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梁惠帝不动声色,环视群臣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礼部尚书谢献泉当即出列,激愤道:“陛下,自古就没有臣子代天子享用宫庭雅乐舞的道理,况且此子狂妄无礼,当街侮辱左相,还命人砸了左相的鹤轿。若是不予重罚,我等朝臣……心中替左相悲苦啊!”

    说完,谢献泉一副“坚韧不拔”之姿当庭跪下恳求。

    紧跟着,亦有朝臣附和下跪。

    “正是,望陛下替左相主持公道。”

    昨日被气晕的李阁老也拖着病体下跪,苍老的声音透着儒者的雅正,“陛下,左相乃天下儒生之楷模,昨日戚无良羞辱左相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上百学子携讨伐檄文游街为左相鸣不平,望陛下重惩戚无良,还左相公道。”

    有李阁老带头,又有一批朝臣纷纷跪下,嘴上齐声喊着“望陛下还左相公道”。

    唯有兵部尚书吴钩、刑部尚书乔弘道、户部尚书钱士臣,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位大臣站着旁观风云。

    就在大殿沉寂,群臣等着梁惠帝表态时,右相突然矫揉造作地长叹了一声。

    梁惠帝顿时看向戚无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爱卿何故长吁短叹?”

    戚无良捶胸顿足地夸张道:“陛下,臣是羡慕左相啊!我若是像左相一般,入朝为官十八年,年年担任科举主考官,亦是天下读书人的恩师,怕是今日也能有这满朝文武的庇护偏袒。日子久了,说不定还能有万众归心、群臣俯首。”

    原本,立在殿前悠然听着朝臣为自己鸣冤的孟鹤云瞳孔一缩!

    万众归心、群臣俯首,那是天子才能有的。

    戚无良此言在诛心!

    “戚无良,你休要胡言!诸位大人只是看不惯你险恶行径,所以才会纷纷仗义执言。”孟鹤云边恭敬地梁惠帝躬身行礼,边斥责道。

    右相端坐于轮椅之上,一派慵懒之姿,嘲讽道:“哦?难道我说错了吗?这满朝文武十之八九难道不是左相的学生吗?他们难道私下里敢不尊称您一声恩师吗?”

    孟鹤云嘴一僵,尚未来得及反驳,戚无良已先一步朝龙椅上的人拱手奏道:“陛下,臣以为这样不妥。”

    梁惠帝故作疑问道:“有何不妥。”

    戚无良:“圣人有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过犹不及。这人的权势一旦大了,心难免也就大了。我若是右相,有这满朝文武前呼后拥,有这天下学子真心拥护……臣的心定然会大起来。”

    此番大逆不道的话从戚无良嘴中说出,龙椅上的帝王非但未怒,反而笑了,“你待如何?”

    右相“嘿嘿”笑了两声,竟学起稚子般天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陛下,臣想去您的位置上坐一坐。”

    “放肆!”

    喊出这一声的是孟鹤云,他边喊边噗通一声朝天子跪下,高喊道:“陛下,臣绝无此心。”

    戚无良抖了抖袖子,怡然笑道:“嗐,左相有没有此心并不重要,满殿群臣有就行了。宋史中有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有人推波助澜便好,一推二请三就位,左相可效仿宋主,追随左相的大臣便是从龙之功。”

    此语一出,之前下跪的众臣如跪针毡,纷纷下狠劲磕头大喊:“陛下,臣等也绝无此心!”

    “诸位别激动,听我说完,”戚无良一手支着下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满殿高呼的群臣,笑弯了一双眼睛,幽幽道:“就算左相心口如一,就算诸位大人心口如一,并未有不臣之心。《韩非子·说难》一篇中有智子疑邻一说,市井百姓都知功高震主一词,陛下我若是您,见这满殿文武为一个人下跪请命……”

    原本笑语嫣然的右相突然语调一转,掺着森森冷意与怒然杀气,暴呵之声传遍大殿,“定斩孟鹤云与满朝结党营私的不忠之臣于刀下!”

    “陛下饶命,臣等绝无结党营私、叛君不忠之心。”

    群臣犹如市井卖菜的老妪般此起彼伏地高喊着,各个一副声泪俱下、恨不得撞柱明志的德性。

    梁惠帝笑眼看着殿内的大戏,直到看够了才温和开口:“无良啊,你瞧,你吓着左相和满殿重臣了。”

    孟鹤云闻言,眉心一跳。

    他早就听闻,梁惠帝格外宠信戚无良,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但今日一见,却是不对。

    他辅佐梁惠帝十余载,坊间皆言梁惠帝懦弱无能,可他最清楚这位帝王的心思诡谲、阴狠无情。满朝文武中谢家、李家,乃至摄政王,哪个没有动过摆布这位“和善”帝王的心思?哪个又成功过?谢老太师筹谋一生,梁国大权半数已入手,可梁惠帝登基后不也被迫隐退了吗?

    换做任何臣子,梁惠帝都不会允许其在大殿之上如此明目张胆地妖言惑众、挑拨君臣关系,戚无良言辞虽锋利,却是阳谋,如此阳谋,何人会勘不破?

    但她戚无良敢使阳谋,梁惠帝也愿入瓮。

    这才是令孟鹤云最不安的。

    帝心如渊,梁惠帝借机敲打他这个左相不假,但其对戚无良的态度才是最诡异的。

    那不是宠信,是一种宠溺纵容,就像一个慈父看着顽皮幼子胡闹,非但不会生气,反而会顺着幼子的心意纵容其翻云覆雨。

    梁惠帝话音落,戚无良拱手,朝君王一笑,“陛下,臣年纪尚轻,说话不知轻重,方才玩笑之言,若是吓到了左相和满殿重臣,无良在此和各位大人赔个不是。”

    “吾等不敢。”满殿跪着的大臣颤颤巍巍地回道。

    戚无良又朝孟鹤云拱手笑道:“左相可嫌弃无良心直口快?”

    孟鹤云板着脸,“不敢。”

    梁惠帝:“既然孟爱卿不怪右相无礼,那众卿便起身吧。”

    跪着的朝臣微微抬起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之所以会跪,皆是戚无良妄语所逼,如今陛下这一言,反倒像是他们被左相所害而跪。

    君心偏袒至此,一群在官海“历练”多年的大臣们心里也有了数。

    梁惠帝:“怎么?还要孤请尔等起身吗?”

    “臣等不敢。”

    众臣叩首,随后纷纷起身,唯独孟鹤云跪在原地。

    梁惠帝眼眸微冷,“左相这是何意?”

    孟鹤云是个最懂君心、知进退的人,恭敬启奏道:“陛下,老臣年迈,出使南楚而归后更觉岁月加身、常有病痛,恐无法再主持本次科举,愿退位让贤,将本次科举主考官之位让于有才有德之辈。”

    梁惠帝:“左相劳苦功高,出使南楚已是辛劳,科举之事关乎我大梁国祚,繁琐任重,若左相身体不适,确实不宜再操劳,那不如由戚爱卿担任……”

    “陛下不可!”

    梁惠帝的话尚未说完,礼部尚书谢献泉已经跳了出来。

    孟鹤云太阳穴一突突,心道:不妙,谢献泉这个蠢货!

    谢献泉着急出言阻止也是有缘由的,孟家和谢家分属一党,孟鹤云多年主持科举,获利最大的实为谢家子弟,仕途官路、平步青云的通天坦途因戚无良一场妄言闹剧便断了,谢献泉不甘!更何况今年他的幼子也要参加科举,本已内定为三甲榜首,若是主考官一换,这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怕就要飞了!

    “陛下,左相是天下儒生之楷模,受天下读书人敬仰,担任主考官是当之无愧,戚……右相自己也说了,她年纪尚轻,在朝中、乡野皆无圣贤之名,与左相口中的有才有德之辈尚有差距,担当主考官恐惹非议。”

    “呵。”

    戚无良张嘴就是一声冷呵。

    梁惠帝看向她,后者拱手禀告,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模样,朗声道:“陛下,臣一直觉得‘天下儒生之楷模’一词甚是荒谬。”

    说着,她用手转动轮椅,面朝孟鹤云,“敢问左相,您扪心自问,论注经释文,您比得过空禅院的已痴方丈吗?论传道解惑,您比得过文坛大家左思道吗?论民心所归,您比不得驻守边镇三十载、造福一方百姓的儒官叶集风吗?既然什么都比不过,何谈天下儒生之楷模?何以受这天下读书人敬仰?凭官高势大吗?”

    孟鹤云眉心直突突。

    偏偏谢献泉那个蠢蛋还在厉呵:“戚无良,你放肆……”

    孟鹤云急忙一语打断了谢献泉的叫嚣,“陛下,臣举荐右相担任此次科举的主考官,右相年纪虽轻,但胆识见底远超常人,此次主持科举,定能为陛下选出一批忠君爱国的贤臣志士。”

    谢献泉哑巴了。

    戚无良却是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孟鹤云这是给她带高帽子,若是此次科举砸了,选不出德士能臣,便是她戚无良之过。

    梁惠帝并未顺着孟鹤云的话说下去,而是浅笑看向戚无良,“右相,你以为如何?”

    那一身黛紫官袍的年轻卿相俯首躬身,铿锵有力地回禀道:“臣,定不复陛下所托。”

    选不出德士能臣又如何?

    她不是来当贤相的,她是来亡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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