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朝臣最前列,一身黛紫官袍的戚无良窝在轮椅上昏昏欲睡,脑袋瓜几次深深垂下,甚至因为睡姿不佳、呼吸不畅,不时传出轻微的鼾声。

    凡是长眼睛的大臣都能看得出右相今日精神不佳,估计没那银面具挡着定能看见右相大人两个黑漆漆的眼圈。

    “孤看,恒弟年轻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亲了,不知道你可有中意的女子,说来与孤听听,孤也好给你做主,若是没有,李家有个女儿……”

    龙椅的梁惠帝似乎一点也听不到右相不雅的呼噜声,慈笑着与难得来上朝的摄政王谢恒说起婚姻大事。

    谢恒已至弱冠之年,换做寻常人家,孩子怕是都满地跑了,但谢恒身份特殊,帝王不开口,朝中也没有哪个权贵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摄政王。

    毕竟谢恒本就军权在手,若再与朝中掌政大臣联姻,功高震主、帝王猜疑足够逼死一个家族了。

    听到有与摄政王联姻的机会,不少朝臣都暗暗激动起来,除了龟缩在朝臣堆里的钱士臣。

    他环视了一眼大殿,心道:今日也是奇了,不仅摄政王破天荒地来上朝,向来“闭门造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部尚书时维秋也来上朝了,而素来负责“一吃一睡”的右相和易王今日倒是反过来了,右相一蹶不振、昏睡不醒,易王则一直以袖捂脸在那里嘎吱嘎吱地吃着。

    “陛下,臣无心婚事,今日上朝是为告御状而来。”

    一身玄黑金纹蟒袍的谢恒风姿卓绝地立于殿前,声线清绝冷冠地说道。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告御状?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世上还有需要他摄政王谢恒告御状才能扳倒的人?凡有不敬,以摄政王的雷霆手段,哪里用得着天子出头?早已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了。

    谢恒脊背挺得笔直,只是对天子微微拱手,冷声道:“臣要状告我朝新贵、大梁右相——戚无良,她于昨日上山礼佛途中,拦截微臣,试图调戏,言语多有轻浮。臣不堪受辱,今日殿前状告,望陛下还臣公道。”

    噗——

    一直在御前偷摸吃东西的易王当场喷了出来。

    易王:“!!!!!!!”

    群臣:“???????”

    死寂,大殿一时间陷入死寂。

    莫说是群臣,就连龙座上的天子都一脸懵滞,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犹疑又不确定地问道:“摄……摄政王,你再说一遍,孤方才没听清。”

    谢恒负手而立,用那张剑眉星眸的公子玉脸,朗声说道:“陛下,右相昨日于山路之上侮辱了臣,臣恳请陛下还臣清白。”

    嗡的一声,大殿像炸开了般,群臣七嘴八舌地说着。

    “不是,摄政王殿下是什么意思?老夫怎么没听懂?这句话掰开揉碎,老夫都能懂,为何连起来老夫却听不懂了?”

    “李阁老,您年纪大了,不懂也正常!”

    “右相胆子可真是大啊!那可是摄政王,她居然有胆子对摄政王殿下做这种事!”

    “等等,你们谁给老夫解释解释,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侮辱?怎么侮辱?”

    “李阁老您不知,烟雨楼中亦有绝色男伶,早就听闻右相大人是烟雨楼幕后的东家,楼中美人无论男女皆受过她摧残,尤其是男伶……一个个被右相大人折磨的……唉!”

    李阁老虎躯一震,一副大受震惊的样子,“他一个残废有这种本事?!!”

    “右相大人只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那儿。我听烟雨楼中的男伶们说,右相大人凶得很!夜夜折磨得他们身上每一处好地方。”

    李阁老闻言脸上青紫交加,捶胸顿足好险没被气晕过去,悲愤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就这般阵仗,愣是没把轮椅上昏睡的戚无良惊醒,还是位列戚无良身后的钱士臣一脚踹在右相大人轮椅上,才把梦回周公的人叫醒。

    戚无良两眼茫然地环顾四周,嘶溜了两下嘴角的口水,又猥琐地用衣袖擦了擦流到下巴的哈喇子。

    群臣:“……”

    这奸臣好生辣眼睛!

    只见谢恒不轻不重地瞥了戚无良一样,再度朗声重复道:“陛下,右相昨日于山路之上侮辱了臣,臣恳请陛下还臣清白。”

    戚无良:“??????”

    右相的瞌睡当即飞没了,果断反驳道:“陛下,这不可能,臣就算侮辱一只狗,也不可能侮辱摄政王殿下!”

    群臣:“……”

    谢恒:“……”

    易王连藏在袖子里的烧鸡都不吃了,一嘴油渍地对着戚无良竖起大拇指,敬佩道:“兄弟,你是勇士!”

    只听群臣小声嘀咕了起来。

    “她什么意思?这是在嫌摄政王的床上功夫还不如一条狗吗?”

    “摄政王这般风华月貌,便是床上功夫不行,也比那些烟雨楼的男伶不知好上多少倍!”

    “你瞎说什么?活腻了?!”

    “关我什么事?分明是右相活腻了!敢对摄政王下手,不对,我看她是活疯了!!”

    戚无良:“…………”

    她不过就眯了一会儿,这是……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谢恒冷然摔袖,冰寒刺骨的墨眸冷冷看向轮椅上的当朝宰辅,威严质问道:“戚无良,你什么意思?侮辱了本王,吃干抹净,就想不认账了吗?”

    即便戚无良的银面具再厚、再能装模作样,此刻也是满腔怒火顶到了嗓子眼。

    谢恒在说什么屁话?!!

    不待戚无良反驳,谢恒便看向天子身侧的老太监,避重就轻地问道:“雀奴公公,昨日山路之上你也在场,戚无良可有不知羞耻摸了本王的脚?”

    被点名的雀奴公公尴尬一笑,偷瞥了眼戚无良,却如是答道:“摸了。”

    谢恒:“可曾说过本王是她毕生追随的星辰明月。”

    雀奴公公:“说了。”

    谢恒:“可一直恋恋不舍地唤本王回头?”

    雀奴公公:“唤了。”

    那身穿墨服的王卿公子贵气傲然地睨了戚无良一眼,面无改色地陈述道:“昨日本王与你在山路上分离后,你贼心不死,偷袭了本王,行了无耻下流的勾当。”

    群臣:“……”

    说来也是奇怪了,听话茬,右相侮辱了摄政王,可摄政王这副光风霁月、运筹帷幄的淡然模样与右相怒气攻心、羞愤难当的恨极姿态对比,怎么好像反了?

    倒像是摄政王侮辱了右相!

    只听右相大人气得声音都颤了,咬牙切齿道:“艹,谢狗逼,你少做美梦了,本相对你行无耻下流的勾当?呵!”

    她可以给谢恒跪,给谢恒当舔狗,但绝不能接受被谢恒挂上这种名头!

    谢恒的眸子危险一眯,“你叫本王什么?”

    戚无良全然无惧,挑衅骂道:“谢狗逼,谢渣宰,你当自己是春日里的花吗?娇艳欲滴?千姿百媚?本相侮辱你?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就那你身段、那尊容,本相就是终身不娶、自断命根,也绝然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谢恒:“……”

    群臣:“……”

    这奸臣倒是生猛!

    只见大梁最奸诈的丞相大人眼睛贼溜溜一转,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邪肆地勾了勾红唇,朝天子禀告道:“陛下,臣知道了,臣早就听闻摄政王有一心爱女子,怕是不想接受陛下的赐婚,所以才出此下策,自毁名声,婉拒婚事。臣堂堂七尺男儿可以对天发誓,对摄政王绝无不耻之心、禁忌之情!”

    谢恒亦朝天子禀告道:“陛下,绝无此事,是右相大人抵死不认。”

    噗嗤一声,这次梁惠帝真的被逗笑了,目光徘徊在两人之间,最后看向了谢恒,“既然右相无礼,摄政王以为该当如何?”

    戚无良眉心一跳。

    完了,梁惠帝这是要偏袒谢恒了!

    群臣闻言,则是内心止不住的欢呼雀跃,难得啊!陛下这次没有再袒护戚无良这个小人。

    就在群臣以为摄政王会启奏陛下将戚无良斩立决时,却听那人清冷道:“臣府上缺一个倒夜香、刷厕桶的下人,不妨就让右相来做。”

    群臣:“???”

    戚无良怒指着摄政王的鼻子吼道:“谢恒,你休想!你当老子是什么人?老子是堂堂大梁右相!”

    那一声“谢恒”喊得摄政王浑身一僵,猛地看向轮椅上气急败坏的少年卿相。

    他脑海中不禁回响起,曾经有个人或笑、或哭、或绝望悲恨地声声唤他——

    “谢恒,谢恒,谢恒……”

    像!太像了!

    并非嗓音,而是感觉。

    这是除了第一面的惊鸿一瞥,谢恒第二次感觉眼前这人像苏恨离。

    梁惠帝笑着打断了戚无良的泼吼,慈祥道:“爱卿,既然摄政王开口,你便去给他当上三个月的下人。”

    戚无良:“……”

    夜香你好,夜香再见。

    “陛下!”

    戚无良痛心疾首又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

    谁知梁惠帝是吃了秤砣铁心,再度打断她道:“此事便这么决定了。不过,右相近来还需主持科举考试,为免劳累,每日去摄政王府上做一个时辰的下人便可。恒弟啊,你的亲事孤暂且不提,你也莫要太为难右相。”

    意思是,孤顺了你的心意,你也莫要太为难某个倒霉的“挡箭牌”。

    谢恒收回迟迟落在戚无良身上的目光,朝天子拱手道:“陛下放心,臣不会为难右相。臣听闻右相在空禅院为十二殿下求情时,曾说过一句话——世间芸芸众生,白首如新者多如牛毛,倾盖如故者可堪一二?”

    说着,他再度看向戚无良,眼神是如渊如海的深邃漆黑,“臣是个生性多疑、不信缘分的人,如今想来,我与右相初见时……亦有一见如故之感,只是不知……右相见我可有此感?”

    第一次,谢恒在戚无良面前没有用“本王”自称,而是用“我”。

    银面具很好地遮掩了戚无良的表情,再加上她微微垂着头,纵使谢恒读心有术,也无法从这人身上看出丝毫破绽。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是过了许久。

    那狡诈诡变的大梁第一奸臣抬起头来,笑弯一双璀璨千华的琉璃眸,回了谢恒两字——

    “没有。”

    “臣与摄政王殿下从未有过一见如故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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