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风不愧北燕第一神医之名,几张药方开下去,越州城的瘟疫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只是灾情不等人,戚无良将徐叔留在越州城后续的疫□□宜,又派了一对人马保护,这才率领御林军向往五州中最后一座城池——凉州城。

    按理来说,凉州城无论地势,还是临靠沧江,都该是灾情最严重的一座城,但当赈灾队伍马不停蹄赶到凉州城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因为凉州城靠近昆山边关,曾有几年受兵乱所害,城破家毁、潦倒荒芜,上一任凉州都尉老迈辞官后,朝廷一直未找到合适的人选遣派戍守,也极少有官员愿意来凉州任职,所以如今的凉州城没有父母官,只有一名田姓的族长担任城主,管理城中庶务。

    “民妇率族众拜见右相大人。”

    戚无良站在马车上,垂眸打量着这位凉州城主——古稀之年,满头华发,身量不高,体态胖若两人,穿着一身低调不打眼的农家布衣,拄着拐杖艰难地下跪行礼。

    一旁白马上的红衣军侯随意地瞥了一眼老妪,继而顿住,狐狸眸微微一眯。

    很不舒服,直觉这种东西玄之又玄,但对于上过战场的人来说,直觉有的时候可以救命。

    “田老夫人快快起身。”戚无良笑眯眯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善。

    就连花锦城听了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皱眉看向戚无良,只见素来又拽又狂的右相大人竟亲自下车,扶起了老妪。

    那老妪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抬头,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圆润脸庞,配上淡淡的笑容,犹如一尊善悯慈祥的菩萨像,瞧着便令人亲近。

    “多谢右相大人。”

    右相大人笑盈盈道:“谈何谢字?田老夫人好生面善,本相福薄,自幼便没见过亲祖母的面,时常想念,如今见到田老夫人,心中竟不由溢出亲近之情,觉得心中思念有了着落。”

    戚无良拉着田老夫人的手,说得那就一个情真意切、眼神真挚。

    花锦城瞧着,不禁嘴角抽搐,若非他对戚无良还有一二了解,险些都要被这人骗了,同时又觉得眼前这情景有点眼熟……

    唔,对,当初盛京城门初见,这无良小人对谢恒何尝不是这般热情过头,一口一个倾慕,小话说得那就一个甜。

    呵。

    戚无良这个人,话说得越甜,下手越狠。

    “不敢当不敢当……”

    田老夫人嘴上推辞着,脸上笑容却越发灿烂,显然被戚无良哄得甚是高兴。

    随后,戚无良竟然邀请田老夫人上马车同乘,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往城中的驿馆行进。

    一路上被哄得面容红润的田老夫人尽职尽责地给戚无良介绍起如今凉州城的情况。

    “右相大人,起初的时候凉州城的洪灾确实比较严重,天降暴雨,百年难遇,沧江险些决堤,幸亏我城中儿郎还算团结,自发组建了一支守城队,大伙相互扶持、众志成城,终于在日夜不休地努力下加固了沧江堤坝,这才勉强保住了凉州城,只是……近日雨水不断,沧江水位依旧在上涨,若是老天爷再不开眼,我凉州城怕是也要和其余四城一般被洪水淹没。”

    戚无良笑语安抚道:“田老夫人放心,本相既然来了,自然有法子疏通洪水。”

    两人一路聊到了驿馆,相谈甚欢的笑声时不时从马车中传出,听得温寻、贺宿城等人心惊胆战,连凉州城祥和静谧的街景都无心欣赏。

    凉州城与之前戍城的假安稳不同,这里的百姓看得出忙碌,有的扛着锄头,似乎急着去地里,有的胳膊上绑着一根红布条,应该是负责加固沧江堤坝的守城队,招呼三五亲友一同扛着装满泥土的布袋,着急忙慌地往西城外的沧江跑去……

    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百姓们各司其职,手头都有的忙,皆露出一脸淳朴的笑容。

    待进了驿馆,送走田老夫人后,温寻不禁夸赞了两句凉州城在抗洪自救这方面做得委实不错,省了他们不少事。

    白衣卿相此刻坐在桌边,银面具下不见半点笑容,周身散发着冷气,“你就没有发现,入城一路竟看过一个女人和孩子吗?”

    温寻给自家公子倒茶的手一顿。

    戚无良冷笑,“不对,孩子还是有的,七八岁的男孩儿满地跑,却不见半个女童。”

    温寻闻言,稍一回想方才在路上的所见,后颈瞬间蔓上恶寒,结巴道:“公……公子,这……”

    铁定不对啊!

    偌大的一座城,百姓井然有序地耕作、对抗洪灾,一派昂扬向上的积极之态,但这城中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垂髫孩童,皆无一女子,何其诡异!

    “那死秃驴呢?”

    戚无良拧眉问道,想再从那人嘴里套点话出来。

    温寻挠头,“空桑国师一入城就消失不见了,方才何小公子也派人来传话,说有事出去一趟,两日便归。”

    “大壮?”

    戚无良说惊讶也惊讶,不惊讶也不惊讶,嘀咕道:“走得倒快,至少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暗中派人护着点。”

    没办法,空桑秃驴跑了,凉州城的事戚无良只好去问钱士臣。

    半盏茶后,右相大人站在钱士臣的房门前,看着行礼问安的小厮,嘴角抽搐道:“钱士臣也不在?”

    奇了,来了凉州城后这人一个接着一个“失踪”。

    戚无良费了点力气才在城中一座私塾学堂前,找到了钱士臣,堂堂户部尚书穿着一身穷酸素袍,蹲在学堂对面的石板台阶上,连几个调皮小童朝他扔石子都不躲不闪,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对面的学堂。

    那几个小童见钱士臣不训斥也不反抗,越发变本加厉,嬉笑声尖锐,直接拿起拳头大的石头朝钱士臣的额头砸去。

    戚无良老远瞧见,快步上前,衣袖一挥将石头挡回,砸在那名小童身上。

    那小童顿时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怒骂道:“混蛋,你居然敢打我!我让我爹爹用刀把你的手砍下来!!”

    话音未落,就有一名壮汉冲了过来,满脸焦急地抱起男童,担忧道:“宝儿,怎么样……还有你,一个大人居然欺负一个孩子,你还有要不要点脸?给我儿子下跪道歉,不然看老子……”

    壮汉对上银面具漆寒的琉璃眸顿时哑住了,连哭闹的孩童都噤了声,害怕地往父亲怀里钻。

    壮汉咽了口唾沫,屁话都不敢再说,抱着孩子就跑了。

    戚无良看着父子二人离开的背影,厌恶皱眉,回身看向犹如石像般发呆的钱士臣,随手丢了一瓶药给他,无奈道:“把脸上的血擦擦,涂上点药。”

    药瓶滚落到钱士臣怀里,他像是才回过神来,手指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抹血迹,大概是之前被一群孩子扔的小石子划伤了脸,“不用。”

    “不用个屁,你这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跟穷酸两字沾不着边,就算你不在意,嫂夫人能不在意?据我所知,嫂夫人当年看上你好像就是因为这张脸吧,不然因为你抠门又穷酸?”

    钱士臣收起药瓶的动作一僵,最终老老实实拿出药瓶,往自己脸上抹了两下。

    嗯,若是脸不好看,夫人可是要跑的。

    右相大人掀其衣袍,并排坐在钱士臣身边,也看向对面的学堂,不解道:“看什么呢?”

    “以前的家。”

    戚无良一愣,“你家以前是开私塾的?”

    “嗯,家父是个教书先生,小有名气。我十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伤心之下离开故地,来到凉州城安家,又见城中百姓生活艰苦、大字不识,所以开了这家私塾,凡贫困子弟,分文不取……”

    说到这里,钱士臣看着学堂中往来的孩童和父母,深黑的眸透出一抹阴暗的恨意。

    “后来呢?”戚无良注意到钱士臣的目光变化,缓缓问道。

    “死了。”

    钱士臣忽尔一笑,指着凉州城的街道,明明语气寡淡,眼眶却微微泛红,眸中藏着有几分癫狂。

    “右相你看,这凉州城如何?这凉州百姓如何?是不是皆淳朴憨厚?是不是老实得有些可怜?儒家圣贤左思道老先生讲,人生天地间,初生之时,空白如纸,善恶乃是后天所加。可右相相信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的吗?生在这座城里的没一个好人,这是一座恶人之城,这座城里的人都该死!”

    戚无良拧眉看着钱士臣,一个清贵寡淡的人此刻面相却变了,神色狰狞,眼睛也越来越红。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已痴方丈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心魔”。

    “我并不觉得这座城如何好,百姓如何良善,相反我见到这座城、见到这城中百姓的第一眼就厌恶得紧,我这人天生对恶意就比较敏感,说片面也好、武断也罢,我只相信第一眼的眼缘,便如同我第一眼看到士臣兄,便觉得士臣兄的脸……啊呸……士臣兄的人品心性甚对我胃口!真的,本相保证!本相与士臣兄臭味相投,一见如故,是烧高香都求不来的缘分。”

    右相大人为表真诚,甚至伸出了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被戚无良一番肺腑之言的混账话一打岔,钱士臣眼中的癫狂之色渐渐淡了,反倒目露鄙夷,张嘴吐了口吐沫,狠狠骂道:“呸,老色胚!”

    他想骂这句话很久了。

    右相大人一脸莫名其妙,“你谁说呢?”

    “你,你除了看脸,还会看什么?”

    右相大人眨了眨眼,“你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谁看人不先看脸?难道你要对着别人的屁股说话?哎哎哎……你别走啊!你现在真是长脾气了,一言不合就敢跟本相尥蹶子!”

    “戚无良!本官不是驴。”

    “那是,你比驴好用多了。”

    “……”

    钱士臣欲走,被戚无良随手一拉,一屁股就坐回了原位,略带震惊地看着戚无良。

    他虽然弱鸡,但戚无良一直比他更弱鸡,这人何时这般气壮如牛了?

    “好了,消停点,别闹脾气,跟本相说说,这凉州城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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