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心里皆咯噔一声。

    摄政王?他怎么会今日还朝?

    怒发冲冠的孟鹤云被这个消息一激,那股提剑立斩戚无良的劲头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下,反倒冷静下来了,心道:谢恒还朝了,还真是巧!

    三个月前,当今陛下的新兄弟甄王谋反,摄政王谢恒奉旨西征平叛,几乎是同一时间左相孟鹤云奉旨出使南楚,大梁最有权势的一王一相皆离朝而去,这才给了右相戚无良横空出世的机会。

    不过,这“一王一相”关系也不怎么好。

    孟鹤云还朝的日子是精挑细选的,特意错开了摄政王归朝的日期,就是为了不被这位年轻王爷抢了风头,瞧瞧——

    一句“摄政王虎驾归朝”,别说哄抢的百姓都老实地退避下跪,就连满朝文武皆屈膝拜见,方才闹哄哄的、宛如菜市场的城门口一时死寂下来,威严森然的气息在整条街上弥漫沉淀。

    但如今,孟鹤云已经不在乎了,别说风头,他的老脸都已经被戚无良踩在脚下磨穿了,颇有点破罐破摔的架势。

    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孟鹤云久居官场、一生沉浮,一旦冷静下来,回想方才竟被一个生嫩的毛头小子激得差点拔剑拼命,便觉得愚蠢,同时也隐隐察觉戚无良此人可怕,和摄政王谢恒一样攻于心计,他差点便着了道。

    也不知道如今的年轻后生心窍都是怎么长的,一个个的令人毛骨悚然、防不胜防。

    “左相大人,您的官帽……”

    有侍从把被乱民踢飞的官帽捡了回来。

    孟鹤云又恢复了那副高山清雪的古贤模样,拍了拍官帽上的土,庄严地给自己戴上,于一群跪拜俯首的“下等人”中负手而立。

    一国丞相可不跪亲王,这是尊荣,也是骄傲。

    却在这时,一阵谄媚至极、狗腿十足的声音响起——

    “贱臣戚无良恭迎摄政王大驾,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孟鹤云老脸一抽,“……”

    很显然,有的人不需要这种骄傲。

    “还愣着干嘛?落轿落轿,一会儿把轿子抬到路边去,别挡着摄政王的虎驾……红泪,快扶我一把……哎,本相的轮椅呢?算了,不要轮椅了,本相两腿跪过去,给摄政王请安……”

    那三十二人合抬的华丽轿撵,城门闹腾了半天、百官轮番上阵,都没让戚无良把轿子落下来,如今这位右相总算抬起尊脚,准备落地染尘了。

    但也只有当戚无良直起身子,艰难地迈开步子时,众人才会想起这位不染纤尘的白衣卿相其实是个腿瘸的残疾,那一瘸一拐、走路都不稳的样子甚是滑稽。

    有文官瞧着她那狗爬螃蟹挪的样子,嗤鼻笑了出来。

    若是往日,心胸狭窄的右相当即就会上去抽人一大嘴巴,可她这会儿明显是高兴……

    高兴到什么份上,笑得像朵开残了的菊花。

    右相下轿之后撇开侍女的搀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真用两膝爬跪于地,头重重磕在地上,用五体投地的大礼朗声笑贺:“贱臣戚无良恭迎摄政王大驾,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别说孟鹤云,满朝文武都吓懵了。

    右相是疯了吗?!!

    戚无良入朝以来,怼文臣揍武官,上至被气晕的李阁老,下至被逼得告老还乡的九品小官,哪个朝臣没受过右相摧残?

    右相嘴里吐出过一句好话吗?没有。

    给过满朝文武一个好脸色?没有。

    她刚才自称什么?贱臣。

    满朝文武心里齐齐高呼了一句:我的娘啊!

    就右相下跪磕头那个狠劲,那个膝盖骨裂开的声音,他们打包票——右相疯了!

    盛京城外传来战马嘶鸣与甲胄碰撞声,洞口的城门宛如一张血盆大口,黄舌一伸,喉咙吞吐,一支阴暗不祥的玄甲军团仿佛从恶鬼腹中厮杀而出,借城门血口阴恻恻地降临人世!

    ——偃鬼骑。

    大梁摄政王谢恒的偃鬼骑。

    任何一支军队都有军魂,或是军风威严肃穆,或是军风彪悍嗜杀,但偃鬼骑不同……他们的军魂是恶鬼图腾,他们的军风只有阴森鬼气。

    全军黑甲,宛如鬼魅,一步一影地濒临城门。

    跪街相迎的百姓瑟瑟发抖,百官都不禁吞咽口水。

    没有人面对这样一支军队会不心生恐惧,哪怕是这座繁华锦绣的盛京城也会因为这支军队的逼近而胆寒战栗,除了一朵绝世“奇葩”……

    “士臣兄,快快快!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右相不仅疯,还胆子贼大,下轿之后跪在了千秋道正中央,把路拦得死死的。

    钱士臣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个和他一样穷酸打扮的小厮递上一个又脏又破的包袱,钱士臣接过“乞丐包袱”,一副割肉般脸抽牙疼的模样。

    “士臣兄别小气吧啦的,抠抠索索的不男人,快给我!”

    “……”

    亏她说得出口,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钱士臣最小气了!

    马蹄声渐进,王驾将临……

    钱士臣不敢再耽搁,隔空将那个破烂包袱抛给了戚无良,然后急急忙忙跪地,像个鹌鹑似的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虽然爱钱,但也是要命的。

    “谢啦,士臣兄!”

    右相笑容猥琐地接过包袱的同时,虎驾王骑终于到了城门之下,开路的玄甲将士手持恶鬼军旗,黑红的图腾随风波动,远远看过去,竟像旗面上的恶鬼诡异地笑了。

    紧接着,四匹高大战马拉着玄铁打造的王车缓缓驶入千秋街,车身上篆刻的纹路并非象征亲王身份的四爪蟒龙,而是修罗灭世图——数万阿鼻修罗狰狞拥挤地逃出地狱,枯骨血爪向天高伸,似在凄厉地呼喊着什么。

    街道两侧跪迎的百姓中,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瞧着那鬼旗鬼车,害怕地瘪了瘪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哇的一声……别看娃娃人小,哭起来却犹如声如洪钟,嚎啕一嗓子瞬间打破了千秋街上的死寂。

    坏了!

    小丫头的母亲一脸惊恐地匆匆捂住孩子的嘴。

    果然,开路的玄甲将士停顿了一下,于马背上转动冰冷如死人的寒眸,幽幽看向那聒噪啼哭的孩童。

    偃鬼骑不是没杀过不敬军威的百姓!

    孩童的母亲肝胆决裂地摇头,眼泪无声落下,呢喃道:“不……不……”

    有胆小的百姓屏息一颤,竟是尿了,而玄甲将士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佩刀……

    “这位兄弟,你尊重一下本相可好?”

    那滑稽的声音犹如一根搅屎棍,当头砸落,“拍碎”了满街压抑森然的杀气。

    玄甲将士低头一看,才发现马前不知何时跪着一个白衣银面具的年轻公子,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戚无良五体投地的跪拜太标准了,让开路将士一度以为路中央趴着的是个死人。

    死人什么的,偃鬼骑见太多了,直接驱马踏过去就好。

    万万没想到,这个死人竟直起身子说话了!

    “贱臣戚无良求见摄政王殿下!小人寻遍五湖四海,特为摄政王殿下献上东海鲛珠、翡翠琉璃扇、穹川乌药石、千年珊瑚蕊、织金陀罗尼经被……”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前的破包袱里掏出一件件稀世珍宝。

    文武百官眼睛都看直了,然后纷纷用暴殄天物、负心薄幸的目光瞪向钱士臣。

    钱士臣:“???”

    这些稀世珍宝皆是皮薄易碎的“祖宗”,该用细绸绵缎、上好木盒小心地包裹供奉起来,户部尚书这个“穷酸鬼”居然就用一个又脏又烂,甚至还可能带着馊味的包袱,像兜剩饭剩菜一样给兜了过来!

    “……彩狮球纹玉壶春瓶等十三件宝物,诚心求见摄政王殿下,望殿下看在小臣一片赤诚的份上,赏面一见……哎哎哎,两位玄甲大哥,你们干嘛?我是右相戚无良,带厚礼求见摄政王殿下,我不走,你们别拖我……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小臣对您爱慕,呸,仰慕您已久,甚至钦佩,诚心求见啊!”

    百官:“……”

    她上一个说“仰慕已久”的,此刻正虎着一张老脸怒瞪着她,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戳出两窟窿来。

    末了,当朝右相被两名铁面无私的玄甲将士架了起来,拖离了街道中央,给缓慢驶来的驷马王驾让路。

    王驾路过孟鹤云身边时,才悠悠停下,马车中传出一阵若清泉击石、雨打松竹的悦耳嗓音,富有磁性又不乏千军万马的低沉。

    “本王尚未入城,老远便看见城门好生热闹,不知发生了何事?左相可还安好?”

    “小事罢了,老臣无碍,谢摄政王关心。”

    “那就好,左相是大梁脊柱、国之柱石,万不可有失。”

    孟鹤云额角青筋直跳,“……”

    今日这些年轻人是商量好了,挨个来抽他老脸的吗?

    上一个夸他是“大梁脊柱、国之柱石”的,此刻正在鬼嚎:“摄政王殿下,贱臣戚无良是陛下新封的右相,我也是大梁脊柱、国之柱石!殿下要不要见无良一面?殿下,殿下……小人有意投靠,愿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

    她这个德性像极了之前那名唤虎子的叫花子,求花魁赏个眼神、瞧他一眼的白痴样。

    但右相铁定比叫花子有出息,也不知道她那又残又瘸的瘦弱身子骨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了牵制她的两名玄甲将士,噗通一声,扑跪到马车面前,直接惊得骏马嘶鸣、前蹄高抬。

    驾车的两名黑衣侍卫虽未着甲胄,但显然是摄政王的亲信,武功不低,其中一人稳住了马,另一人则寒剑出鞘,架在了戚无良的脖子上。

    “你找死!”

    跪在人群中的红泪望着那名侍卫,眼中闪过杀意,手已经按在缠腰的软剑上。

    她家公子若见一滴血,这人也不用活了。

    “怎么了?”

    说话的并不是马车里的人,而是吊儿郎当地从后面策马而来的银甲将军——

    一身锦绣红袍,外披银光白甲,如白玉无瑕的脸上生了一双顾盼多情的狐狸眸,眼角一颗泪痣,竟是个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侯爷,此人惊扰王驾。”侍卫回禀道。

    红泪瞧着来人,瞳孔微缩。

    若她方才面对侍卫只是一闪而过的杀意,那此刻便是血海万丈、杀意无疆……一股摧枯拉朽的恨意刹那淹没了她的心魂。

    几乎是同时,骏马上的银甲将军眼眸一暗,大拇指轻轻一推,腰间佩剑出鞘一指,寒光乍现。

    温月侯,花锦城,是个手握大梁半数兵权、久经沙场的疯子,对杀意比什么都敏感。

    他正欲扭头寻找杀意的来源,一阵清凛的声音响起……

    “久闻温月侯风华绝代,当年结海楼老楼主初见您时,还以为遇见了一位绝世美人,差点画进《江山美人图》里,让您成为继苏辞之后的美人卷卷首。”

    那跪在地上的白衣正仰着脖子,笑脸阿谀说道。

    天下第一楼,结海楼,老楼主从年轻时就是个不正经的风流公子,最喜画美人,踏遍山河,将世间最风华的四位公子和最绝代的四位美人收入《江山美人图》。

    江山卷看公子无双,美人卷看佳人倾城。

    而戚无良眼前这位,委实不怪老楼主眼花,当得起“美人”二字。

    花锦城不像个将军,也不像个侯爷,人如其名,像一城雍容华贵的人间富贵花——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被戚无良这一打岔,待花锦城再朝人群中看去时,方才那股不受控制的汹涌杀气已经消弭无踪。

    寒剑归鞘,将军的手指敲打在剑柄上,居高临下地瞧着那袭白衣,狐狸眸轻挑,三分笑意七分凉,“奇怪,本侯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见你第一眼便这般讨厌呢?”

    白衣卿相笑眯眯回道:“巧了,本相亦是。”

    百官:“……”

    麻了。

    那可是大梁最杀人不眨眼的万户侯,是继北燕大将军苏辞之后天下公认的杀神。

    明明戚无良方才对摄政王还那般巴结殷勤的嘴脸,下一刻待温月侯却硬臭如茅坑里的石头,哪怕跪在地上,笔直的脊背和周身气场都写着“老子天下无敌,你个傻逼去屎”,嘴边笑容再灿烂都看得出对侯爷的挑衅与厌恶。

    右相胆子之大、变脸之快,群臣——

    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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