔起来!那时便无所谓镇南镇北……所有人都一样……要活一起活,要死便一道死!”

    许双明打个寒噤,如坠冰窟。

    “不成!这样会牵累多少无辜的人,你想过没有!”他跨近前,抓住同伴双肩,“听我说,你冷静些……只要等夫子回来——”

    “夫子不会回了!”丁又丰甩开他的手,“他已走了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定是怕获罪担责,丢下我们逃了!”

    “又丰!”许双明厉声低斥,“你说的什么浑话!这些年若不是夫子——”

    “便是他没跑,也不可能回来!”

    丁又丰再次打断,苍白的脸上满是眼泪。

    “你怎么还不明白……戈氏不会让他采药,他们根本不当我们是同族!去年运粮便是这样……戈氏要抢粮,官府要护粮——一头见人就杀,一头拿我们当畜生赶……他们都只顾自己,那里管过我们死活!”他目眦通红,“那横骨岭尽是暴徒,夫子独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他们!他去了这样久,不是重伤,便是身死……如何还回得来!”

    耳内一阵嗡鸣,眩晕感又钻回脑中。许双明强稳身躯,忽生出一种近于恐惧的愤怒。

    “夫子一定会回来!便是他暂未回来,也一定还有旁的法子!”他不觉战栗起来,“凡骐和鲁老爹他们帮过我们……金姑娘与我们素无瓜葛,也在帮我们!他们都是平民,都住在这镇上……若是伤及了他们,我们便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他们难道不该帮吗!”丁又丰哭着低吼,“平民染疫要诊治,公奴染疫就要活埋……镇南围了一个月,为的什么?还不是怕拖累他们平民!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他们,可他们有几个肯帮我们!”

    他揪紧身畔苇秆,仿佛揪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昨日那个唐东家怎么说的,你没听见?他们家大业大,住那样大的院子,穿那样好的衣裳……只为了不得罪官府,连那几袋粮米也不肯保管!可我们呢?我们呢?”丁又丰眼里涌出泪水,“何叔他们……他们是明知会死,也要冲出去抢粮!你当他们为什么送死?因为没人会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救我们!”

    许双明钉在那里,表情空白一片。丁又丰扑过来,抓紧他的手臂。

    “双明——想想张婶……想想祐齐!大家坚持到如今,为的甚么?便是瘦成皮包骨头,也要将粮分得每人一口……为的甚么?”他逼视许双明双目,“没有粮,没有药,没有医士……大家怎么活得下去!若甚么都不做,我们便只能等死了!”

    眼前模糊的脸孔不断旋转,许双明盲然看着,张动一下嘴唇。

    “那也不能……不能连累那些帮过我们的恩人……”

    “邱凡骐他们都住的边街,打铁铺更在市街——砖墙泥瓦的屋子!绝不会烧到他们!”丁又丰眼中含泪,“没有旁的办法了,双明……金家的粮也被搜刮走了,明日官府还不知会克减我们多少粮米……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他话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低,终于再也发不出声音,缓缓瘫跪在地。

    “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双明……我死了不要紧……但我不能、我不能让何叔他们白死……”他揪紧许双明的袖管,近乎哀求地哽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都不能白死……你明白吗?”

    芦丛摇荡,茂密的穗柄遮去日轮,将天穹掩得密不透风。他们裹挟其间,四面荒草无径,漫漫无边。

    “……白天不成。”许双明听见自己启声,“须得在夜里……夜里风往山谷吹,四处无光,也更好隐藏形迹。”

    他扶上那残缺的肩膀。

    “夜里再去,走天窗。我同你一道。”

    丁又丰倏地抬起泪眼。

    “你家里还有张婶他们——”

    “我熟悉山上小路。”许双明打断他,“官府人手不足,到时定会忙着救火,我们趁乱偷溜回来,便没人知道是谁放的火。”他话音略顿,“若真溜不回来,我们便往火里钻。”

    丁又丰怔看面前的同伴,好似听不明白。许双明握紧他的手腕。

    “去岁戈氏劫粮,是你回过头救我。我同你一道。”

    丁又丰直着眼,泪水重又淌下脸庞。他低下头,挨靠同伴胸前,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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