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猛的一黑,紧接着的便是不请自来的头痛。郭芙蓉觉得她脑中好似住了无数个爱捣鬼的小妖精,有些张口啃食着她的经脉,有些拿着锤子榔头在各处敲敲打打,还有些什么都不做,便只给前面的那些呐喊助威。她的脑中一跳一跳的疼,霎时间只感到有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脑中。郭芙蓉身子一歪,心道不好,她不甚识水性,当下设法运气,勉强稳住了心神,才没从船上掉下去。

    这恼人的头疼病什么时候能好啊!我到底是忘了什么?

    她不敢再想旁的,这头痛病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严重,她甚至觉得最近两次的疼痛已经到了让她不能忍受的程度,并且在一两个时辰之后疼痛尚不能完全消退。方才发作时,她甚至想过用手边的长剑砍断自己的双腿,宁愿用断肢的疼痛来换取脑中片刻的清净。此时她的脑中还在嗡嗡作响,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湖面上飘着的悠扬乐声里,丝丝缕缕的乐声入耳,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

    唉,回家看看吧,出门许久,再不回去,怕是家中爹娘都要忘了我的模样。

    想到家里人,郭芙蓉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微笑。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想家了,她客居异乡,在这诺大的济南府生活了这些时日,也并未生出半分以此地为家的感觉。只是现下的她对江湖又有了另一层理解。江湖为何被称为江湖,那是因为这所有的江湖之人都是出门在外、漂泊无依的,许多人就像那打渔的渔夫,他们日复一日的游走在江上湖上,可与渔翁不同的是,在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他们的身边却并没有那样一个家在等着他们回去。

    郭芙蓉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现在的她,依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可回,她为此感到高兴。故而,对于济南府这个地方,即使现在叫她离开,她也不会有太多的不舍。她本就不是那般扭捏之人,既然想家了那便回家就好,无需再做它想。她缓缓放下身子,像方才一样仰面躺在船尾,阖上眼睛,耳边回荡着凉州曲的旋律。她的心情好了起来,便也不顾深秋凉夜,打算就这样睡了。

    睡吧睡吧,明儿一早,太阳升起来,这恼人的头痛就离开了。

    一大早,郭芙蓉便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她步伐极快,一路北上,不过几日光景便出了山东境内,想来她是归心似箭,路上也不曾停歇。当然了,这一路上她也是不曾闲着的,该抓的贼一个都没少抓,她还碰上了之前曾经在米铺逃跑了的小贼,不过这次她并没有什么事情要问了,向来有仇必报的她直接将那小贼送到了官府,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

    京城,郭府。

    这一年以来,因着刑部大牢出了事故,再加上盗神姬无命的落网,郭康很少有赋闲在家的时候。今日天气正好,他本打算趁着好天光陪着夫人去城郊的广济寺祈福,再过几日便是他宝贝女儿郭芙蓉十八岁的生辰了。可关于今年的生辰是否会回家一事,女儿在家书中并未提及。故而他夫妻二人想着,就算女儿不能回来,能为她祈祷请福也是好的。

    原本计算着高高兴兴的出行,可谁知偏偏事与愿违。许是昨夜冷气侵体,郭夫人今早便觉得身子不适,郭康急忙请来大夫,得知夫人只是寻常风寒,这才放下心来,只可惜去广济寺祈福一事今日只好作罢。

    此时,郭康正在书房中写字。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自己无法静下心来,便索性放下笔,离开了书房。他在自家庭院中散着步,并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女儿的小院儿门前。

    芙儿这一出门,都快两年了,也不知道她……

    每次收到女儿的家书,他都要马上拆开看,想从女儿的字里行间去了解她的近况。只有知道女儿过得好,他才能放心得下。只是在女儿寄来的家书中,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任何哪怕一句的抱怨。每次女儿在信中都只是说“一切安好,爹娘勿念。”

    他不知道女儿是否只报喜不报忧,此时他倒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懂事了。

    她若是能一切顺利,那便不错。

    在郭芙蓉尚未离开家的时候,平日里她的小院儿总是吵吵闹闹的。她、小青带着平安喜乐,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们,总是要想些办法找找乐子。如今,郭康向院中望去,便只见那棵老杏树孤零零的戳在中间,院中洒扫的两个粗使丫头靠在围栏边打着盹儿。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以前听着芙儿他们几个孩子整日叽叽喳喳的,听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现如今倒是安静了许多,可他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记得郭芙蓉小时候,他时常公差在身,无法陪伴女儿左右。每次当女儿见到他时,总会乖巧的趴在他的背上诉说自己对父亲的思念,而如今,情况竟是完全反过来了。

    这丫头,定是在外头野惯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郭康在女儿的小院儿门口枯站了半晌,他想得出神,不曾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爹!”

    郭康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离他不远处,长发纷舞的女孩脸上正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那正是他的女儿郭芙蓉。

    “芙儿?芙儿!”

    “爹!我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郭芙蓉这一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她本打算先回房中换身衣服再去给爹和娘请安,没想到刚一回来便看见爹站在她的院门口。大喜过望的她立刻喊出了声,这感觉真好!

    郭芙蓉将手中提着的长剑随意别在腰间,脚下一蹦一跳的跑到郭康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亲昵的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父女二人久违的天伦之乐。

    “爹,您是知道女儿今日回家,所以在这里迎我的吗?”她在家书中并没有说过她会回来,此时便更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就好像爹提前便知道了她会在今天回家似的。

    “你这孩子!家书里也不说一声,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没头没尾的!”郭康拉住女儿的手,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诚然,他口中嗔怪的语气也藏不住半分此刻见到女儿的激动,连他说话的声调甚至都稍稍变高了些,而这也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的。说来倒也奇怪,今日他确实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没有出门,也是在不经意间散步到了此处,谁知竟碰上了刚回家的郭芙蓉。

    “爹,您这话说得怎么和娘这么像啦?”她呲着一排小白牙,对着父亲笑得调皮,“我这不是想给您和娘一个惊喜嘛,方才您突然间看到我难道不觉得心中欢喜吗?”

    “欢喜吗?还行吧。”郭康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可眼角的褶子却毫不留情的出卖了他。

    “我都离家快两年了,没想到爹您还是这么心口不一。”

    “怎么个心口不一?”

    “您明明就很开心啊,还不承认……您和娘肯定很想我吧!”调皮的姑娘眼睛亮亮的,唇边笑得狡黠。

    “你啊,这两年出门在外,回来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儿。”郭康用手指刮了一下女儿的鼻梁。

    “我也很想您和娘,”郭芙蓉知道,这世上若是有谁能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牵挂着她,那定是爹和娘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牵挂着家里呢,“爹,我娘她还好吗?”

    “你娘在她房中,昨夜略感风寒,不过无甚大碍,你且去收拾一下,等会儿去看看你娘罢。”

    “好,那女儿先送您出去,待会儿再去给您和娘请安!”

    “这几步路还送什么,不必拘泥虚礼,快去罢。”

    郭芙蓉目送郭康离去,她便转身进入自己的小院儿。方才爹说娘略感风寒时她有些担心,接着听爹说无甚大碍方松了一口气。可无论如何,生病总是不好过的,她想尽快换好衣服去看看娘。哦,还要洗个热水澡,否则她这一身的灰尘,若是再将什么脏东西过给了娘,那就不好了。

    她看着自己的小院儿,眼前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比亲切。两年没回来了,院中的树又长高了不少,想是平安喜乐将这小院儿打理得相当好,比起两年前她离开家时的场景,她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小青这丫头去哪了。

    “小青!平安喜乐!都出来吧!我回来咯!郭芙蓉回来咯!”

    “小姐!您回来啦!”小青的脑袋率先从窗中探出,方才郭芙蓉那一个“青”字刚一出口她便听出来是她家小姐在喊她。这不,还没等郭芙蓉一句整话说完,她便迫不及待的应声了。

    小青将头从窗外收回来,之后便立马起身,她双手推开房门,见郭芙蓉立在院中,面带笑容,正向她张开双臂。她便急忙向小姐跑去,紧紧拥住了她。

    “我好想您啊!”小青一时间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态,便赶忙放开了郭芙蓉,向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小青给小姐请安。”

    “傻丫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规矩啦?”郭芙蓉笑着,一边打发了一旁忙着请安的丫鬟婆子们,一边拉着小青往屋里去。

    “小青太久没见到小姐了,方才一时心中大喜,忘了规矩……小青已经,很久没有给小姐您请安了,您总算是回来了。”

    “不到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小姐,您这两年都去哪啦?给小青讲讲,也让我涨涨见识呗!”

    “好啊!不过我要先去给娘请安,听说她这几日身上不舒服,容我沐浴更衣,等晚上我再将我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说给你听好不好?”

    “那小青这就去给您准备洗澡水和干净衣服,小姐您先休息一下。”

    话毕,小青便出了房门,屋中只剩下郭芙蓉一个,她将腰间的长剑挂好,将包袱随意甩到桌边,一个转身扑向了自己的床。

    好舒服啊!软软的,还有刚熏过艾的味道,还是家里的床舒服!

    她翻了个身,躺在床上忘了一会子天儿,而后坐起身环视着这个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屋子。屋中的一应陈列和她走之前是一模一样的,各处不染纤尘,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日子小青也将这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突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物拾,猛的愣了一下,便将视线收回。

    那个绣着红豆花的手帕,还在吗?

    她试探着将手伸向枕下,下面压着的东西触感柔软。她将枕下之物缓缓抽出,正是那绣着红豆花的手帕。里面的红豆已经没有了,可手帕上的红豆花还在,那颜色红得温柔,就如同多年前故人的一个微笑。

    红豆寄相思,可在郭芙蓉眼中,这手帕依旧是那么悲伤,只是看着,她便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知道,这手帕是在提醒她:你遗忘了一些事,你将我和那些事统统抛下了。

    思绪至此便打住了,她本能的想将这物拾揣进怀中,可又想起这件衣服马上就要换下来了,所以她只好迅速将手帕塞回枕下。她害怕自己的头痛又会发作,待会儿还要去见娘,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一个时辰的功夫,小青便伺候郭芙蓉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后,主仆二人便立刻往郭夫人房中去了。

    “老爷夫人,小姐来了!”是下人前来通传。

    “快!快让她进来!”

    方才郭康离开女儿的院门前,便径直来到了妻子的房中,将这喜讯告诉了她。此时郭夫人正热泪盈眶的坐在榻上,她的目光带着些许焦急,不停向外张望着,期待着立刻看到女儿的身影。

    “娘!芙儿给爹娘请安!”

    郭芙蓉快步迈了进来,行了个礼后便扑到了床边,紧紧的拥抱了娘亲。

    “芙儿!娘染了风寒,你快起来,别将病气过了去!”

    “娘我没事儿的,我倒希望您能将这风寒过给我,我身体好得很!用不了三两天便可大好啦!嘿嘿嘿!您说是吧爹!”

    “你啊,总有一堆歪理。”郭夫人看着女儿的笑脸,顿觉心中感动。女儿懂事了,说出来的话听着也怪叫人心里暖呼呼的。她抬手摸了摸女儿光洁的额头,就像女儿依旧还是个小姑娘那样。郭芙蓉没有说话,她用手指抹去了娘脸上的泪珠,接着靠在了娘的怀中,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一时间只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自己再幸福的人了。

    难得看到女儿如此乖顺,郭康心中也十分欣慰,他笑着开口道:“芙儿啊,不日便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你想怎么过啊?”

    一听这话,郭夫人立马来了兴致:“对,芙儿啊,爹娘这回要好好给你办个生辰宴,去年你十七岁生辰都已经错过了,这十八岁生辰定要好好操办,你想要什么就尽管说,你爹和我都会满足你的。”

    “爹,娘,女儿今年并不想办生辰宴,”说着,郭芙蓉便从娘的怀中坐起,认真道,“女儿只希望能跟爹和娘还有师兄们简简单单的吃顿便饭,不消大操大办,能和大家开开心心的在一处便好。”

    “好,那便依你。”

    “谢谢爹娘!”

    郭芙蓉笑得开怀,郭氏夫妇也跟着笑起来,想来家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氛围了。郭康心道,其实办不办生辰宴什么要紧?只要女儿开心,她想如何便如何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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