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

    一身雪纱红袍的俊美男子跨进府门,便开始肆意高喊,“老谢,你今日没去上朝真是可惜了。”

    老管家挺着一把老骨头躬身行礼,欲拦住“疯癫”来客,但由于年纪大了,说话都慢吞吞的,“侯爷,王爷昨夜歇得晚,才刚起身,请容我进去通报……”

    话音未落,老管家只觉得面前刮过一阵风,还是身后的小童提醒道:“管家爷爷,侯爷已经进去了。”

    老管家一脸茫然地直起腰板,混沌的老眼往四下一瞟,哪里还有人来,顿时急道:“侯爷,您怎么又不经通报乱闯,侯爷侯爷……”

    王府内院,一身素衣的谢恒独坐在竹林小亭中,满头青丝仅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飘落的竹叶偶有一二挂于素裳之上,他却不甚在意,一手煮茶,一手摸弄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垂眸间墨眸寂幽如海,宛如一尊清绝冷肃的神像。

    “老谢,老谢……”

    花锦城内力深厚,就算是站在府门口高喊一句,也能传遍满府,他一边轻车熟路地往谢恒所在的竹林小亭而去,一边还嚷嚷着:“谢无声,你可真是缺了大德了,又不是听不见,回回都不理我。”

    直到花锦城如疾风一般踏入竹林小亭,谢恒才淡淡出声:“不然呢?像你一样如牛气喘般扯着嗓子乱吼?”

    花锦城对谢恒的冷脸打趣浑不在意,笑容盛然地落座在谢恒对面,臭不要脸地抢过谢恒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嫌弃地咂嘴道:“又是花茶?老谢,你什么时候也学起了京都小姐们的喜好,偏爱这附庸风雅的花茶?你以前常饮的苦丁茶呢?”

    谢恒懒得看花锦城一眼,自顾自地又拿起一个新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品茗,片刻后才无波无澜地回了两字:“扔了。”

    花锦城:“嗯?你不是最喜欢苦丁茶的清苦之味吗?怎么扔了?”

    谢恒:“太苦了,她不喜欢。”

    花锦城:“啊?谁?”

    谢恒没再回答,岔开话题问道:“你来干嘛?”

    花锦城这才想起今日要和谢恒讲的趣事,笑道:“哦对,差点忘了,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可惜啊可惜!”

    谢恒:“你不是也没去吗?”

    花锦城一脸无语,“你就不问问我,为何可惜吗?”

    谢恒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面容冷淡道:“以你的性子,我不问,你就会老实住嘴吗?”

    花锦城:“当然不会。”

    他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还手贱地将谢恒棋盘上的黑白子拨乱了几颗,兴致盎然道:“昨日在城门口拦你马车的那个无良小人,今天早朝之上当众下了孟老贼的脸,你也知道孟鹤云这个人,世间男子皆好面子,而左相孟鹤云最甚。颜面、清誉、名望,是孟鹤云最看重的东西,重于性命。可想而知,孟老贼今天气成了什么德行!”

    盛京之中,只要是生了眼睛的、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喜欢孟鹤云,世人对当朝左相的追捧大多源于其身份权势,若说真心敬佩的,恐怕只有那些空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迂腐学子。

    如花锦城这般狂妄无羁的朝中军侯,自然更看不起孟鹤云这种满腹城府的伪儒。

    “那也未必。”谢恒一手拿起茶杯,仔细探看杯壁上的竹叶花纹,缓缓说道:“所谓重于性命,可重得过世间百姓的性命,可重得过满朝权贵的性命,甚至重得过他父母妻儿的性命,但未必重得过他自己的命。”

    花锦城拍腿大笑,“对对对,咱们这位清高的当朝左相我还是佩服的,最是自私自利,骨子里烂得比我还透。你说,戚无良这么大张旗鼓地和孟鹤云打擂台是为了什么?朝中权势?”

    谢恒:“她讨厌孟鹤云。”

    花锦城不解,“你怎么知道的?”

    谢恒的脑海中突然回想昨日白衣谄媚跪在跟前的模样,“看出来的。”

    花锦城嘴角一抽,“怎么看出来的?你才见过她一次?”

    谢恒垂眸拨弄着茶杯,“她讨厌孟鹤云身上的那层‘皮’,故而孟鹤云有多爱惜自己那层‘皮’,戚无良就会把他的‘皮’一点一丝地撕下来。”

    花锦城:“这是什么鬼话?”

    谢恒拨弄茶杯的手停下了,从怀中掏出帕子,然后一手端起茶杯认真端详,一手细细擦拭着茶杯上掩盖了竹叶花纹的茶渍,“这世上人人都有‘皮’,或慈悲良善,或阴险毒辣,或钻营谄媚,或冷面冷情……只有一种皮囊最令人讨厌。”

    花锦城来了兴致,挑眉道:“什么?”

    谢恒:“伪善。孟鹤云已经不是伪善了,他想把自己的‘善’做成‘圣’,妄想一步登天当这芸芸众生中的‘圣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孟鹤云早晚自食恶果……这茶杯上的竹纹粗糙了些,你下次再去惜辞斋,替我选一套更精细的回来。”

    花锦城端起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拧眉瞧了瞧,一言难尽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倒是挺会照顾皇帝老儿的生意,那惜辞斋里的东西除了挂个皇家名头、卖得死贵死贵外,有什么好的?”

    谢恒大拇指若有若无地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破竹笛,眸海微微波动了一下,“都好。”

    花锦城:“……”

    他眼睁睁看着谢恒用那副老僧入定般寡淡无情的俊脸说出“都好”两字,好在哪里?好在够贵吗?

    花锦城暗暗翻了个白眼,好心提醒道:“话说,你真的任由皇帝老儿驱使戚无良这把刀在朝堂上蹿下跳?你也不怕这把刀哪天蹦跶到你头上。”

    谢恒放下了茶杯,将目光重新放回棋盘上,“你少去招惹她,戚无良此人不简单。”

    花锦城微愣,随即笑道:“你倒是甚少这样评价一个人,上一个让你称之为‘不简单’的人还是苏恨离。”

    谢恒持棋的手一顿,“她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啧,”花锦城眯起眼睛,“你越这般说,我便越觉得抓耳挠腮,终究是没机会和这位大将军之女在杀场上较量一番。老谢,我倒是好奇,苏恨离是个什么样的人?比得上大将军半分吗?”

    谢恒阴郁地垂下眼眸,阳光透过竹林叶隙落在他的侧脸上,暖阳不经意间温了也凉了他那双如渊似海的墨眸,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许是花锦城的错觉,他某一瞬间竟觉得谢恒是悲伤,可转瞬谢恒抬眼望向亭外簌簌作响的竹林,轻声道:“她喜欢竹子。”

    花锦城一懵,“啊???”

    谢恒继续道:“可她种不出来。”

    花锦城:“……”

    “那是个顶没天赋的人,种什么死什么,所以她院子里的竹子都是我种的。”谢恒说着说着,嘴角浮现出细微的笑意。

    花锦城半张脸都在抽搐,“老谢,你在和我说笑吗?”

    谢恒淡淡看向他,一脸正经道:“没有。不是你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怕黑怕鬼怕虫。苏恨离小的时候什么都怕,动不动就会哭,天天嚷着要吃糖……长大了也喜欢吃……”

    “老谢,你还是闭嘴吧,”花锦城忍无可忍道,“我宁愿相信大将军之女是个刁蛮任性、目中无人的草包。”

    谢恒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你是听谁说的?苏恨离是个刁蛮任性、目中无人的草包?”

    花锦城:“大家都这么说啊,因为她败了,对于失败者而言,世人哪里会给她什么好评价?”

    谢恒嗤之以鼻一笑,冷声道:“世人知道什么?大将军教养出来的孩子是个极卓越的人,文可治天下,武可定山河,性情也仁义,待人温和,从未对谁发过脾气,也只有在亲近人面前才会闹腾点,就是和大将军一样眼神不好,缺心少肺,总把虎豹豺狼捡回来当猫儿养……”

    说到此处,谢恒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如仙似佛般清绝的人某一刹浮现周身萦绕起森冷鬼气,嘲讽道:“最后被猫儿一剑剜了心……重遇,你好像很讨厌苏恨离,你应该并未见过她才对。”

    “是啊!我就是讨厌苏恨离,”花锦城邪肆地勾起唇角,鄙夷地看着茶杯上的竹叶纹,“我讨厌她是苏辞的女儿,却死得那般窝囊、败得那般丢人。苏恨离比不上她母亲,这世上没人比得上苏辞。”

    谢恒闻言,竟不觉得意外。

    不论敌我,不论国界,不论立场,世间男儿少有不敬仰北燕大将军苏辞的人——那是个生时惊艳苍生、死后山河同悲的人。

    没有人比得过。

    岁月千古,史书万卷,不过才能持笔写下一个苏辞而已。

    谢恒未言。

    恰逢此时,老管家匆匆来禀:“王爷,陛下命席公公传了口谕,说空桑国师云游已归,明日在空禅院举办跪经礼,皇室子弟皆需前往,聆听空桑国师讲经。”

    谢恒身上森然鬼气已经消失无踪,无悲无喜地开口,又恢复了往日里冷肃寡言,“知道了。”

    老管家闻言却是犯了难,他家王爷是去还是不去呢?

    ……

    与此同时,右相府。

    温寻开始了日常的焦躁唠叨,在主厅来回踱步,“完了完了,礼部本负责科举,你把谢献泉得罪到这个份上,这次科举他还指不定给你搅出什么乱子呢?”

    轮椅上的戚无良脱去了一身官袍,换上了素日白衣,坐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还担心场面不够乱、热闹不够大呢,希望谢老狗和他家主子‘阴天乐’折腾得卖力些。哎,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上午膳?红泪红泪……你家公子的午膳呢?”

    温寻闻言一懵,“‘阴天乐’是谁?”

    白衣公子一副“狗蛋你真是孤陋寡闻”的鄙夷表情,“孟鹤云啊!你不知道吗?刑部尚书乔公上次在烟雨楼喝醉酒后,亲自提笔给孟鹤云起的雅称,早已传遍了整个盛京。孟鹤云常年板着那张丧葬脸,没个乐的时候,见谁都一副‘苍生负我、尔等欠我’的倒霉德行,阴天乐!多形象!多贴切啊!”

    温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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