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会,是阮三思有生以来经过的最漫长的一场。

    阿楚珲是个健谈的人,但身处高位,句句都话中有话,说得不多,整场宴会多半是在看巴克钦如何折磨汉人。

    巴克钦一时叫景国的妃嫔们上去跳舞助兴,挑挑拣拣,一时又叫景国的皇帝大臣们吟诗作赋,肆意嘲弄,却没人能阻止他,阮三思看得出,他应当也是因为这样的脾性,才得以收揽的许多燕国大臣,手中兵权应当也不可小觑,也许阿楚珲就是想要她来帮忙,逐渐瓦解巴克钦的权力。

    这不是一件难事。

    他常年以残暴立威,就必然会因残暴失信,阮三思一边给阿楚珲布菜,一边暗中观察巴克钦,猜到他的手下中,应该有许多对他不满的人了。

    皇后几乎晕倒后,贵妃就一直在流泪,很快都被巴克钦赶下场,赏给了手下,其中有几个人盯着巴克钦身边年轻貌美的太子妃,掩饰不住不满的神色,还有一人则面露不耐,根本没容汉人女子近身,毫无遮掩,反而数次看向燕凉,面色沉重。

    阮三思默默记下这个人的名字,明安图。

    “明安图,”巴克钦端着酒杯,语带醉意道,“你装什么清高,我知道,你婆娘是吐火罗人,所以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是不是?我就不信,今天我还扳不倒你了。我告诉你,汉人最好的女人,不在他们皇帝的后宫里,而是在三曲,还有这所行宫里。”

    他说完,拍拍手,让人换了一个美女上来。

    那少女抱着琵琶,款款走入大殿,路过蓬头垢面、跪在殿外的沈意香时,脚步微顿。

    “今天,她归你,上你的床,”巴克钦点明安图,道,“明天,你归我,上我的马。”

    明安图不屑一觑,听到琵琶与歌声后,却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燕凉会为个女人流连汉宫,说要在南方成家,国仇家恨统统抛之脑后,现在又来抢亲,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看那个什么“平昌公主”,也不过空有姿色,连跟他逃婚的胆识都无,属实是被马踢坏了脑袋。

    但见到那汉人女子弹着琵琶,唱着歌,颊边潸然流下一行清泪,明安图忽然有些懂了。

    ·

    歌罢,舞罢,景国的皇帝、太子和臣子们也写了不少诗文,赞美燕国,贬损景国,在巴克钦的嘲讽下,逗得在座燕国人哄堂大笑,阿楚珲虽觉无趣,却也不时微笑附和。

    从阿楚珲发话后,巴克钦就不再暗示阮三思身份,阿楚珲也不再提起赵仙灵的名字,用“我的皇后”来指代阮三思,提了几次,还称她为“我的乌希和”,夸赞她如辰星般耀眼动人。

    甚至,阿楚珲还提起了阮名芳。

    “我在我的乌希和身上看见了阮名芳的影子,”他直白道,“阮名芳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虽然他杀了我们很多燕国人,但他也是为了自己国家的百姓,如果现在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像我的乌希和一样坐在我身边,为我效力,因为我比他的君主更懂得善待百姓。”

    阿楚珲说完,众人连带着景国的皇帝,都纷纷称赞起他的菩萨心肠。

    他从前在燕国人中就素有美名,未称帝前就被人称为“菩萨太子”,很多汉人确实是自愿投奔他的,待天下安定后,这样的口碑早晚会把巴克钦的手下全部拉拢过来。

    阮三思没有附和,但乖巧地低头微笑,为他斟酒。

    安燕公主本受阿楚珲独宠,听了这些维护阮三思的话,心中不太舒服,却也清醒了些,轻声问阿楚珲道:“陛下,我想去看看我大哥和姑母。”

    阿楚珲答道:“你大哥就在底下,可以去看。你姑母现在不知在何处,就不要添乱了。”

    安燕公主只能点头,撤到殿外去先看沈意香。

    路过燕凉的桌前,她看了一眼燕凉和他放在桌上的刀——那是一把汉人会用的长刀,而非阿尔泰人常用的弯刀,刀柄上嵌着宝石,熠熠生辉。

    但燕凉没有再碰它,只是沉默不语,独自饮酒。

    饮到入夜时,都城忽然飘起了雪花,逐渐下起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安燕公主解下自己的披帛,给沈意香披上,同他询问家中情况,不时抽泣,沈意香木然答她:爹娘下落不明,两个叔叔死了,女眷和孩子全部被带走……整个沈家已一夕消散。

    大雪铺盖在这对兄妹身上,也铺盖在无数的景国臣子身上,伴随着殿内靡靡的琵琶与歌声,推杯换盏间的阿尔泰语,景国人仿佛在此刻才终于明白,国破二字是什么意思。

    “能不能救救姑母?”沈意香问安燕公主道,“你出嫁时,她哭晕过去,一直在为你求情。”

    安燕公主叹道:“陛下虽然心善,但女人是交给巴克钦大将军的,他也不能插手。”

    沈意香抬眼看看阿楚珲的坐席右侧,沉默一阵,又低声问:“能不能求求阮三思?”

    安燕公主摇头道:“毕竟都是女人,只怕她也做不了什么,我试试吧。”

    她回到阿楚珲身边。

    这次路过燕凉时,燕凉看了她一眼。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隔着阿楚珲,忐忑看向阮三思,小声提了“我姑母”三个字。

    阮三思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即点头,同阿楚珲道:“我母后初到这里,就被巴克钦大将军的人随意带走,也不知现在何处,我恐怕她出事。自从景国投诚以来,送到燕国的女人已上万有余,可现在我看陛下身边却只有一个沈家的妹妹,其余人总归要有个去处吧?”

    阿楚珲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低头饮酒的燕凉,很快就缩回手去拿酒杯,豪迈一笑,安慰她道:“皇后放心,我不是那么多情的人,不需要充盈后宫。”

    阮三思再次劝道:“即使陛下贤明,不慕女色,也该体谅臣子之心。上万的女子,就是拿来全部犒赏三军,也该论功行赏,方能服众啊。”

    阿楚珲笑意渐深,以酒杯点她道:“皇后果然是贤内助,婚事还没办,就开始为我操持正事了。”

    二人话音一落,席间的燕国大臣们各抒己见。

    先是有人指责阮三思,道:“公主才嫁过来,就敢插手燕国内务,未免太过僭越。”

    后又有人支持道:“皇后说得没错啊,本来这些女人就该公平分配,怎能全凭巴克钦一人说了算呢?”

    席上瞬间吵闹起来,可见这些燕国人内部,早就因争抢女人出了矛盾。

    巴克钦已喝到微醺,沉着脸质问:“那你待怎地?”

    阮三思从容道:“先将女子全部集中在一起,按容貌排出上中下等,登记在册,再明文分配告示,一品大臣,每人得上品女子若干名,二品大臣,每人得上品女子若干、中品女子若干……”

    她说得有条有理,还没说完,就有大臣迫不及待,提刀直逼巴克钦道:“今晚就把人交出来,省得我每次都被分得下品。”

    还有人指责巴克钦道:“今天这个琵琶女就是你私藏的,你还拿来赏赐明安图——明安图为我大燕杀了多少汉人,难道不比你的军功了得?真要论功行赏,说不定这个上品女合该归他,用得着你在这里借花献佛?”

    巴克钦被吵得头晕脑胀,一摔酒杯,起身道:“分就分!今天就让你们看清楚,我平日是怎么待你们的,否则你们还不知餍足,被个汉人女子挑拨几句,就开始怀疑自己人了,等到你们分得更差的女人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要让他们已经握在手里的女人交出来,又岂是易事?

    巴克钦料定,此举在执行伊始,就会让阿楚珲得罪不少大臣,待交完了,人定比当初少,重分的人数也必然少于当初,还会让阿楚珲的威信大打折扣,所以才会一口答应。

    可阿楚珲若想揽权,就必然躲不过这一遭。

    “嗯……”

    阿楚珲看着酒杯沉吟,神色难断阴晴。

    阮三思已看出来了,现在的大臣多半来自阿楚珲的父族,甚至对燕凉的突然入席都无甚反应,反对阿楚珲母族的巴克钦有敌意,解决巴克钦势在必得,于是再次提议道:“曲水畔有一片开阔地,在此处也可撤下屏风远观,正适合夜宴品评,不如就先把女人安置在那里。”

    “现在就去!”

    “明安图,你不要的女人可以归我!”

    “说走就走!”

    阿楚珲却还在犹豫。

    燕凉突然开了口,向后微仰,箕踞而坐,一缕黑发垂落眼前,语带笑意,似乎是醉了,道:“大哥,我既然回来了,不该分我一份吗?”

    夜色掩映着他一身黑衣的血迹,也模糊了他眼上浅淡的疤痕,只用宫灯在朱门上留下半扇侠客般落拓不羁的剪影,直令大殿内外所有男女惊心动魄,不禁暗道,纵使破相,他竟也不愧于费扬阿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音色却如金石相击,低沉但清晰,带着深厚内力,仿佛能穿透人心,传进殿内殿外所有人的耳中,说的还是听感刚硬的阿尔泰语。

    殿外那些曾经听说过他的人,都震惊了。

    他,不是哑巴吗?

    原来他只是,不屑与汉人讲话?

    在他说完之后,整个华筵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也是阮三思第一次听见他讲阿尔泰语,虽然他讲花哨的吐火罗语、繁复的汉话都已和母语者别无二致,但阮三思就是有种直觉,这才是他唯一的母语,说得如此动听,泰然,轻佻……带着笑意时,已和阿楚珲有八九分的相似。

    “费扬阿,”死寂之后,阿楚珲轻笑着问道,“你带着刀来,还问我要女人,是想求,还是想抢啊?”

    燕凉这才放下酒杯,拿起那把金刀,拔刀在掌中转了一圈,削落一片殿外飞落的雪花,而后随手抛到了桌前倒映着雪景的石砖上。

    一片回声响彻殿内。

    “亲兄弟,用得着吗?”燕凉提起酒壶仰头饮酒,以手背抹了把带笑的唇角,道,“大哥喜欢我的刀,给你就是了。”

    所有人都暗中舒了口气。

    “哈哈哈,”阿楚珲大笑道,“说得有理,你既然回来,自然要分你一份,现在就分!”

    宫人捡起那把金刀收到阿楚珲身边,众大臣们又是一片哄乱,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很快将筵席一路开到了曲水边。

    女人被纷纷重新交还,衣衫不整的,成群走向江畔,在大雪中留下一排泥泞。景国的贵戚臣子们沿路膝行数步,想从数以千百记的女人中寻找自己的亲眷,不过徒劳而已。

    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初正是这些男人,亲手把这些女人送出来的啊。

    溪边架起篝火,晚宴持续到深夜,燕国人的笑声沸腾到顶峰。

    直到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阿楚珲才醉眼朦胧地回寝宫休息,阮三思随侍左右。

    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席,唯有燕凉还在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

章节目录

长门一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刻舟求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刻舟求偶并收藏长门一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