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恨离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她回到了八岁那年。

    她还是北燕最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逗蛐遛狗,上房揭瓦,三天闯小祸,五天闯大祸,惹得流夏姨每天提着剑四处找她,凶巴巴地教训她要乖乖的。

    好在哥哥不会凶她,最是疼她,时常会给她买甜甜的栗子糕吃,而且每到夕阳西下哥哥都会来找四处泼闹的她,牵着她胖嘟嘟的小手,迈着小碎步回家,所以路痴的小阿离永远不用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有一天……

    “你是谁呀?站在我家门口干嘛?”

    一日,苏悔之牵着他家不省心的妹妹回家,就看到一个不速之客站在自家门口,小阿离歪着脑袋瓜,好奇地眨着眼睛,先哥哥一步奶声奶气地问道。

    而九岁的谢恒同样是五短身材,穿着一身青竹色的小衣袍,他回眸看向苏恨离……

    簌簌的风吹过,门口种的数排青竹低语,几片修长的竹叶悠悠飘落,两个小短腿的孩童遥遥相望。

    八岁的苏恨离第一次见到九岁的谢恒,对谢恒的印象很不好,她心道: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可眼神好凶啊,一定是个坏人。

    小阿离的声音惊动了宅院里的父亲和母亲,苏辞开门见到小谢恒的第一眼似乎就知道他是谁,微微惊讶后,就蹲下身牵起那孩子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一身红衣如火的苏辞温声问道。

    小谢恒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可手却出奇的温暖与柔弱,声音也很好听。

    他尚在襁褓中时,就每天听母亲怨毒地咒骂苏辞,说她是灾星妖魔,生如夜叉修罗,偏偏又惯会蛊惑人心。

    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千奇百怪又无穷无尽的,所以在小谢恒无数次的幻想中,苏辞应该是横眉竖眼、青面獠牙的。

    可当谢恒亲眼见到苏辞时,他是震惊的,他从未见过生得那般美的人,美得足以令所有世人动容。

    她便是北燕的大将军吗?那个罪孽深重、该下九幽烈狱的杀神?

    可她生成这个样子,怎么进军营上杀场?世间那么多坏人,哪一个会愿意放过一个美成这样的女人?

    怪不得,他们都说大将军常年戴着鬼面具,连睡觉都不愿意摘下。

    小谢恒看着苏辞那张脸,心道:我也不想她摘下面具。

    “臭小子,我夫人问你话呢?你要是再盯着我夫人看,我便挖了你的眼睛。”竹屋门口一个身穿如雪白衣的男子双手抱胸,慵懒地抱胸倚在门框上。

    小谢恒越过苏辞,呆愣愣地看向男子,心中惊讶道:是仙人吗?

    男子明明有着一副世间最出尘莫及的容貌,但一双眼眸却极为凉薄,出嘴的话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小谢恒丝毫不怀疑,他若是再盯着苏辞看,这个男人真的会挖了他的眼睛。

    “他还是个孩子。”苏辞皱眉对男子说道。

    男子一脸无奈,分外糟心道:“我的大将军啊,只有你才会把他当孩子,那个人的孩子反正我看着都不喜。”

    苏辞还欲再说话,小谢恒却摇了摇她的手,垂头喃喃道:“大将军,我叫阿恒,如月之恒的‘恒’。”

    “好,阿恒,”苏辞笑着摸了摸小谢恒的头,瞧向躲在哥哥身后虎头虎脑偷看谢恒的小阿离,“恨离快来,以后他就是你的阿恒哥哥……”

    小谢恒回头,看着小阿离那张好似苏辞缩小版的娃娃脸,又看了看苏辞,“恨离?”

    小阿离懵懂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迟疑地走向谢恒……

    梦中场景变幻,小阿离每走一步都长大一岁,步步光阴,直到站到谢恒面前……曾经粉雕玉砌的奶娃娃长成了红衣金甲的少年将军,曾经呆板木讷的小郎君长成了风度翩翩的俊逸公子。

    “恨离。”

    虎啸崖上,穷途末路之际谢恒唤她,冰冷的刀锋对准心脏,血肉被残忍破开,一寸一寸……穿心之痛!

    苏恨离疼得眼前一黑,大脑嗡嗡直响。

    “为什么?谢恒!”苏恨离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

    长大后的谢恒容貌更加清逸出尘,但一双眉眼却继承了他父亲的冷肃,声音亦然,沉下嗓子时冰寒冻人,“因为从我第一日见到你,便想这么做了。”

    嘭——

    满身鲜血的红衣将军从虎啸崖坠落,沉入断行河中。

    在断行河中,在意识消失得最后,苏恨离看到同样沉入断行河的断肢残骸,血水奔腾,那些都是苏家军的将士们!

    无疆的恨意、入骨的怒悔淹没了苏恨离,好似有无数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拉扯着她四肢五脏,拽着她沉入最深的黑暗中,难以喘气,难以逃脱……

    会死吗?

    她在恍惚中问自己。

    若是不会死,那真是可惜了——谢恒,你我今生不死不休。

    就在她即将溺死在噩梦中时,哇的一声惊天巨响!

    在梦中挣扎不得出的苏恨离被一阵嗓子都要吼破的哭声嚎醒,所有的疼痛和窒息顿时消失无踪,她耳畔只剩下一个少年哭戚戚的悲怆声。

    “施主啊!你是不是不要阿玄了?你昨晚怎么不回府啊?你明明答应过我,以后会和我一起睡的,不然阿玄会做噩梦的……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

    戚无良睁开眼睛,木讷讷地盯着床榻顶部的幔纱,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和尚丝毫没有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一个劲地“啊呜呜呜呜”得哭。

    耳膜生疼的右相大人心道:哭得还挺有节奏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一起睡了?”右相大人扭过脸看小和尚,幽幽问道。

    小和尚这才发现戚无良已经醒了,呆懵懵地看了她一眼,嚎啕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啊呜呜呜呜,施主你说话不算数!”

    戚无良:“……”

    且不说她自己根本不记得说过这种话,便是说过,她堂堂大梁第一奸相,说话不算数不是很正常吗?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为自己辩护,只听房门外又响起一阵啼哭声,与小和尚的哭声还交相呼应。

    戚无良:“……”

    这大清早的,一个在屋里哭,一个在门外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相死了,挣着好丧呢!

    半盏茶后,嘴巴里被堵了一块手帕的小和尚任劳任怨地推着戚无良出了屋子,一出门,右相大人就见到另一处哭声的源头——

    走廊尽头,一个长相清冷美艳的女子正跪在顾应怜面前,哭得肝肠寸断道:“顾老板,我求您了,就赊给我一千两银子,日后我定然好好干,您若实在不愿,我……我以后不做琴师了,我愿意签卖身契,入烟雨楼伺候客人……刘郎,他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后日便是科考,他需要这笔钱去打通关系,您也知道如今盛京的官场圈,没有银子,刘郎纵有才华,也无法高中啊……”

    顾应怜不为所动,低眉看着她,“清音,我一直以为你个聪明的姑娘。刘红山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吗?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学子是需要妻子卖身换钱才能高中的?让妻子卖身为妓以换取贿赂的银子,亏刘红山想得出来!”

    女人摇头哭得可怜,“刘郎不知,是我自愿的。”

    顾应怜冷笑一声,“清音你在做什么美梦?他不知?若没他撺掇,他不知才怪!你能来到我面前苦苦哀求?”

    “给她吧。”右相大人缓缓开口。

    小和尚推着戚无良来到女人面前,右相大人淡漠地挑起女人的下巴,“生了一张上好的皮囊,可惜没长脑子,又或许长了脑子,只是不愿意清醒而已。罢了,本相今日心情好,就赠清音姑娘一千两纹银,另外……本相还可以再赠清音姑娘一千两纹银,你日后都不用来烟雨楼卑躬屈膝地做琴师了。本相还你自由,成全你和你的刘郎。”

    清音满眼惊喜,激动道:“右……右相大人,说得当真?”

    戚无良弯眉一笑,“当然。”

    她递给顾姨一个眼神,顾姨无奈,二话不说将两千两银票给了清音。

    清音双手颤抖地接过两千两银票,欢天喜地叩首道:“谢右相大人!”

    戚无良笑意依旧,“你先急着谢,本相和你打个赌,清音若是你与你的刘郎一世恩爱,他视你如宝、疼你入骨,想必你与本相日后不会再相见,但若有朝一日你走投无路,本相今日在此撂下话,你还可以回烟雨楼,只是那一日,你就不是什么琴师,本相要你签下死契,终身卖入烟雨楼,沦为千人骑万人踏的贱妓,永无赎身之日。”

    清音闻言两眼一瞪,显然被吓住了。

    右相大人挥了挥手,柔声道:“还愣着干嘛?走吧,你的刘郎还在家中等你呢。”

    清音只觉一阵恶寒,用看魔鬼的目光看着戚无良,惶恐不安地提裙走了。

    外人一走,一夜没睡好的右相大人瞬间像一滩烂泥般倚在轮椅上,打着哈欠,指着清音的背影对小和尚道:“阿玄,好好看着,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要记住,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给男人花钱,倒霉三辈子,这世间所有的美人一旦开始倒霉,那必定是从心疼男人开始的。”

    小和尚:“???”

    小和尚呸呸了两声,吐出了嘴里塞得并不牢固的手帕,无奈道:“施主,阿玄也是男子。”

    戚无良斜睨了他一眼,“你哭得时候可半点没有男子的自觉,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你能哭的男人,也没见过掉眼泪比你多的女人。阿玄啊,别的不说,哭这方面你也算天下无敌了。”

    小和尚:“……”

    唔,好像装可怜有些装过了。

    顾应怜白了戚无良一眼,给小和尚解围道:“你干嘛欺负人家老实孩子?”

    戚无良无语,看向小和尚,“你说,我欺负你了吗?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小和尚只是对顾应怜笑了笑,说了一句:“顾老板,我不是孩子,戚施主也没有欺负我。”

    顾应怜眉头微皱,她总觉得小和尚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怪怪的。

    “那你干嘛吓清音?您老人家开的烟雨楼,哪里有什么千人骑万人踏的贱妓?一个个都是祖宗,宿城上次看国公府家的公子不顺眼,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偏偏事后您老人家还押着国公府家的公子给宿城道歉,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怎么说我们烟雨楼的吗?”

    右相大人的烟雨楼览尽天下美色,不分男女,贺宿城便是烟雨楼中最负盛名的男伶,脾气也得了右相真传,那叫一个大!

    戚无良调皮地朝顾姨挤眉弄眼道:“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再怎么骂,他们不是照进不误吗?他们舍得不来吗?”

    顾应怜无奈摇头,这人摆布人心的本事纵然没得她父亲真传,但也学了七八,以前的苏恨离是不屑算计人心,现在……

    她又问戚无良道:“你怎么确定清音一定会回来?”

    右相大人邪气勾唇,“我当然确定。因为这里是盛京,大梁的国都,一座会吃人的城。所有人在这座城里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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