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拜见右相!”

    雀奴公公一声“跪”,崇辞宫中所有宫人悉数跪拜于台阶两侧,恭恭敬敬地叩首相迎。

    轿椅缓缓落在千秋殿的台阶前,戚无良懒散地倚在椅背上,纹丝未动,笑盈盈地看着战战兢兢下跪的一众宫人们,“雀奴公公客气了,今日怎么行如此大礼?”

    “右相说笑了,老奴见您哪次不行大礼?老奴都行大礼了,这满皇宫的下人奴才们哪个敢站着?”雀奴公公跪在地上赔笑脸说道。

    说话间,温寻推着轮椅走了上来,还未待他去搀扶戚无良。

    雀奴公公急忙道:“老奴来!老奴来!哪里用得着温管家?望右相大人给老奴这个机会。”

    戚无良含笑不语。

    雀奴公公当即会意,满脸灿笑地起身上前。

    堂堂大梁王朝的太监首领、梁惠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弯下腰背、姿态摆得极低地去扶戚无良上轮椅,试探问道:“不知道右相觉得今夜这千秋宴如何?”

    戚无良不答反问,“公公以为如何?”

    雀奴公公:“唔,老奴也是刚刚得知,六部朝臣、摄政王、温月侯,乃至谢老太师今夜都要亲临,在此之前宸王和素王也都派人来知会过,说今夜必定如期出席宫宴。多少年了,出席宫宴的皇亲大臣们从未来得这么齐,齐得老奴有些心慌,生怕有哪里伺候得不周到。”

    戚无良笑眯起一双眼,悠哉道:“那雀奴公公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夜会来得这般齐吗?”

    雀奴公公对上戚无良那双深不见底的琉璃眸,突然一顿。

    他在深宫中多年,最是知道什么话说不得,什么话说得,只是干笑摇头。

    而戚无良完全没有这种忌讳,招摇笑道:“因为是本相让他们来的,六部朝臣中那些不听话的,本相昨夜就让红泪提着剑到他们的床头一一问候,宸王和素王本相派人送了‘礼’过去,至于谢老太师……年纪大了,禁不住本相的激将法,也就出山了。”

    雀奴公公:“那摄政王和温月侯……”

    戚无良眼眸暗了一瞬,忽尔又笑了起来,“这两个人可真不是本相叫来的,摄政王和温月侯怕是想凑热闹,所以不顾病体前来。”

    雀奴公公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为难纠结的模样。

    戚无良见了,心中明了,宽慰道:“雀奴公公放心,本相与人斗法从来是直击要害,绝不会牵连无辜,倒是公公……不亏是宫里的老人,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见微知著,嗅风而动,最难得的是生了一副不错的心肠,在这深宫中没被染黑,您体恤这些宫人的性命,本相也没有为难下人的嗜好。”

    雀奴公公闻言松了一口气,他见过太多权贵朝臣斗法,其中不乏用宫人的性命做筏子的,毕竟权贵眼中最下贱的人死就死了,他们这种廉价的人命连贵人们一个侧眸都换不来。

    “老奴在这里多谢右相大人了。”雀奴公公将戚无良扶上轮椅,弯下身子,行了个大礼。

    “公公客气了。若是真要谢本相,不妨今夜多替本相为谢老太师倒几杯酒,毕竟他老人家难得出门参加宴席,若是不能让老太师感觉到宾至如归,就是我们这些小辈的不是了。”

    雀奴公公微怔,随即笑容灿烂道:“右相放心,这等小事交给老奴便好。”

    戚无良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人,迎右相入席。”雀奴公公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小太监上前为戚无良带路。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

    温寻刚推着戚无良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热情过头的声音。

    李徵穿着新鲜出炉的刑部员外郎官服,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一张风骨俊逸的脸上偏偏挂着最谄媚狗腿的笑容。

    温寻回头看了一眼李徵,心道:这不值钱的样子和我家公子真像,难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温寻,把头低下。”戚无良突然眯起眸子对温寻说道。

    温寻愣了愣,还是老实低下头。

    轮椅上的白衣矜贵地抬起手,然后……啪的一声!

    温寻瞬间捂住脑袋,直起身子控诉道:“公子,你打我干嘛?”

    右相大人满眼睿智道:“你心里在骂我。”

    温寻:“……”

    温寻:“公子,我没有!”

    戚无良:“你都写脸上了,没有个屁!”

    温寻:“……”

    他瞧着就这么不聪明吗?

    “右相大人安好。”李徵欢天喜地跑到戚无良跟前说着吉祥话。

    右相大人眼巴巴看着李徵头顶簪发的白玉冠,酸溜溜地吧唧了两下嘴,“簪缨公主果然财大气粗,就让你这么大摇大摆地将‘一座城’戴在脑瓜顶上。”

    李徵微微喘着气,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笑呵呵道:“何止是‘一座城’,右相大人您看……”

    说着,李徵毫无形象地提起衣摆,大大咧咧地伸脚显摆着脚上两双几乎要闪瞎戚无良狗眼的靴子,上面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我这脚下还踩着‘两座城’呢!”

    戚无良:“……”

    草,这个炫富的龟孙子!

    戚无良那个磨牙,那个恨啊。

    “呵呵,你也不嫌沉!”右相大人嫉妒得眼睛都要冒火了。

    李徵笑得格外招人恨道:“当娘的都怕孩子过得不好,我娘虽是公主,但说到底还是个母亲,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在我身上。右相大人的母亲不是这般吗?”

    戚无良木木道:“不是,我娘恨不得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堆在我身上”

    大将军教养女儿哪里有那么娇贵?

    李徵一愣,“斧钺钩叉?那是做什么?”

    戚无良绯红的唇角一弯,眯起的琉璃眸带着几分幽暗,“你想知道?”

    对危险的本能让李徵一个激灵,斩钉截铁道:“不想!”

    戚无良满露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可惜了。狗蛋,推本相进殿入席吧。”

    温寻无奈地看着自家公子,对“狗蛋”这个小名已经无力反驳了,反正在他家公子的“身体力行”下,怕是整个盛京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小名了。

    “是,公子。”

    温寻叹了口气,认命地推着自家公子往千秋殿走去。

    而李徵和雀奴公公站在原地,谁也没动。

    直到温寻推着戚无良走进了大殿,雀奴公公苍老又精明的眼睛才缓缓看向李徵,和蔼笑道:“员外郎,外面风大,你不妨先进殿歇息……员外郎,员外郎,你没事吧……”

    雀奴公公又唤了几声,李徵才回过神来,将目光从千秋殿门口收回,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背已经汗湿了,嘴唇微微发抖,木讷道:“雀奴公公,方才右相是想杀我吗?”

    雀奴公公:“哎哟,员外郎这是说得哪里话?老奴刚才只听见右相和你在这儿闲聊,什么杀不杀的?”

    李徵牵强一笑,举起袖子擦了擦额间的冷汗,“不瞒雀奴公公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话本里描绘的杀意。”

    戚无良想杀他,这份杀意没有显露出很多,只是随着白衣弯唇浅笑才流露出几分,那么漫不经心又无比纯粹。

    李徵虽然不明白戚无良为何想杀他,但他却第一次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人的杀意可以这样具象而锋利,虽然只有一息,但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先察觉到了危险——冷汗,僵硬,战栗。

    “右相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李徵喃喃道。

    雀奴公公一笑,“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右相于骊山救驾时英勇不凡、武功绝世,比起摄政王来,怕是都不差多少。”

    李徵诧异,“右相武功这么好?那她现在是……”

    雀奴公公:“陛下说,右相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等她想明白了,她会再站起来的。”

    李徵闻言更迷惑了。

    雀奴公公却不再多说,更是躬身对李徵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站在殿门口报礼的小太监看见李徵缓步走来,立即唱道:“簪缨公主之子,刑部员外郎李徵入席!”

    ……

    “靖国公袁丰乐入席!”

    “铁骑大将军赵功伟入席!”

    “工部侍郎徐忠虢入席!”

    随着小太监的一声声高唱,入殿的朝臣权贵们越来越多。

    “户部尚书钱良入席……”

    又一声高唱,一身穷酸布衣的钱士臣双手插袖,垂着头走了进来,他走路几乎发不出一点声响,双肩微塌,带着一点习惯性的的佝偻,周身暮气沉沉的,还带着一点死板。

    说实话,光从外表看,便是神佛下凡都看不出眼前这个穷酸寒颤的男人会是大梁最有钱的人,他低头走路的样子像大梁街道上一个再普通、再穷苦不过的百姓,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朴实到极致的平庸,那种面对面擦肩而过都不会引人注意的平庸。

    温寻看着这样的钱士臣,心中不由感叹:在这座盛京城中,每个人都是演戏的高手。

    “公子,钱大人怎么也没穿官服?”温寻小声问道。

    右相大人正像坨破烂般懒洋洋地坐在团蒲上,一手挠着自己的尊臀,一手捡着桌案上的花生吃,犹如地痞流氓道:“嗯?为什么要穿官服?老子最不喜欢穿那身官服。”

    温寻无语,这事他比什么人都清楚,他家公子除了上朝,很少穿官服,甚至下朝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拔衣服,对天下学子求之若鹜的一品丞相官服厌恶得紧。

    “公子,这可是宫宴!您不穿官服是因为您胆大又狂妄,还不会被陛下怪罪,钱大人今日胆子这般大是因为什么?”

    戚无良:“还能因为什么?穷呗!”

    温寻:“啊???”

    戚无良鄙夷地看着温寻,“少穿一次官服就少洗一次衣裳,便省一次皂荚钱,你说他能因为什么不穿官服?”

    温寻:“……”

    过分!太过分了!

    另一边,李徵见户部尚书钱士臣进殿,面露崇拜、两眼放光地走上前想寒暄两句,但一身穷酸布衣的钱士臣像泥鳅般绕开了他,迈着小碎步朝右相的坐席跑去。

    戚无良一抬头看见钱士臣猛地蹿到跟前,不由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钱士臣双手插在袖子里,毫不客气地往戚无良的席位上挤,硬生生将右相大人挤到了旁边,分到了半个团蒲,畏畏缩缩地嘀咕道:“有人要找我借钱。”

    戚无良:“……”

    戚无良:“谁?”

    钱士臣目光带着敌意地指了指站在殿门口发呆的李徵,“他!我刚一进殿,他就殷勤地往我跟前凑,这副嘴脸我见太多了。”

    右相大人一阵无语,“有没有可能……是这位新晋的刑部员外郎崇拜,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和你结交?”

    钱士臣想都没想道:“不可能!我在大梁学子中的人品形象就和你一样,是臭粪中的臭粪,怎么可能有人会崇拜我?”

    戚无良:“……”

    戚无良:“你张嘴。”

    钱士臣满脸问号,“干什么?”

    右相大人强势道:“张!”

    钱士臣老老实实张开了嘴,只见戚无良抬手一投,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接蹦进了钱士臣的嗓子眼。

    他急忙闭上嘴,捂着喉咙狂咳,“什么东西?”

    右相大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好东西。”

    说完,右相大人狠狠一推,直接把弱不禁风的钱士臣推出了团蒲,摔了个狗吃屎。

    钱士臣差点被她一巴掌拍出内伤来,只听戚无良大声斥骂道:“滚!你骂自个不要带上我!!”

    钱士臣:“???”

    于是乎,前一刻入殿的大臣们还看到戚无良和钱士臣坐在猥琐低语模样,下一刻户部尚书就被右一巴掌拍出了席位,由于脸朝下,摔到了鼻梁,待钱士臣再爬起来,一脸血呼啦擦的鼻血。

    这可把雀奴公公吓坏了,急忙命宫人们扶钱士臣去后殿,请太医诊治。

    温寻看着钱士臣被鼻血染红的前襟,心说:太夸张了,第一次见有人流鼻血流到“血流成河”的。

    “公子,你给钱大人吃了什么?”温寻低头看向依旧在挠屁股、吃花生的戚无良,难得聪明地问道。

    戚无良赏识地看了温寻一眼,“不错嘛,今个出门带脑子了。”

    温寻:“……”

    戚无良:“都说是好东西了,补药,不过在补药里动了点手脚,钱士臣今夜的鼻血估摸是止不住了,可怜喽。”

    温寻嘴角抽搐,中肯地评价了一句,“那是,您多缺德啊!”

    话音落,唱礼的太监又一阵高呼——

    “宸王殿下到!”

    “素王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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