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这事左相大人大概是知道,但……”

    白衣悠悠然地说着,“礼部谢大人怕是不知道,毕竟出身世家,不识五谷,十指不沾阳春水,估摸那点诗书礼乐的心思都用到教老爷子如何说话上了,毕竟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夫状告当朝右相,却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可赞可叹啊!”

    谢献泉两腿一软,脸白如纸,心道:错了错了!

    他不应该自负地以为左相回朝了,他就能扳倒这竖子小儿,得意忘形地把自己在这人身上栽的跟头都忘了。

    谢献泉忘了,眼前这人除了是当朝右相,还那个以心机城府、奇谋诡诈著称的大梁第一奸臣——戚无良!

    不过他为官多年,自然深谙咬死不认的道理,哪怕心慌到结巴,也硬撑着狡辩道:“戚无良你……你休要……休要污污……”

    白衣没耐心听他哆嗦完,打断道:“行了,本相知道,本相又在‘污蔑’谢大人,你翻来覆去就会说这两字,教他们诬告本相的才思泉涌去哪儿了?”

    孟鹤云脸阴沉沉的,怒视了一眼十余名“蓝烟村村民”,又仿佛被污了眼般移开目光,摔袖喝道:“来人,把这群诬告朝廷命官的刁民拖下去斩了。”

    白衣一笑,高声赞叹:“这才对嘛!还是左相英明神武、果决雷霆,都拖下来斩了就死无对证,谁还会查出来这群刁民是受何人指使诬告本相?谢尚书多跟左相学学,火候不够啊!”

    孟鹤云老脸不住痉挛了一下,当即改口:“慢着,全部押送盛京府,下狱严审。”

    白衣又是一笑,“看来左相是反应过来了,城门杀人多血腥,显得您猴急又心虚,押入大牢再随便想个法子灭口,既不惹一身骚,又能毁尸灭迹,关键是您清正廉明的官誉仍在!万民依旧敬仰!”

    孟鹤云被她讽刺得身躯一震。

    一群“蓝烟村村民”终于扛不住了,除了领头的“老农夫”,其余人只是领钱来演戏的,生死在前大实话就开始往外蹦。

    “不不不,我不要下狱,右相大人救命啊!”

    “我们是被逼的,我们根本不是蓝烟村村民,是礼部谢尚书指使我们诬告您的,那血书……血书是昨个我们几个新按的手印,一人多按几个就凑够了,随便找个懂行的师爷来看,一眼就能看穿。我们愿意为您作证洗刷冤屈,求您救我们一命!”

    “求右相大人救命,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有官员一把扶住身形略有不稳的孟鹤云,担忧道:“左相您没事吧?”

    孟鹤云一副悲痛捧心、大受侮辱的样子,情真意切道:“戚无良,老夫承认一开始下令斩人是有不对,那也只是气这帮刁民欺骗愚弄老夫,险些污了我朝右相的清誉,之后命令将乱民下狱严审,更是一心为了还你清白。你却含沙射影、羞辱老夫,究竟是对老夫有何不满,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白衣一派风轻云淡,调侃中带着鄙夷,“哟,理说不过,开始倚老卖老,打感情牌了?”

    孟鹤云:“……”

    “心肝,你瞧咱们这位左相像不像泸水巷‘美名在外’的刘奶奶?”白衣对沈相疑说道。

    美人儿疑惑,“刘奶奶?那是谁?”

    “相疑姑娘,我知道!我知道!”

    百姓堆里,一个叫花子连蹦带跳地朝美人儿摇手,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笑弯的眼睛挺喜人,露出一双锃亮的白牙,“相疑姑娘,你瞧我一眼,我给你讲刘奶奶……”

    美人儿星眸一转,含笑落在叫花子身上,叫花子眼睛一亮,一高兴笑脸咧得更大,都快上天了。

    他回过神来,咳了两声清嗓子,像说书先生般绘声绘色地讲道:“这刘奶奶啊,住在泸水巷,年过五十,两鬓泛白,身材臃肿,人品甚差,儿厌孙嫌。她平日里最喜欢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是偷这家胡萝卜,就是偷那家白菜秧,一旦被抓个现行,就像滩烂肉一样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说自己年纪大了,有多么多么可怜,是看各家的菜烂了,怕邻里们吃了闹毛病,这才勉为其难地帮大伙把烂菜吃掉!整日嚷嚷着是为了大伙好!!”

    满街百姓闻言,轰然大笑。

    那或憨、或讽、或嘲的洋洋笑声犹如密集的小刀子,一股脑灌入最是看重清誉的孟鹤云耳中,堂堂左相何尝受过这般羞辱?

    孟鹤云被人搀扶着,这才没有急气攻心摔个跟头,眉心狂跳,却还在悲愤演戏,“戚无良,老夫诚心待你,你却将老夫与市井老妪相提并论?!”

    白衣嘲讽勾唇,“啧,本相看过左相写的《治国策》,通篇忧国忧民,大赞‘民为贵,君为轻’,高言‘大梁子民皆尔手足’,怎么?这会儿又自觉比老妪高贵了?不过,既然左相说诚心待我,那本相也不和你客套。你我左右二相初次见面,无良以八佾舞赠左相,德彰不妨回个礼。我瞧着德彰的鹤轿不错……虎子,带兄弟们把左相的轿子拆了,拉回去给厨娘当柴火烧。”

    “好嘞!大哥你请好!”

    应声的正是方才那名叫花子。

    他振臂一呼,城门口的人群中蹿出二三十个“难兄难弟”,都是饿得骨瘦如柴的细杆猴,走街串巷、恶狗夺食下炼出的灵活身手,一溜烟地见缝蹿出人群,遇上沿街阻拦的御林军,个个缩头钻□□,直接从那铁甲胯/下轻巧一滚便冲出了围堵。

    “细杆猴们”人人拿着一把小斧头,以领头的虎子抡的半人巨斧最大,一众叫花子手脚利索地砸向鹤轿。

    孟鹤云那张“戏骨脸”终于崩了,额间青筋暴起,老眼一红,呵道:“杨统领,你就这么看着吗?”

    白衣轻笑威胁:“杨统领,这些人可都是我的结义兄弟,满朝皆知我戚无良心眼比针芒还小,你可……悠着点!”

    杨丰年顿时炸毛了,左看看孟鹤云,右看看戚无良,心中高呼:天要亡我杨丰年啊!

    就在他左右为难这功夫,“细杆猴”的头头——虎子别看他人瘦年纪小,但力气大足够狠,旋身抡起重斧,蓄力转了十余圈,借助惯力一斧横劈了鹤轿!

    那鹤轿就像被人拦腰砍断一般,上下身分离的同时,内侧轿壁中镶嵌的夜明珠如炸锅般四溅蹦出……

    城门口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百姓与群臣都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

    那上下两截、显露出鹤轿内部的“断尸”,轿壁之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成百上千的夜明珠,颗颗圆润饱满,色泽白皙悦人,皆是上品。

    尤其顶端那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寻常百姓看一眼都知道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更别提轿内黄金打造的座椅、百狐皮缝制的软垫、美玉雕磨的小书案……谁能想到这小小鹤轿外表瞧着简朴粗陋,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众人犹如被施了定身咒,大气不敢喘,无人敢说话,唯独“明珠低语”。

    啪嗒——

    接着,咕噜——

    一颗夜明珠被斧风席卷,从鹤轿内壁掉落在地,沾了千秋街的细尘,不紧不慢地轱辘着,穿过持斧的叫花子,滚过持剑禁军的胯/下……

    最终,这位“明珠美人”风姿万千地停在了一名垂髫小童脚边。

    小童低头,明亮好奇的眼睛眨了眨,吮吸着手指,蹲下胖乎乎的小身子,然后用满是口水的小手捡起了那颗夜明珠,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至此!

    不仅上前砸轿的叫花子们疯狂了,满街百姓也疯狂了,众人不顾御林军的威慑,人山人海地涌向鹤轿蜂抢夜明珠。

    有儒生丢了背上书箱,挤上前,抢到一颗硕大的明珠,一边眼冒财光,一边和同伴说道:“怪不得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齐抬鹤轿都颇为费力、满头大汗,盛京城中捧臭脚的官员还曾就此事夸赞过,说是左相德高品重,于社稷而言重若泰山,所以轿夫们才会抬得如此辛苦。”

    儒生的同伴也抢到一颗明珠,顿时乐得合不拢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一个年过半百、身枯体瘦的老头子,重个屁!”

    之前尊师重道、满口称赞,将“重个屁”奉为天下读书人的信仰,如今见了钱财,谁又管你信仰不信仰呢?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法不责众,钱财若命,御林军一时间竟压不住抢“命”的老百姓们。

    “这老东西在轿子里镶嵌这么多夜明珠,晚上也不怕闪瞎狗眼?”白衣公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牙酸地看着满街横飞的夜明珠,又望了一眼自己轿顶镶嵌的一百多颗“小石子”,抱怨道:“士臣兄,跟这老东西一比,你送我的这轿撵是不是太寒碜些?嗯?士臣兄……士臣兄……”

    右相大人一扭脸,发现龟缩在轿撵边的“穷酸书生”不见了。

    远处传来一声暴呵,“穷逼,莫抢老子的东西!”

    白衣寻声看去,嘴角一抽。

    钱士臣一身“要饭服”混迹在一群叫花子里毫无违和,不过和他抢珠子的却不是叫花子,是个一团和气、笑脸慈祥的老者——

    刑部尚书乔弘道,人称乔公,身形微微发福,配上白胡白须,要不是穿着藏青官服,倒像个能掐会算、坑蒙拐骗、五毒俱全的老神棍,呸,老神仙。

    乔公攥着珠子,任钱士臣怎么掰手,抵死不从,笑容和善地商量着:“钱尚书,我就摸摸!摸摸!”

    钱士臣也是个四肢不勤的废物,铆足了劲抢却不过一个老头子,又一个“鲤鱼入江”扎进叫花子堆里……

    转眼,传出虎子的暴呵声。

    “卧槽,钱尚书你过分了!你特么要不要点脸?和叫花子抢东西!”

    “兄弟!好兄弟!我认你当亲弟弟,珠子再分我一颗,就一颗!求求了!”

    “呸,谁要当你弟弟?我大哥是戚无良!”

    “那我当你二哥,咱现在就义结金兰,你再分我一颗珠子!别,留手留手……要不我给你当弟弟,当儿子都行!!”

    “……”

    虎子大概是被户部尚书的“热情”吓到了,惊呼道:“卧槽大哥,我头次见到比你还不要脸的人!”

    戚无良:“……”

    沈相疑被逗得大笑,花魁的矜持都不要了,欣赏地瞧着右相抽搐的唇角。

    人群爆发一波又一波的躁动,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盛京城门几百年没这般热闹过了。

    “快退!快退!左相大人小心。”杨丰年一声高呼。

    晚了,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挤搡间推了孟鹤云一把……当朝左相摔了个大屁蹲!

    官帽脱落,狼狈倒地。

    “娘亲,你不说左相大人是天下最好的清官吗?那他的轿子里怎么藏了这么多宝贝啊?”

    疯抢的人堆边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挤了半天没挤进去,挠头问道。

    当娘的啐了口吐沫,“呸,老孬种,怪会装的!宝儿,有珠子滚出来了,快捡快捡……”

    那对母子说话声不大不小,被距离不远的孟鹤云听了个正着,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燃五脏的最后一捧干柴!

    孟鹤云知道,半生经营,举世贤名,毁于一旦!

    他瘫坐在千秋街上,尘埃黄土染脏了鹤纹官服,颜面、清誉、威仪皆荡然无存,于混乱局面中望了一眼轿撵上的人——

    白衣笑眯起眼睛,风流倜傥,从容高贵,举手敬了他一杯酒。

    “戚无良,你欺人太甚!”

    孟鹤云气极了,猛地从地上蹿起,抢过旁边御林军的一柄剑,就要朝轿撵刺去……

    不料这时,城门外传来马蹄声,玄甲将士亮出腰牌,森冷的声音传遍整条千秋街。

    “摄政王虎驾归朝,闲杂人等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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