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竹苑。

    在连地砖都用黄金玉石铺砌的丞相府里,这座小院寒碜到八方透风,除去种了满园的翠竹和一个小池塘,主屋还没有府上的柴房大,陈设布置清贫得和钱尚书穷酸的长袍有一拼。

    “戚无良!你个杀千刀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秋街上体贴入微、一口一个公子的温大管家,回府后秒变阎罗悍妇开启了河东狮吼。

    因为他发现,原本右腿虽瘸但尚能蹦跶着走两步的戚无良坐在轮椅上起不来了!

    “没事,卜楞盖裂了而已。”

    温寻跳脚道:“这踏马还叫没事?!你是想气死我吗?!!”

    戚无良:“别啊狗蛋,没了你,谁给本公子鞍前马后、暖手铺床?”

    温寻:“别扯开话题,你膝盖到底怎么弄的?”

    戚无良:“唔,你没瞧见……城门那种情况,我一个手抖、一个激动,跪得有点莽……哎,说到莽这件事情,红泪,公子可要好好念叨你一顿,见到温月侯跟狗见了肉包子似的,那滔天的‘狗气’,饿得眼都红了……咋滴?你还想把他一口吞了?”

    红泪:“……”

    这狗东西最擅长祸水东引!

    但红泪毕竟和戚无良这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不一样,是个知轻重懂是非的姑娘,错了就是错了。

    她也没狡辩,低下头诚恳地说了一句:“公子,对不起。”

    红泪知道,千秋街上如果没有戚无良一语惊醒她,她根本无法从杀意血海凝聚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出身长生殿的杀手却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杀意,这是一件令人耻笑的事情。

    而在戚无良最初的筹谋中,跪舔摄政王的同时,也该会跪舔一下那位摄政王的至交好友,但戚无良却当街挑衅花锦城,出言不逊,一上来就把人得罪死了,仅是为了……

    “是红泪错了。”

    良心不如狗的右相大人见小姑娘一副低声下气、自责难耐的样子,满腹长篇大论又从嗓子眼噎了回去,“嗐,多大点事啊,本公子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说,既然知道自己有不足之处,平日里就该跟本公子多学习学习……”

    红泪眉头一蹙,认真道:“公子,你为人好吃懒做、尖酸刻薄、表里不一、口蜜腹剑、龌龊卑鄙,可以说是身上一无所长,除了不要脸,没什么比我强的。”

    戚无良:“……”

    意思是,跟你学个屁。

    温寻听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隔着面具他都能看得出右相大人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红泪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过于耿直,当即道:“我去给您拿金疮药。”

    然后,脚底抹油地跑了。

    温寻瞬间大笑起来,一手搭在轮椅背上,调侃道:“让你逗人家小丫头!”

    戚无良磨牙道:“我是为了她好!十六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云朵一样的美貌,可她太年轻了,不懂得掩盖心思,连杀意都横冲直撞的,早晚吃大亏。哼,不识好人心的丫头片子!”

    温寻:“别一副半截入土的口吻,你也就比她大三岁,装什么大尾巴狼?谁不是从十五六岁的莽撞年纪走过来的?”

    白衣卿相哑巴了。

    是啊,十五六岁,最是冲动易怒、心里藏不住事的年纪,可少年人不就好在这里吗?干净真实不作伪,有万丈的勇气和浑身的力气,须弥山一般大的烦恼挡在面前,提刀去砍就是了!

    不像她,蜷缩在这副残破皮囊里,满心的阴诡毒谋,做着蝇营狗苟的事情。

    戚无良摸着肿如炊饼的左膝盖,心说:你还有脸数落红泪,千秋街上要是没自个把膝盖跪裂,你铁定比红泪还莽还疯……

    疼痛能够让人保持理智,入骨之痛连杀意都可以掩盖。

    白衣公子苦笑了一声,“红泪可以长不大,因为有公子帮她收尾,可公子不能长不大,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她收尾了。”

    这次换温寻哑巴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知道自家这位年轻娇弱的公子有着怎样的过去,没人和他说过,爷爷记性不好,公子也不是那种喜欢自挖伤疤的人,他只知道公子的脸和腿都是她自己废的,甚至每日一碗毒/药灌自己,哪怕灌到吐血还在喝……

    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够狠,够绝,够可怕。

    “公子,过去很重要吗?”温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他看着满园青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你,红泪,爷爷,还有经常来咱们府上蹭吃蹭喝的钱大人,你们好像都在追逐着过去的什么东西、什么人……”

    他比戚无良还大上一岁,却比红泪还有个鲜活少年的模样。

    温寻活了二十年,在没入盛京城前,是和爷爷在乡下长大的,整日锄地种田、鸡飞蛋打,有事没事逗逗村口的大黄狗,看着绿油油的庄稼从青涩嫩芽到金黄遍野,日子枯燥却也快活,天大的事情不过是吃喝拉撒。

    他曾经以为,所有人的过去都是这样的。

    白衣公子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自己用手转着轮椅进了竹屋。

    温寻看着轮椅上孱弱却又好看的背影,心中叹息他家“二狗蛋”是个连背影都好看的人。

    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很重要。

    初春的小风拂过,屋檐下的竹叶刷刷作响,翠竹挺拔清雅,底下的泥土湿漉漉的,大抵是晨起下人刚浇过水,泥土味混着青竹香钻入温寻的鼻息……他眉心猛地一跳,骤生一股光阴无情、命运无常的心慌。

    六感灵敏且有佛缘的人对命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有预感的。

    温寻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公子、像红泪、像爷爷、像天下很多人一样,去疯狂地追寻什么东西,也许会是权,也许钱,也许只是希望能够像今日一样在屋檐下问一句……

    “公子,过去很重要吗?”

    ……

    翌日清晨,右相府门口。

    小厮们忙得热火朝天,骄奢淫逸的大梁第一奸臣是个讲究排场的大俗人,每日上朝途径的街道都要铺上红毯,然后载着右相的宝马雕车才会屈尊降贵地驶向皇宫。

    “今日红毯铺路怎么慢了许多?”

    换了一身黛紫官袍的戚无良坐着轮椅,被红泪推到了门口,漫不经心地询问从前街跑回来的温寻。

    温寻用衣袖擦着额角的汗,气喘吁吁道:“进京赶考的学子游街闹事。”

    右相大人慵懒地打着哈欠,“哦,闹啥?”

    温寻斜了她一眼,“你说呢?单在你进宫的必经之路上闹事,乌泱泱的儒生学子举着‘替天行道’的横幅,念着讨伐奸臣的诗文,我听了两句,那真是……好文采!无一字脏话,却句句见血、鞭辟入里。”

    右相大人兴致缺缺道:“这群书生也就会动动嘴皮子,我戚无良要是能因为别人戳我两下脊梁骨、骂我两句王八蛋就嗝屁,阎王爷都不信。”

    温寻试探问道:“要不咱今天换条路走?”

    戚无良:“换啥?我也去听听千古诗文。”

    温寻:“可是公子……学子们群情激愤,我担心场面万一不可控,冲撞了……”

    戚无良:“没事,明天他们就不激愤了?”

    温寻一懵,“为什么?”

    右相大人笑眯起一双美人眸,“因为从明天起,我将是本届科举的主考官。谁敢激愤,本相就判他名落孙山。”

    温寻:“……”

    他感觉会更激愤。

    这时,温爷爷手里攥着“两团黄粑粑”,慢悠悠走到府门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公子,饿了吗?吃个窝窝头。”

    温寻看向那糙玉米揉成的“黄粑粑”,眉心就开始突突跳,无语道:“爷爷,公子嘴刁得很,不吃这种穷人糟糠。”

    戚无良白了他一眼,接过老爷子手里的窝头,咬了一口,温和笑道:“谢谢温爷爷。”

    温寻:“……”

    不是他嫌弃,这“黄粑粑”一看就是老爷子亲手做的,微微发黑,八成揉面的时候老爷子又忘记洗手了,窝窝头顶还“飘扬”着一根秀发。

    金尊玉贵的右相大人一边嚼窝窝头,一边从嘴里揪出一根白头发,还舔着脸笑。

    温寻觉得哄老人家开心这方面,他真心比不过戚无良。

    “爷爷,你平时不是都拿白面馒头投喂公子吗?怎么今日换窝窝头了?”温寻稀奇道。

    温爷爷笨手笨脚地用袖口给轮椅上的人擦了擦粘在嘴边的窝头渣,担忧又焦急地嘱咐道:“馒头不好,公子今后不能吃馒头了,如今的人心都坏透了,那白面粉有毒,蒸出来的馒头也有毒。公子记得,千万别吃,饿了来找我,我存了几屉窝窝头,都给公子留着呢……”

    右相大人闻言,差点噎着。

    温寻想起了老爷子常藏窝头的脏馊炕头,好险没乐出来。

    最后,还是红泪趁老爷子不注意,火急火燎地推着戚无良上了马车,温大管家驾车就跑,生怕老祖宗再追上念叨。

    只是宝马雕车还未驶到千秋街主路上,便听到了数百儒生齐声高喊的《讨右相戚无良檄文》。

    “戚氏无良,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为祸百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河山……吾等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今聚于此,誓讨奸臣!”

    一个穷酸书生畏畏缩缩地站在一群愤慨学子中,由于衣衫单薄,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冻得搓手跺脚,嘀哩咕噜地说了一句话。

    他旁边的瘦杆儒生是个尖耳朵,当即问道:“兄台,你说什么?什么妖孽?”

    穷酸书生虽然一副苍白的短命鬼长相,但一开口声音却极为好听,声沉气阔道:“我说,最后一句‘今聚于此,誓讨奸臣’没有气势,差点了意思,你们没见过戚无良,所以骂得不到位,改成‘爰举义旗,誓清妖孽’会更好一点。”

    这下子周围几个听到的儒生纷纷眼前一亮,激动起来。

    其中一个微胖儒生拍手一叹,“妙啊!爰举义旗,誓清妖孽!既彰显我等今日之举的大义,又突出了戚无良祸国殃民的形象。诸位静静,静一静……我们便按这位兄台所言,将最后一句改为‘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可好?”

    微胖儒生明显是个领头的,他一发话,众人无有不从,都纷纷叫嚷着。

    “好,我赞成张兄所言。”

    “对对对,就改为‘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吾等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誓清妖孽!!!”

    恰逢此时,右相府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来,慢嗒嗒地停在了一众愤慨儒生面前,讨伐声戛然而止……

    驾车的右相府大管家冲人群里的穷酸书生咧嘴一笑,“钱大人,今个又来蹭马车啊!”

    一众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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