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坐于茶楼之上的谢恒与花锦城侧眸看去。

    原本堵在贡院门口的考生已经进去了大半,毕竟历来科举考试皆是被大梁世家门阀子弟“包圆”,清贫学子有,只是少,能在科举中拔得头筹的更少。

    不过今年是个例外,科举尚未开考,盛京城中各大赌坊便已开盘下注,就连街上卖菜的阿婆都知道今年的新科状元有两大热门人选:一个是簪缨公主家的公子李徵,家世显赫,惊才绝艳;另一个便是出身清贫百姓之家的学子方雩,微末出身,但天资绝伦。

    盛京城赌坊中押方雩能高中的远超过李徵,毕竟像李徵这种天之骄子,难免不令人心生嫉妒。世人最喜欢看的便是天骄坠落,凡尘升天,只是方才右相戚无良一言,已定了今年科举的榜首,这不仅碎了一地赌徒的心,更是惹起了满街百姓与一众清寒学子的愤怒。

    “吵什么?没银子不得进贡院!怎么?你们对本相说的话有意见?”戚无良毫无形象地窝在轿椅上,语气嚣张,嘴角含笑,一副令人恨得牙痒的模样。

    伴随着戚无良话音落,红泪寒剑出鞘,剑气如潮指向一名不交银子准备硬往贡院里冲的考生。

    啪的一声,那名考生的发冠被剑气劈裂!其人吓得一屁蹲坐在地上。

    至此,没有考生再敢往前挤了,胆子小的甚至撒腿就跑了,仕途官路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

    红泪这一剑吓走了一批考生,但也有些考生面露不屈地怒瞪着戚无良。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长此以往,必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而你戚无良便是这‘丘墟’‘涂炭’之源!!”

    一个面黄清瘦的年轻儒生站出,一脸愤慨与悲绝,怒指戚无良骂道。

    他说着说着,七尺男儿却不禁潸然泪下,“百两纹银,便是我父母在田地间耕种百年、劳累至死,怕是也凑不出!戚无良你身为大梁右相,不替百姓谋福祉、冤魂伸正义也就罢了,却狠毒至此——以银钱绝天下贫寒学子的生路,必遭天谴!!”

    右相大人慵懒地睨了年轻儒生一眼,鄙夷道:“呸,没钱就说没钱,瞎逼逼什么?”

    年轻儒生气得两眼一黑,差点身子向后一倾,栽倒在地上,幸亏被一名素灰衣袍的男子稳稳扶住,年轻儒生只是昏厥了一瞬,再度睁开眼看向扶住他的男子,不由悲从心来,一把抓住男子的衣袖,戚恨难耐地哭泣道:“方雩啊,我等朽木无缘高中也就罢了,可惜了你!”

    “子芝兄莫要妄自菲薄,你若是朽木,如今朝堂之上衣冠楚楚之辈岂不都是酒囊饭袋?”男子气质沉稳从容,嗓音天生带着一股冷意,但说出口的话却不会让人感觉到一丝疏远,只有令人安心的泰然镇定。

    原本懒洋洋垂着眼眸的右相大人听到“方雩”两字,敲着椅背的手指一顿,不由想起了几日前工部尚书时维秋低声下气讨交情的样子,方雩?不就时维秋豁出老脸也要保全的那个宝贝徒弟吗?

    右相大人抬眸看去,一群衣着寒酸的儒生中站着一个身姿挺拔若溪边垂柳、隔岸汀兰的俊朗男子,也许是因为年轻,眉宇间那股浩然正气尚有些稚嫩,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桀骜不屈。

    戚无良对上年轻男子的眼睛,很独特,和盛京城中很多人不同,没有利欲,没有物念,没有贪恋,只有——

    清明。

    这人眼中是一湾清明。

    和司徒纯那双人间最干净的眼睛不一样,方雩的眼睛虽清而刚,虽明而坚。

    方雩亦深深盯着戚无良的眼睛,目光如峰似刃,负手向前走出,一步一吟道:“《贞观政要·论择官》有记:内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妬善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意思是,这世上有一种人外表看起来小心谨慎,善于花言巧语,假装和善,向人讨好,实则心肠阴险邪僻,嫉妒善良又有才德的人。这种人想要提拔谁,就会只说他的好,隐瞒他的过失,想要排挤谁,就会夸大他的过失,掩盖他的优点,导致君主赏罚不明,下达的命令又不被执行,这样的人便是奸臣。

    “方某以前仅在书中读过这段话,如今见到右相,方知书中所言不虚。”

    戚无良未怒,只是含笑看着他。

    “方某家贫,今日科考,出门时浑身上下只带了四个铜板。右相大人既然立碑卖官,方某也愿意一买。只是不知,方某所买之物,右相大人愿不愿意卖?”

    说着,方雩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铜板,嗓音雄浑朗正,一声高过一声,直到声音传遍整条街道。

    “这第一枚铜钱,方某想买右相大人为天地立心的正气。”

    “第二枚铜钱,方某想买右相大人为生民立命的良知。”

    “第三枚铜钱,方某想要买右相大人为往圣继绝学的胸怀。”

    “第四枚铜钱,方某想买右相大人为万世开太平的无私。”

    一声声落,一枚枚铜板坠入铜缸,清脆如铃,四周百姓和考生寂然无声,唯有一双双激动地盯着方雩的背影。

    《横渠语录》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以上所言、求取之物,不知右相大人敢不敢卖?”

    噗嗤一声,戚无良却笑了,说了一番令在场所有书生都愤怒不已的话,“还真是读书读傻了。方雩是吧,你见过天地之心吗?你见过万千性命吗?你见过往圣绝学、万世太平吗?你们这些学子才刚多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你们只读万卷书,未见万里路。方雩,你这四问问得虚假,你想用大义气势镇住本相,可惜……本相与你不同,本相见过天地之心!见过万千性命!见过往圣绝学!而你方雩什么都没见过!盛京百姓都说,新科状元之位当属于你,可本相今日一见才发现,天下人都看错了,你……不如李徵。”

    方雩闻言眉头一皱,冷冷道:“考生确实不如李公子的黄金十万。”

    戚无良笑道:“你不仅比不上李徵的身家,也比不上他的人。”

    一旁捂住肚子蹲在地上的李徵脸一红,“右相大人过誉了。”

    戚无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自己比不上方雩?”

    “怎么会?论才学,李某可以拍着胸膛打包票说,在下天下第一。”李徵丝毫不谦虚,笑脸张扬道。

    站在戚无良另一侧的何大壮鄙夷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李徵,就连方雩也目露嫌弃地瞥了一眼臭气熏天的李徵。

    唯有戚无良满意地朝李徵笑了笑,“说得好,我辈儿郎便该有这般气势,别蹲着了,对面茶楼有茅厕,你上个茅厕,然后去四楼喝个茶……大壮、白大胖、白二胖,你们也去……还有剩下这几十位没钱进贡院的考生,红泪,你押着他们去对面茶楼喝杯茶吧。”

    红泪:“是,公子。”

    ……

    茶楼之上,花锦城皱眉看着一群考生呼啦啦往茶楼走来,“怎么回事?戚无良要请他们喝茶?什么章程?这无良小人在搞什么鬼?”

    谢恒却放下茶杯,微微皱眉。

    果不其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只听一个声音尖细的老者说道:“王爷,侯爷,陛下请二位去四楼包厢一叙。”

    谢恒长袖一挥,包厢的门打开。

    身着深青色长袍的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脸上盈着十年如一的笑容。

    “雀奴公公。”谢恒冷淡开口道。

    老者微微躬身行礼,笑脸回道:“拜见王爷,拜见侯爷。”

    花锦城倚在凭栏上,姿态懒散又轻蔑地扫了老太监一眼,“哟,你这老鬼居然在这儿。”

    “侯爷说笑了,陛下在那儿,老奴就在那儿。”雀奴公公依旧笑着回话道。

    花锦城:“陛下不在宫里,来这儿做什么?”

    雀奴公公笑而不答,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侯爷请。”

    ……

    四楼包厢,此处包厢甚大,在场的“佛”更大。

    一群被红泪持剑“轰”上楼的贫寒学子自是不认识在座的众人,但拉完肚子跑上楼的李徵却认识。

    他震惊地看了看主座上的人,又看了看随后坐着轮椅被温寻推上来的白衣卿相。

    戚无良挑眉,“你看本相作甚?装什么蒜?旁人不认识主座上的人,你不认识自个的皇帝舅舅?”

    噗通一声,李徵当即掀开衣袍下跪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徵这一跪,其余考生总算反应了过来,皆惶恐下跪,齐呼“万岁”,只有戚无良一人缩在轮椅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李徵偷摸抬头瞄了一眼主座一排的人,最令他惊讶的还不是梁惠帝在场,毕竟是他亲舅舅,从小便疼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最令他惊讶的是坐在梁惠帝身边的两位老者!

    一位是近二十年未再涉足过官场的前任太师钟敏泰,另一位是与文坛大家左思道齐名的法家圣贤韩渊之。

    再往旁边看去,宾客位上淡然饮茶、一副不问世事模样的正是摄政王谢恒,而他身侧抱剑而立、满脸不耐烦是大梁杀神温月侯花锦城,其余在场的、恭谨地站在帝王身后且没资格落座的皆是当世有名的儒者大家。

    这阵仗……

    李徵又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看向在轮椅上昏昏欲睡的白衣卿相。

    与此同时,梁惠帝也笑眯眯地看向戚无良,“爱卿,人已到齐,你说请孤看的好戏,便是看你这副懒猫打盹的样子吗?”

    轮椅上的人闻声勉勉强强睁开眼,伸手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大抵是太困了,这人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嘀咕道:“猫?哪里来得猫?”

    梁惠帝瞧着她合上眼睛准备再睡的样子,无奈摇头,吩咐一旁的雀奴道:“去给右相倒一杯提神的茶来。”

    雀奴公公却笑了,“陛下,想让右相清醒何须用茶?用银票更管事,你忘了之前右相在贡院门口收银子的时候可精神了。”

    梁惠帝闻之一笑,随意扯下腰间一块玉佩丢给雀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在场的考生和被请来的大儒们皆是满眼震惊,坊间只传戚无良跋扈嚣张、无恶不作,却从未传过天子对这奸臣纵容爱护到这个份上!

    雀奴公公拿着帝王价值连城的贴身玉佩,却没有动,叹息笑着道:“陛下,您忘了,您上次赏给右相的玉佩,她便没有要,说这种御赐之物只能拿来供着,不能随便当了换钱花。她不喜欢,让您再赏就赏银票。”

    梁惠帝:“……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紧接着,一朝天子就开始和老太监大眼瞪小眼。

    老太监摊开一双手,爱莫能助地笑道:“陛下恕罪,老奴这次出来得匆忙,也没带银票,只有几两碎银。”

    梁惠帝:“……”

    堂堂天子环视了一圈学者大儒,都不像有钱的样子,怪穷酸的,最后他只得干咳两声,看向满屋中最像有钱人的摄政王,“咳咳……恒弟,你有银票吗?恒弟,恒弟……恒弟在看什么?”

    满屋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摄政王殿下,只见那位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公子一手捧着茶,却未沾一口,而是眼神专注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臣在看右相大人。”谢恒不温不火地说道。

    这一句话出口,满屋人都瞪大了眼睛。

    摄政王在看右相?看什么?难不成摄政王看不惯右相这般不成体统的模样,所以生气了?

    众人内心忐忑,甚至有些期待!这奸臣终于要遭殃了!!

    没成想摄政王殿下回过头来看向天子,嘴角竟不觉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了一句:“右相大人这个样子看着确实像只懒猫。”

    谢恒说着,甚至大方地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梁惠帝。

    众人:“!!!!!!!!”

    那一沓银票少说也有几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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