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深处已升起炊烟。

    四山间烟涛腾涌,喧嚣声却闯不破合围的竹墙。挨近墙边的房舍不时张开柴扉,有脑袋探出门缝,眺得北山青烟腾腾,又悄悄缩回屋里。街头人迹寥寥,偶有少年推着辘车趱行,瞧见并肩经过的一老一少,也只远远将头一点,匆忙离开。

    李明念与杨青卓一路深去,才近张家底栏边,却听那栅居大门吱呀响开,一条人影窜出檐下,慌里慌张跑下竹梯,不知急着往何处去。

    “祐齐。”李明念叫他。

    那人的脚步声一住,噌噌转过底栏,恰与二人觌面相迎。“夫子,明念姐!”张祐齐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还托玄盾阁那位门人去找你们……请快进屋!”他顾不得礼节,扯上二人便望竹梯前去。

    “发生何事?”杨青卓随他登上竹梯。

    “子仁昨夜便晕过去,至今未醒,张婶看过也无法。”引路的张祐齐道。

    “昨夜我来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昏迷?”李明念走在最后,朝房顶上一瞥,“吴克元呢?”

    “吴伯伯去了镇北救火。”张祐齐推开门扇,口里答得又轻又快,“这段时日子仁一直精神不济,歇会儿总会好些。可昨夜他忽然醒来,似是魇住了,当时便有些神志不清。正好秀禾跟兴淇来报信,说是北山走水,子仁要去救火,结果站也站不稳,只好托吴伯伯过去。我们想扶子仁进屋,还没走两步他便倒下了,如何也叫不醒。”

    三人直入内室,见得屋里较往常亮堂,竟是侧窗大敞,封挡在外的篾席也尽扯开。周子仁昏睡草榻上,守在一旁的张祐安正替他擦脸,张邺月跽坐榻旁,右手还搭在病人腕间。

    一眼望见白发老者,张邺月匆行一礼,张祐安也忙将湿巾投回盆里。“没有其他病征,却脉象虚弱,昏睡不醒。”张邺月抬脸即道,“我怕问题出在内里,还得请夫子看看。”

    杨青卓点头,落座妇人对面,翻一翻小儿眼皮,捋起袖管便要拿脉。

    “夫子。”李明念却抓在他手腕,“若事关内气,还是我带子仁回去,让我阿爹来看。”

    转头对上她目光,杨青卓轻轻拿开那只伤手。

    “气脉之症,李阁主也不如老夫熟通。”他道,“眼下情形不明,切勿轻易挪动。”

    李明念顿了顿,敛回手臂。

    老者重新伸手,把住小儿冰凉的寸关尺,凝神诊脉。许久,他眼帘一抬,细看榻上人。周子仁面色煞白、唇无血色,薄被盖到腰间,头顶和胸前几处穴位俱扎着银针,已尽存气的手段,鼻息却依旧微弱。

    “昏迷之前可有何异常?”杨青卓问。

    张祐齐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一旁的张祐安抢着回答:“脸好白,还出了好多汗。”

    “这时节出汗?”

    “我赶来时他已晕过去,确是大出虚汗,身子却极凉。”张邺月道。

    杨青卓颔首,眼光掠过沉默的李明念,转向榻尾。

    “祐齐。”他唤道,“可还有旁的异常?”

    张祐齐回过神,踌躇一瞬。“子仁才醒来那会儿……说起山上起火,屋舍烧着了什么的。”他道,“那时我们都在屋里,还不知北山走水之事,我便以为他是发噩梦……说的胡话。”

    “都睡在屋里,他怎会知道北山走水。”李明念冷不防开口,“定是恰好梦着罢了。”

    飞快地看她一眼,张祐齐垂目:“也是。”

    一时再无人出声。

    木盆冒出的热气愈渐稀薄,张祐安屏住呼吸,见把脉的老者不发一言,不由扭一扭身子。

    “子仁哥哥病得重吗?”他拿气音小声问道。

    杨青卓仍捏着那手腕,面上不露情绪。他忽而转看身旁人。

    “明念,你细想一下,子仁往前可有过此类症状。”

    侧眼碰上他目光,李明念想一想,俯近前,轻推榻上小儿。

    “子仁,子仁。”她低唤。

    众人愣住。

    “明念姐,我们试过了,叫不醒,扎针灌药也不醒。”张祐齐提醒道。

    李明念却置若罔闻,只自推搡小儿肩膀,注视他紧合的眼皮:

    “子仁——子仁。”

    榻上小儿双目犹闭,全无动静。

    李明念还在一遍遍低喊:

    “子仁,子仁?”

    张家三人面面相觑,见杨青卓默不作声,便也不再阻拦。那不急不高的声音挠在耳里,让张祐安听得坐立难安。他瞟着周围人,欲起不起地扭动几下,终于忍不住趴到榻前,凑近周子仁耳边。“子仁哥哥!”他跟着叫道,“子仁哥哥你醒醒,醒醒!”

    窗外刮进一阵冷风,两道呼唤声起伏交错,杂在那风里拂过榻间。

    周子仁眼睫微颤。

    定坐榻尾的张祐齐睁大眼睛。

    “动了——他好像听见了!”

    这回张邺月也俯下身,轻轻推在小儿肩头。

    “子仁?子仁?”

    那两扇眼睫颤动,挣扎似的张开,露出两片乌黑眼瞳。包在眼里的泪水溢出来,从周子仁眼角滑落。他躺在那里,两眼虚望昏黑的房顶,却面无表情,四肢也僵硬不动,仿佛硬挺的尸体睁开了眼睛。周围静下来。

    “子仁。”李明念扶在小儿肩侧,“醒了,你在张家。”

    好一会儿,周子仁偏过脸,怔怔看她。

    “……阿姐。”他喃喃。

    “是。”李明念望进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沉声道:“我在。大家都在。”

    窗光渐凝在小儿眼里。他看清她撑在的榻间右手,眉头一颤,惨白的嘴唇战抖起来。那是活人才有的表情。

    张邺月探上前。

    “子仁,你感觉如何?”她轻声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周子仁却不答话,仿佛无知无觉,眼底只装着那只手,又淌出泪来。

    杨青卓放下小儿手腕。

    “无碍,脉象已渐平稳。”

    “那……还需不需要服药,或者扎针?”张祐齐不放心。

    “不必。”老者道,“一种罕见的离魂之症,醒来便无碍了。”

    “离魂之症?”张邺月奇怪,“好似从未听说过。”

    “从前只在北方见过。”杨青卓取出小儿身上的银针,“约莫是那地界阳气不足,以致有些人在娘胎里便落下病根,身子较寻常人弱些,神魂也不大稳定。一旦发作,便如做了一场噩梦,有时也会说些胡话,不过还未彻底清醒。”

    李明念默然听着,目光仍旧定在周子仁脸前。他还望着她的右手,泪水不断涌出眼眶,一句话也不说。

    “怪不得。”她听见张祐齐嘟囔。

    张祐安懵里懵懂,听了半天也只捉住噩梦二字。他又爬近周子仁耳边道:“子仁哥哥莫怕,噩梦都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张祐齐附和,“醒来便好,没事了。”

    兄弟二人的话音响在身周,有如隔着一重冰冷、厚重的海水。李明念看着周子仁的脸。她看到他身子一动,艰难地侧翻过身,慢慢伸出手。那冰凉的指尖似欲抓住她右手,却又停了停,搭上护腕,轻轻抱住。他低下头,前额挨上手背,颤抖的身躯蜷作一团。像是感到寒冷,也像躯体在烈焰中蜷缩的本能。

    李明念见过这种姿势。

    她垂视小儿抱在怀里的手。水疱破裂,血红的伤处已抹上药膏,黏糊糊一层,也难遮炙烤的遗痕。

    灼痛紧裹皮肉,仿佛那手还留在烈火中。

    她合上眼,收拢僵曲的五指,捏紧拳头。

    -

    李明念疾奔在火海间。

    燃烧的裂响震耳欲聋,焦灼的气息充塞鼻底,四面焰涛飞掀,头顶夜幕赤红一片。热浪近乎封闭五感,她转动震荡的视野,看到右手拨开满目火草,听见胸膛里跳出急促的喘息。

    火丛里显出一道瘦弱人影。

    那是个火人,露着半颗头颅,残缺的人躯被赤焰裹作一条黑色阴影。

    “丁又丰!”

    嘶哑的呼喊冲破喉咙,她向那黑影伸出手。那人回过头,焰光照亮他恐惧的脸。他忽地后退,冲她挥开左臂。

    “走开……走开!”模糊的吼叫传入耳中。

    她无暇思考,一味将手探进翻涌的火浪,要抓住他炽热的躯体。那身影却向后倒去。他越来越矮,越来越小,仿佛随火焰蜷缩,连面目也被火光拉扯,变作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是个女孩的脸。她白唇抖动,眼中闪着火光,还有与那火光一般炽亮的悚惧、惶惑。

    “莫杀我……姐姐莫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李明念仿佛不认得那张脸。她极力伸长手臂,要穿透那厚厚的火墙。火舌舔过指根、爬向手腕,血口大张地吞咽袖管。她觉不出热,也觉不出痛,只见那人影还在仰倒,那脸犹在火光中变换。

    “走开……莫杀我……走开!”

    两道混杂的声音灌入耳中,燎在掌心的烈焰生出形状。李明念闯近前。

    汹涌的焰浪扑面,化作大片鲜血飞溅。

    那张脸近在眼前,蒙眬难辨。可她看清了那副身躯。什么东西将她二人相连,白灿灿的,一端没入那身躯胸前,一端握在她手中。那是一柄匕首。滚烫与极寒在最初的一瞬竟如同孪生。

    她们一同倒下去。

    身子失重般一抽,李明念张开眼睑。

    风在瓦尖颤抖,顶板投下的黑暗笼罩身周。她栖身梁上,听得腰侧两支刀柄摇晃相撞。

    那摇晃逐渐停下来。

    一动不动默坐迂久,直待汗湿的后背觉出凉意,李明念才偏转过脸,望得支窗下一方皎洁的月光。栅居里静悄悄的,没有火,也没有血,垂悬的蛛网拂动湿润的霉味,虫鸣隔墙板环绕,嗡嗡沉浮。

    李明念举起右手。痂皮已尽剥落,伤口生出光滑凸起的粉肉,爬满手心和手背,伸进护腕底下的阴影里。她屈伸一下五指,摸上袖管。新衣布料粗硬,反复刮擦手臂,也全无痛感。

    定看一阵,李明念将身一翻,飘下梁去。

    二月的深夜湿冷异常。

    峰阁烛灯长明,昏黄的光晕竟无一丝闪动。李明念落身阁顶,放眼雾海凝滞,山下乡居只隐约浮出一片轮廓。竹墙早已拆去,笼罩镇南的漆黑一如从前。那黑色顺主道蔓延,月色下如同漏斗的长影,宽阔的开口恰吞没镇北边缘。

    她眺看一眼,纵身下山。

    西侧山脚虫喧声微。残月倾悬在天,挨着墙尖泼出一角暗影,只林地旁留一弯荧荧草地,树荫的挤压下曲折延绵。李明念落足湿漉漉的翠地间,五步外便是桉木排扎的高墙,臂粗的锁链紧扣铁环里,沿墙绵延前伸,消没在弯处的林边。

    这是片和缓斜坡,远离山中任何一处住所,湿烂的泥地了无人迹,丛莽却堪堪没膝。李明念顺墙脚阴影前行,左足踏入一眼凹地,停下脚步。围墙爬满青苔,昏暗中黑如一块山形烧痕,那凹地恰对着山尖。

    “幼时你与采琼捉戏,还时常躲来此处。”侧旁林间传出一道男声,“自从入阁,好似便再未来过。”

    李明念按上刀柄,见一条人影踱出树荫,身上白衣几乎融入蟾光里。

    “深更半夜,你倒有闲心过来。”李明念道。

    那人敛步月色间。“夜里难以入睡,便走来看看。”他回向山门的方向,站在此处却瞧不见那高悬墙顶的明灯,“每有罪客被押送回阁,我也会过来。”

    轻风拨雾,李明念这才看清他腰侧空空,并未佩剑。

    “一片乱葬岗,有甚么好看。”她松开五指,掌心却仍按刀上。

    白衣少年郎落目脚下。

    “总要看看这些身不由己的枯骨,才知什么是命数。”

    “你是阁主继人,自不会落得与他们一般的下场。”

    李景峰似乎轻轻一笑。“世事难料,不到盖棺那日,谁也说不准。”他抬首四顾,“你可还记得那人埋在何处?”

    一脚还踏在那凹地里,李明念感觉露珠濡湿裤管,一阵冷意爬上膝盖。

    “听不懂。”她说。

    月下那人恍若未闻,只信步往西,停在数丈开外。“这里,是我杀的那一位。”他垂目道,“纵使无碑,过了这许多年,我也还是认得。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四下薄雾蒙蒙,他一身月华似的衣裳,身形愈显模糊。

    “听父亲说,阁中最隐秘之处藏有几卷《名册》,记载建阁以来所有影卫的真名、来历和契主,以及脱籍或死亡的时间。也算得生平简记。”李明念听见他自语,“我常想,将来这《名册》在手,我便能窥见他生前一角。可他死于门人选拔的心试场,那一日,还有上百罪客丧身这高墙里。我不知他姓名,纵使一字字细看,又如何从中辨出他一张面孔。”

    “多少人一生本就只系在那一块籍符上。籍簿里一勾,再烧尽那竹片,便是从未存在过。墙里墙外,是生是死,有何分别。”李明念踩住那凹地,面上毫无表情,“哪怕她不死在心试场上,闯出去,也是一样的结果。”

    隔着重重雾纱,那身影似将目光投向她。

    “既如此,墙里或墙外,执着或罢休,又有何分别?”他问。

    李明念默下来。

    李景峰负手身后,仰瞻墙头遮面的明月。“疫灾未平,今年的门人选拔要推至夏初。”他转开话锋,“昨日我去拜访夫子,听闻赤母管用,可惜数量不足。所幸医士已试过从水分寻来的方子,虽不及赤母见效快,病人也大有起色。想来再过一两月,疫灾便可平复。”

    “嗯。”李明念淡应一声。

    “纵火之人的身份已查清,叫丁又丰,是今年守粮仓的役奴,夜里从旧粮仓溜上山放火。”李景峰继续道,“你可识得他?”

    “那是你的同窗,我怎会识得。”

    李景峰徐徐折回来。“他原是看守粮仓的役奴,围封镇南时被隔在土牢,后又关进旧粮仓,白日给墙里送粮。”他道,“官府审问了余下的役奴,都说那晚确曾听见动静,却不知有人偷溜出去。丁家已绝户,官府查不到同谋,只好作罢。那些役奴大约过两日便会放出来。”

    耳闻他止步身侧,李明念如旧垂着眼。

    “三十九个苦力,他们哪里舍得再杀。”她嘲讽道。

    兄妹俩并肩而立,听漫山枝梢摇曳,沙沙的轻响淹没远处虫鸣。

    高墙在侧,崇山坐旁。两面庞影夹住那狭长的绿地,伸向弯处望不见的后方。“你儿时才学会走路,多是我领你散步。”李景峰凝目那绿地的尽头,“那会儿你便性子犟,摔跤也不让抱,非要自己走。有时上山累了,蹲在石阶上起不来身,宁可爬也要自己上去,还说不累,不许我背。”

    李明念乜他一眼。

    “当年我不解,想你那样小的年纪,怎会不怕痛,也不怕累。难道是天赋异禀,痛了累了也毫无知觉。”身旁人犹自回忆,“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你心里只想一件事,眼里也只看一处风景,旁的都再难顾上。所以你若回来晚些,我便要想你是不是迷了路。譬如途中环顾四周,忽然觉出路有那样多,便终于感到又累又痛,蹲在原处大哭。”

    “我没哭过。”李明念冷冷道。

    “我知道。”对方话音含笑,“你自来是这性子。纵使发觉择错了路,也不会哭,不喊痛,更不会回头。”

    “既知道,还啰嗦甚么。”

    李景峰侧过眼,瞥过她扶刀的右手。

    “不喊痛,并非不会痛。”他道,“跌疼了,也可止步想一想。不是一刻不停才叫活着。”

    李明念却望回那弯明亮的草地。

    “你若想得清楚,还当甚么影卫,当甚么阁主?”她问。

    “我与你不同。”身旁答话声平静,“那是我生父的遗愿。”

    “大伯的遗愿,与你有甚么相干?”李明念反诘,“你是李景峰,可不是李显群。”

    身侧静得仿若无人。

    李明念扶稳刀柄,旋开身去。

    “人人都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她道,“自己做不到,便莫想要求别人。”

    絮絮风语渐止,她所立之处已无人息。

    李景峰泯默原地,看高墙上方雾色褪尽,缺月孤缀净练的夜空。

    “又该是个晴日。”他道。

    -

    翌日确是个晴天。

    镇衙西侧的长街里,禁所大院壁高八丈,一截灰墙头高高地伸出来,挡去东面斜洒的日光。那大院与街尾民户间夹着一条狭巷,因两侧俱是高墙,巷子里常年不见光,砖壁覆满青苔,密密麻麻盖住几个漆涂的大字,只东面空出一方六尺见高、三尺见宽的铁皮,四边缝隙有一指宽,隐约掐出门形。

    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那铁皮张开一条侧缝,现出皮下尺厚的木板。一颗乱蓬蓬的脑袋钻出来,是个邋遢的少年郎,伛偻着身子蹿出门槛。他后头还跟有一串人,碍于门框低矮,各个弯腰弓背,鱼贯而出。许双明走在最后,一身单衣破破烂烂,头顶发髻散乱,绺绺长发黏着尘垢垂挡脸前。那尘垢原是血迹,裹上层层灰尘,便也成了灰尘。

    一条裹着护甲的手臂伸出门框,望门前泼一碗茶水。

    “得了,走罢。”门里传来人声。

    少年们交换眼光,你搀我扶,挪向南面光亮的巷尾。经过滑溜溜的墙根,许双明匆匆一瞥,辨出东墙上“王法无情”四个字。他记得余下四个字,涂在禁所正门的另一侧,是“持戒而行”。

    巷口愈来愈近,铺着砖石的街道亮晃晃一片,后方却垒起一堆黑黢黢的废墟。那是民宅残骸,岁末大火过后,用得上的物件皆已搬尽,只剩下一垛焦黑瓦砾。许双明遥望过去,还未随同伴走出长巷,便见领头的几人身子一歪,侧摔在地。

    有什么散碎东西疾掠过去,砸向那几个摔倒巷口的少年。

    人群骚动,在前的人影跌挤起来,倒退巷里。许双明赶忙钻上前,才冲出巷口便脑侧一痛,登时头重脚轻,险些往一边倒去。“双明!”跟在后边的卫康扶住他,另有几个少年郎闯出巷子,去搀那些地上的同伴。

    许双明站稳身体,看清掉落脚边的石子,望去它飞来的方向:一丛少年人堵在道中,最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虽是平民,却大多衣衫褴褛,杂几张眼熟面孔,约莫是叫不出姓名的同窗。他们拖着一只大口袋,有的还手握石子和泥块,俱各不发一言,冲巷里出来的少年怒目而视。

    其中一人从袋里掏出泥块,照着卫康扔出去。

    “刽子手!”他骂道。

    许双明霎时钉在那里,纵使卫康躲闪中一拽,也纹丝不动。

    那声叫骂如石激浪,对面十数双手伸进口袋,抓起泥块便摔过来。

    “刽子手,杀人偿命!”

    “对,杀人偿命!”

    喊杀和辱骂此起彼伏,硬泥块雨点般打向巷口。卫康见势不好,用力扯过身旁的许双明,与同伴们一道避回巷中。

    那些少年人却拎着口袋追上来,堵紧巷尾。

    “学舍烧死那么多人,都是你们害的!”有人掷来石子,“你们还我爹娘!”

    怒吼响荡墙间,不知是一人的回音,还是数不清的人语。

    许双明呆立人丛里,任由石子和泥块打上胳膊,砸上脑袋。他听见嗡嗡的叫门声,是有人拍响那铁皮木门,却无人回应。他忽然醒过来,记起背后除了监牢,便是一堵高耸入天的砖墙。这是一条死巷。

    “要不是你们将镇南围起来,那里有这种事!”卫康在他身旁叫喊。

    “就是!”身后响起一道哭腔,“镇南死了一千多人……我们又怪谁去!”

    一块石子撞上额角,许双明踉跄一下。

    “恬不知耻!”对面的斥骂贯过耳鼓。

    更多的泥石飞过来。

    “大哥!”

    巷外赫然爆出一声呼喊。

    “双明——卫康!”

    另一声更响的呼唤传入巷里,堵在巷口的人墙摇晃起来,仿佛后方涌来一股洪流,正要将这牢固的堤岸冲开。

    “瘟猪……瘟猪来了!”不知是谁惊呼。

    石雨骤歇,人墙里掀起惊慌失措的大叫,那些少年人顿时乱作一团。年纪最小的孩子不解何为“瘟猪”,回头只见一帮南荧人挤近前,却各个骨瘦如柴,浑不似猪。然而周围人嚷得厉害,竟教他也生出些畏怯,高喊一句“瘟猪来了”,撒腿便逃。

    余人终于一哄而散。

    一条瘦小的身影冲出人流,扎进巷里。

    “大哥!”他一把抓住许双明,口里喘气不止,“大家没事罢?”

    众人这才看清张祐齐的脸。他满头热汗,身后还领着一群乡人,方才大喊的司兴淇也跟在其间。

    少年们如梦初醒,激动的人声聚拢一处。只有许双明一声不响,两眼盯住巷口。

    那里还杵着一道人影,是个少年郎,一身不合体的裋褐宽大似长袍,袖口卷到肘弯,挡住大半磨破的窟窿,两条爬满伤疤的小臂露出来,垂在身侧的右手攥着什么物件。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是与张祐齐他们一道,还是与那些扔石子的少年人一道。

    他是邱凡骐。

    许双明与他相视而立,感觉二弟挪动脚步,将自己挡在身后。

    “凡骐大哥……”他朝邱凡骐开口。

    巷子里没了声音。

    邱凡骐仍站在巷口,却没有应声。他望着许双明的眼睛,突然高高扬起右手,似要将攥住的东西狠狠砸过来。可手举过头顶,又停下。那捏紧的拳头颤抖半空。许双明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

    良久,那只手落下来。一团物件飞出邱凡骐掌心,打在许双明肩头,掉落下地。它打得那样轻,不及先头砸来的任何一块泥石,却仿佛有千斤重。许双明猛地一晃,几乎摔跌下去。

    “这是李明念的银子。”巷口飘来邱凡骐的话音,“还给你们。”

    他侧转过身,朝主道的方向迈出去。

    虚支的双腿忽而生出力气,许双明拨开二弟,跨过脚畔钱袋。

    “凡骐!”

    邱凡骐站住脚,瘦削的身影紧贴墙边。他回过身,看定许双明的脸,眼里泪光闪动。

    “鲁老爹没了。”邱凡骐道,“是丁又丰那把火害死的。”

    许双明茫然而立,眼看那少年郎掉过头,消失在高墙后方。

    有人轻拉许双明的袖管。他似乎听见二弟絮语,奈何离得太远,竟什么也听不清。巷外晃亮的砖地闪闪烁烁,许双明呆呆看着,仿佛邱凡骐还站在那里。

    一片阴影挡近眼前。

    “走罢,回家。”一个声音在他跟前说。

    许双明分辨出来,那是卫康的声音。

    乡居西侧的边道一派凋敝,近处几面院墙坍作残垣,野雀无处栖身,落在枯木的枝头扑棱蹦跳。少年们结伴南行,经过路旁烧毁的民居,依稀闻得主道上模糊的人声。那人声渺远,跨过半边乡坊,倒似相隔万丈。

    许双明跟在二弟身旁,双目向着地面,却不时磕绊一下,蹒跚而行。他一路无言,只在绊住脚时转动下眼珠,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晓已走到何处。

    脚尖撞上什么硬物,抬跨向前,竟又刮过一道土棱。许双明低眼去看,脚下是一个个巴掌大的坑洞,挤挨着连作一弧,伸向西面荒地的边缘。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抓向二弟的胳膊。

    “墙……”他张开口,“那面墙……是走水那日推倒的么?”

    张祐齐只以为他走不稳当,连忙将他搀紧。“是前两日官兵拆掉的。”张祐齐低声道,“夫子带回了赤母,玄盾阁那位李公子也寻到了治疗瘟病的药方。官府试过,确有效用,才解了镇北的禁足,拆去那面竹墙。”

    许双明仔细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好像一字也不明。他移开目光,顺那弧坑洞滑远,又被一处异样引去。那是大片深色泥土,挨着坑线,外沿插几支枯黄竹竿,歪歪斜斜,状似栅栏。

    “那是什么?”有人也瞧见那里,“怎的还围起来了?”

    前来接应的乡人皆自沉默,张祐齐也顺下眉眼。

    司兴淇走在一旁,好一阵才回答:“是尸坑。”

    “什么?”那问话的却未能听清。

    “是尸坑。”张祐齐终于开声,“前段时日,病死和饿死的乡人尽埋在一起。这是其中一处。”

    鸟雀的啁啾声响亮起来。队伍里几个少年止住脚步,望住那片深色的泥土。仍在前行的同伴回过头,还有人走出几步,也不觉停下来。镇南破败的屋舍鳞聚在旁,他们长立竹墙留下的坑圈里,谁也没有出声。

    司兴淇跑回去,挨个儿拉扯那些不动的人影。

    “先回去,”他说,“回家里去。”

    许双明扭着头,脚步往前,眼睛还向着他的背影。他想起来,家的外墙封满篾席,是一座窄小的、没有窗的栅居。

    那栅居回到眼中时,身后只剩零星几人同行。许双明神思恍惚,还未瞧清那陌生的窗框,便见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奔下竹梯。

    “大哥!”

    “大哥——”

    两人连声呼喊,撞进许双明怀里。

    这一撞力劲十足,险些将他混沌的神思撞出肉躯。许双明打个趔趄,让二弟搀了一把,才勉力稳住脚跟。

    怀中响起闷闷的低泣。许双明抬起手,摸上弟妹发顶,仰头上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门首,悄悄扶在栏边。许双明红了眼。他这会儿才发觉檐上万里无云,只有屋顶的篾席翘开一边,托起一片瓦蓝的晴天。

    “张婶。”他喉音沙哑。

    栏上的妇人双眼微湿,点一点头。

    入夜以后,兄弟三人又睡在了一处。

    许双明躺在两个弟弟中间,黑暗中睁着眼,静听幺弟细细的鼻鼾。窗扇上透进几缝月光,半空里撑开微弱的形状。他看到那光晕里有尘埃漂浮,不知是呼噜声吹荡,还是窗扇在震颤。只有苫顶的篾席轻微拍动,整座屋子似乎也随之摇晃,许双明才确信外头正刮风。那是北山刮来的风。

    过了许久,许双明拉开幺弟搭在下巴的胳膊,摸黑爬起身。

    已近二月中旬,黑夜依旧像一张含冰的巨口。许双明合紧柴扉,走上寒冷的檐廊。月亮越过中天,大门前是一片漆黑投影,正夹在两条明亮的街道间。他欲望北去,迈出一步却又顿住,仿佛记不起要做什么,于是抱紧胳膊,坐到竹梯顶端。梯子朝向东面,四面没有灯火,除却一截月下长街,便只能望见黑黢黢的屋舍。他向着那黑影出神,任由夜色渗进眼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一串沙沙的移动声杂在风里,刮过耳边。许双明默坐梯上,意识到那声音越移越近,最终停在栅居光亮的北侧。

    他扭头一看,认出那背着竹篓的身形,想要站起来,才觉双腿麻木难动。

    “秀禾?”许双明只好抓上扶栏,“这么夜了,你上哪儿去了?”

    从黑暗里听得他的声音,张秀禾方才重新迈足。

    “大哥。”她走近前,脱下背上的背篓,“有些病人还未痊愈,我不放心,再去看看。”

    许双明默了默。他一直醒着,竟也未曾发觉她悄悄出门。

    “……你们都辛苦了。”

    张秀禾摇摇头。

    “大家都在一道,大哥也回来了。”她道。然后她蹑上竹梯,抱着竹篓挨坐大哥身旁。兄妹俩挤在狭窄的扶栏间,单薄的衣衫下俱是骨棱支着皮肉,如同两块碎瓷片,拼不拢,却紧偎一处。

    “大哥睡不着么?”

    “有点。”

    “有一阵子,祐安也老睡不着。”张秀禾道,“便是张婶陪着,还整宿整宿发噩梦。”

    许双明看向妹妹。

    “为什么?”

    张秀禾抿出个笑来。她低下头,只说:“如今已经好了。”

    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

    好一会儿,许双明又问:“你呢?睡得着吗?”

    身侧的女孩远眺街尾。“我……我要守夜。”她轻轻道,“好些人熬不过晚上,我想守着他们。”

    许双明抽出手臂,摸一摸她的脑袋。她靠过来,枕上他硬邦邦的肩膀。

    “大哥,又丰哥哥埋在哪里呢?”

    这一声问得轻,几乎被风响吞没。许双明启开唇,只觉冷风灌进空荡荡的喉眼,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香说,她很想阿兄。”妹妹还枕在他肩头,“我告诉她……再过一阵,又丰哥哥便会回来。”

    “……他们如今一定团聚了。”许双明道,“又丰,阿香,杨婶……还有丁叔。他们一定在一起。”

    “那何叔他们呢?”

    “他们也和家里人一道。”

    听了会儿夜风的呼啸,张秀禾轻应一声。

    “我们也和家里人一道。”她说。

    他们不再说话,只静偎梯上,看风卷泥路,慢慢刮淡那层盐似的月光。

    -

    弦月落下山头,那条泥街也自暗下来。

    将睡熟的张秀禾背回屋里,许双明又走出檐廊,扶立阒黑的围栏边。山风已渐止息,他竖在凝固不动的黑暗里,长久才挪开脚步,独自一人步下竹梯,沿街东去。

    时近黎明,天地融作一片无边混沌,两侧屋影形如黑夜的裂痕,尽头是乡居边缘弯曲的长道。许双明穿过裂痕的夹缝,走到顶端便放慢脚步,双手伸在身前摸索。触到一截冰凉的竹竿时,他停下来。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白日里见过的尸坑。

    西山在夜幕里投下阴影,湿重的黑暗充塞胸腔。许双明摸着那硌手的栅栏,缓慢走动起来。他起先是朝南去,走出数步便已摸不到竹竿,手却一直虚伸在前,不知走了多久,又碰上另一段竹栅。他稍歇片刻,顺着那栅栏的走向前行,在心中默数足步:一步,两步,三步……第三百四十二步,他遇到第三段栅栏。

    左手扶住那冷冰冰的竹节,许双明遽然放开脚,半跑半跌地摸向前。

    第四段,第五段,第六段……

    过了第七段,他继续往前,直到望见远处两星高悬的灯影,方觉已走到南山脚下。那两盏油灯在夜里微微摇闪,好像匍匐的巨兽眨动眼睛,遥遥望过来。许双明倒退两步,抹去满脸泪水,折回来时的方向。

    他感觉自己在向北去。

    白天如坠梦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许双明却仿佛能感知一切东西。他看到北山的轮廓,看到山上大片焦黑的死地,看到那死地里竖立的、数不清的枯木。他看得太清楚,以至仿佛再朝前一步,便要踏上倾斜的山麓。

    许双明扎住脚步。

    四面八方的黑暗倾轧过来。他感觉胸膛在剧烈起伏,却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环绕的山影,瑟缩的荒草,枯黑的死木……一切都在寂静中注视着他。那些目光像冷硬的石子,从各个角落投向他的身躯。他僵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抵挡、反击,只抓到冰冷的、湿漉漉的黑夜。他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也无法触碰。

    忽然,他听见一阵若断若续的窸窣声。许双明朝那方向看去,好似只看到黑暗,又好似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

    “谁?”他问。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这般弱,被密不透风的黑暗堵塞腔里。

    回应他的只有静寂。许双明竖在原地,近乎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那巨影却骤然一晃,竟带起一阵嗒嗒的履响,逃窜似的远去。

    刹那之间,许双明明白过来,那东西惧怕他。而那惧怕他的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许双明拔腿便追。

    还未追出十步,他便闻得那履响刮擦几下,在前方停住。巨影摇动,似乎朝他回转过身。许双明猛地抽回脚,甚至跌个趔趄,后退一寸。黑暗重新攫住他的身体。他觉出那黑影也正注视着他。

    “双明大哥。”那黑影发出声音。

    许双明浑身一战,忽觉眼前庞大的影子缩小了大半。

    “……子仁?”

    凝结身周的黑暗松动起来,他依稀辨得那小儿的身廓,瘦小又单薄。

    “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做甚?”许双明喘着气,“……白日里也未见到你。”

    “我在照看病舍。”周子仁道,“夜里觉得闷,便过来走走。”

    他的声调极轻,却切实飘入许双明耳里。他吞下喘息,任激越的心跳闷在胸膛,声如雷击。两人相对黑暗中,隔着一段窒闷的沉寂。

    “身子好些了吗?”许双明打破那沉寂,“听张婶说……起火那日,你病得厉害。”

    “已经大好了。”周子仁回答。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双明大哥呢?”

    “我?”

    “嗯。”

    “……我没受什么伤。”

    心跳声弱下来,四面却再无旁的声音。许双明难以呼吸。

    “这些时日,多谢你一直帮忙。”他再度开口。

    面前模糊的影子摇了摇脑袋。

    “我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

    话音落下,便再无声响。两人又沉默对立。

    “子仁。”许双明道,“鲁老爹的事……你知道吗?”

    他不知对面默了多久,那漫长的感觉与那人影一样,仿佛是一种错觉。

    “知道。”周子仁终于说。

    得到答案,许双明却忘了应声。

    有那么一会儿,他面前好像又只剩下黑暗。周子仁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那一晚……双明大哥也在山上,是么?”

    那低微的声音有如一阵寒风,刺得许双明颤栗一下。

    “……李明念告诉你的。”他说。

    “不是阿姐。”那小儿依旧答得简短,“但我知道。”

    许双明默在那里。他想追问小儿如何得知,却抓不住那个轻飘飘的问题。

    “所以你是心里有气,今日才未出现。”他启声,那语气却像在自语,“你也觉得我是刽子手。”

    周子仁没有回答。一片黑暗里,许双明看不清他的肢体,更看不到他的神情。“我知道,又丰哥哥痛极,也恨极,因此才会上山。”那黑暗里传出他轻弱的话语,“双明大哥也一样吗?”

    恍惚之中,许双明竟有些认不出那是谁的嗓音。

    “他们是中镇人。”他道,“我们跟中镇人本就势不两立。”

    “所以大哥也恨。”那声音道,“恨得非上山不可么?”

    许双明动了动嘴唇,空白的脑海里却寻不到任何一个字。

    那声音等不到答案,终自平静地继续:“我只是不知,大哥恨的究竟是中镇人,还是这三百余年来……中镇人对南荧人的恶行。”

    “作恶的是人。”许双明道。

    “可我也是中镇人。”那声音轻轻说,“杨夫子,鲁老爹,凡骐哥哥……他们也都是中镇人。若大哥恨的是中镇人,又为何待我极好,且敬重夫子和鲁老爹,还愿与凡骐哥哥为友?”

    “中镇人那样多,怎可能尽是恶人。”许双明回答,“你们与旁的中镇人不同。”

    “那玄盾阁门人呢?”那声音又问,“他们尽是南荧人,大哥又为何讨厌他们?”

    “身为南荧人,只为一己之私去保护那些中镇族官贵,便是为虎作伥。”

    “那大哥不讨厌阿姐,是因阿姐与他们不同么?”

    “她帮过我家那么多回,自然与他们不同。”许双明道。他惊讶于自己答得那样快,好像那些问题已在他心中转过千遍、万遍。

    然后他又听见那声音。

    “所以,不论中镇人还是南荧人,只要作恶,大哥都厌。”他说,“既如此,大哥厌的究竟是人,还是恶?”

    许双明默然长立,再没有脱口而出的答案。

    “我既非死者,亦非受害者,本无立场生气,更无立场指责任何人。”那声音在他面前轻语,“可我当大哥是朋友,也自以为了解大哥。我只想问大哥一句,事起至今……大哥当真无愧无悔吗?”

    它停顿须臾。

    “若无愧悔,便值得如此。若有愧悔……哪怕是一星半点,也不值赔上这许多性命。”

    东方已透出熹微的曙色。一种晦暗的紫色冲淡黑夜,周遭薄雾弥漫,苏醒的万物隐约现出形状。透过那微亮的雾气,许双明看清周子仁的眼睛,也看清他身后零落、歪倒的栅栏。

    “不悔。”许双明答道,“也不愧。”

    那小儿低下眼,不再注视他。

    “那于大哥而言,便无错。”他说,“我也无须有甚么郁气。”

    他便那样低着眼,既未道别,也未施礼,转身离去。

    视野大亮起来。许双明站在那栅栏前,看到身周晦暗的紫色渐浅,野地里芦丛摇倒,低垂的穗柄蒙上一层茸茸粉光。再无黑暗,也再无寂静中注视他的眼睛。

    湿雾浸润衣衫,臃肿的身躯也仿佛饮饱水分,沉甸甸难动。许双明转个身。他有些头重脚轻,自然也辨不清方向,瞧见脚边坑洞,方知自己正立于那竹墙的遗痕边。北山屹立在前,相隔半个乡居,被朝暾照亮半山新绿,还有那一片铺向山脚的黑色。他眺望,跨过那弯长长的洞眼,朝前踱去。

    镇衙门前已搭起粥棚,排在棚外的人龙曲曲折折,伸至街尾。两个孩童冲出西街尽头的茅房,恰遇上许双明,便相互咬起耳朵,三步一回头地跑开。他未曾留心,只绕过镇角民居,走上北面最后几条窄街。

    成排的草屋不复存在。垮塌的望风楼堆在土坡边,荒地间草皮烧尽,数百亩广阔的焦土一览无遗。许双明寻向学堂的方向,那里重又竖起栅栏,新盖的屋舍或只有基底,或尚未苫顶。在那栅栏东侧,还有一丛半人高的黑影紧挨山道。他凝望许久,发觉那是一块墓碑林立的坟地。从前没有的坟地。

    许双明跳下主道,脚底湿软一片,似要将他吞进那乌黑的地里。他竭力挣开,迈出最大的步伐,想要走近那片坟地。湿泥拖拽脚跟,身子灌铅般发沉。他觉得脚下越来越软,双腿越来越重。那黝黑的泥地仿佛裹住下肢,没及腰腹,将满腔的酸水挤出喉眼,又被他强咽下去。不出一里,他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丛黑影犹坐山脚。许双明望过去,腹腔里生出一种紧绞的恐惧。

    他跌退两步,扭转身体,寻着来时的脚印仓皇折返。

    一条人影迎面走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定住身形。

    邱凡骐脚趿两只破烂草鞋,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裋褐,与许双明的衣物一般湿沉,垂挂瘦弱的身板外。他抱着一捧山花,裤脚沾满泥污,显是才从林地里赶来。他搂紧怀里的花茎。

    “你来这里做甚?”他问。

    许双明脑中一片空白。

    邱凡骐盯住他,紧绷的嘴角轻微抽动。

    “是来看那些被烧死的乡民,还是来寻丁又丰的?”

    许双明答不出话。

    邱凡骐别过脸,拽开大步经过他身旁。

    强捺的酸意涌出喉咙,许双明转身叫他:“凡骐。”

    邱凡骐充耳不闻地前行。不知走出了多远,他慢慢停下脚步。

    许双明望着他的背影。“镇南……有九个尸坑。一千多人,连块碑也没有,就那样统统扔进坑里埋掉。”他说,“又丰的家人也在里面。他阿娘,他妹妹……全都在里面。”

    邱凡骐一动不动地背在那里。

    “所以他便要放火杀人,让旁人也埋进坑里?”

    “那不是他本意。”许双明道,“他只是想……”

    “他是在夜里跑去北山放火。”邱凡骐回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钉住他,“他自小在纭规镇长大,难道不知夜里的山风……是往镇上刮?”

    未尽的话语石块般堵在喉头,许双明强自回视。“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干这种事。”他嗓音发颤,“他自己冲进火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邱凡骐嚅动唇瓣。

    “放火杀人,还不该偿命吗?”

    “至少他没想牵连鲁老爹——”

    “难道其他人就该死吗!”

    愤怒的质问打断他,许双明哽在那里。他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回转过来,却倒退几步,变调的话音抖得厉害。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纵使显症也可贿赂官吏,留在自家诊治。他们不必像畜生一样挤在学堂里,不会因为缺银子便拿不到救命的药,不会因为命贱便陷在火场里,没人去管,没人去救。便是丁又丰放一把火,也烧不到他们的屋子……因为他们住在镇心,住在最好的街上,住的砖瓦盖的房子。”

    邱凡骐咽下最后一个字音,眼中蓄满泪水。

    “可那些死掉的人……那些学堂里的病患……他们大多都是穷人。”他道,“难道就因为他们命贱些……便活该被那把火烧掉屋子,活该被烧死吗?”

    脚下泥土滚烫,许双明近乎难以立足。“一样是发瘟……他们还能住在学舍,还有大夫诊治。而我们……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他强稳住喉音,“官府要逼死我们,便是为了保这些平民。但他们从未帮过我们。扎墙的时候……还有往前镇南发瘟,官府抓了人便活埋的时候……他们一句话也未说过。”

    “你们又有何不同!”邱凡骐弓紧身躯,“在学堂里……看到印博汶打他那些私奴,你们又何曾替他们说过一句话!一样是缄口不言,一样是见死不救,难道你也以为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都该被那些私奴一把火烧死吗!”

    嘶哑的逼问回荡旷野,针扎似的刺透耳鼓。许双明一阵目眩。“我们没法选。”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镇南被围一个多月……我们没有药,没有粮……哪怕何叔他们豁出命去抢粮,官府也只分得我们每日十石米。若是什么也不做……我们要怎么活?”

    “那你们便去烧官府,去杀那些逼你们的人!”

    “我们办不到!”许双明忍无可忍地喊出来,“何叔他们已经硬拼过一次……上百个人,上百条人命……连那面墙都推不倒!”

    对面的身影没了动作。

    眼泪淌过脸颊,许双明捏紧拳头,已瞧不清那少年的神情。“何叔也是被烧死的……是为了那十石粮米,被关在铁笼子里……关在动也动不了的铁笼子里烧死的!”他周身震颤,“难道我们就该死吗?难道我们就该视而不见,就该看八千口人困在那竹墙里,活活等死吗!”

    邱凡骐垂着脑袋,不堪重负般弯下腰,双手捂住脸庞。

    眼看他迟缓地蹲下去,许双明抑住喉间哽痛。“你们帮过我们……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但你知不知道……便是我们墙里所有人加起来,再加上你们的接济……也是杯水车薪。”他一步步走近前,“我看到那些空掉的房舍,我看到那些尸坑……有那么多埋在底下的人,连名字也没人记得。他们死了……便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

    他注视那蹲踞在地的少年。

    “难道这就应该吗?”

    邱凡骐身躯颤抖,怀中的山花皱作一团。

    他仰起脸。

    “……那鲁老爹又算甚么?”

    许双明摇晃一下,那一瞬间竟好像要缩退。他看着邱凡骐站起身。

    “他唯一的儿子便是教南荧人杀的……他那条腿,也是被南荧人刺伤才跛瘫的。但他一直在帮你们……为了给你们买药,他签了那么多药方……他还掏光口袋,拿往后的俸禄抵债。要不是他召集我们……我们根本没那胆量往墙里送东西。”

    口里的话音愈来愈低,邱凡骐提脚一跌:

    “可是他死了——死了!是你们害死的他!”

    他满面眼泪,泣不成声。“便是因为你们——你们,还有印博汶,申相玉……还有郁有旭……”他狂乱地哭喊,“便是因为你们……你们各个都一样……都以为自己可以决定谁该死,才会害死鲁老爹……害死那么多人!”

    “那又是谁害的我们!”许双明冲口而出,“是谁害死那一千多人……是谁害我们申诉无门,是谁害我们像畜生一样活着,一出生就得刺上这奴字!是谁!”

    邱凡骐双唇紧闭,僵绷的肩膀打着颤,渐渐垮下来。

    “为什么?”他仰看许双明的眼睛,“为什么?”

    那眼神像是不解,又像是哀求。许双明不觉后退。

    漆黑的焦土将他们包围,也将他们隔开。

    邱凡骐勉力伸直腰,擦去脸上泪水。“同窗八年,头六年里……我一次也未帮过你们,所以我也该死。但鲁老爹……他是这世上心肠最好、最好的人。他不该死。”眼泪重又掉出来,他放低声音,“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你知不知道?”

    没有回音。许双明杵在数步之外,身体僵若冷石。

    邱凡骐抬起头,泪眼环顾周围,像要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你们就该死。”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而后他垂下头,抚开怀里折皱的花茎。“我家房子烧了,往后要随爹娘去外乡,投靠远亲。”他的声音轻似耳语,“春考……不考了。学堂也不会再去了。”

    许双明依旧石头般竖着,一声未响。

    他不记得邱凡骐还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开。

    阳光铺亮半个山谷,地里的鞋印缀着露珠,亮晶晶伸向远处。许双明转向自己的脚印,往回独行。乡居渐近,飞鸟从头顶一掠而过,望风楼的废墟里露出半截铁旗杆。一切都明朗清晰,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在土坡前摔个跟头,摸索着爬上主道。

    行经乡居侧边的茅房,有什么东西撞到肩头。许双明滞足,神志还未回笼,又觉腿肚一下钝痛,一块石子滚落脚边。

    一群半大的孩童跟在后头,正捡着石头扔他。他们不叫骂,也不乱嚷,只一味寻石块掷过来,拳头扬得高高的,一张张小脸憋足了劲。那场面闯进许双明眼里,蓦地激起一股恨意。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石头便砸回去。

    许双明个子高,劲力更远胜于稚童,甫一反击便占了上风。眼见他越逼越近,那些孩子一窝蜂散开,剩个最小的扑摔在地,抱紧脑袋缩起来。许双明逼近前,举起石子。那孩子缩作一团,身子抖如筛糠。

    高举的手滞在半空,许双明俯视那幼小的身躯,竟发起了抖。

    地上的孩子觉不出痛,小心翼翼露出眼睛。见敌人举着石头不动,他赶紧爬起身,一溜烟逃开。

    步响慌乱远去,高处传来野雀的鸣啼。许双明垂下手,靠进墙边的阴影里,跌坐下来。

    一对靴尖移进视野。他许久才抬起头,看那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面具上金纹微微闪烁。

    “……子仁让你来的?”

    吴克元摇首。

    “去鲁大夫墓前拜祭了一趟。”他说。

    许双明低垂眼帘,发现那块石头还虚握手中。

    “我听闻……火烧到镇上那夜,你也在学舍。”

    “是。”上方沙哑的声音回答,“子仁托我去抢救病人。”

    石头的尖角陷进掌肉,许双明低声道:“鲁老爹也在那里。”

    “是。”吴克元声色平静,“镇里的大夫都在学堂,一同照看染疫的平民。”

    这是一早便知道的。许双明茫然前看。

    “有几个大夫?”他问出口,“当时……那里有几个大夫?”

    “十六个。”

    “十六个。”许双明重复,“那为何……”

    他停住,自己也记不起要说什么。

    “学舍原只能容纳五十个病人,却因镇上无处安置,挤住了上百平民。重症轻症皆在一处,便桶堆满偏舍,多日未得通风。”面前的人影开了口,“火起时,偏舍爆炸,病人相互踩踏,许多人未及逃出来。鲁大夫本在印府,为救病人才回去学堂。我赶到的时候,他被一块梁木压住,身上已着火。虽抢了出来,却早断了气。”

    许双明背靠冷墙,两眼向着前方,定定地出神。

    “他……他长什么样子?”他又问。

    “六十出头的年纪,身长约六尺,左脚有些跛。”

    “跛脚?”

    “是。听闻是沙场上留下的旧伤。”吴克元顿了下,“大约也是因腿脚不便,他才未能逃出火场。”

    后半句话掠过耳边,许双明肘弯一动,握紧手里的石块。

    “所以……是因为那处旧伤。”

    面具下的声音默了片刻。

    “是。”

    “是因为……因为那些便桶。”许双明道,“是因为官府安置不当。”

    “是。”

    许双明痴坐墙边,手中石块掉落出去。

    “……为什么?”他问。

    这一回吴克元没有回答。

    西山青翠的影子混茫起来。

    许双明蜷起双腿,将泪湿的脸埋向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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