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凉州城的暴雨愈演愈烈,城中百姓的激愤也愈演愈烈。

    戚无良站在三楼窗边,垂眸看着在夜雨中跪地请命的满城百姓,驿馆前后几条街都被百姓堵满了。

    徐可风端着一碗汤进门,瞥了一眼不知添衣、站在窗边吹凉风的戚无良就来气,白日里他“审问”了这人半天脖子上的咬痕哪来的,这人愣是连个屁都没放,其实倒也不用问,用脚趾想都知道谁能在右相大人脖子上留下这种痕迹还不被打死。

    他气的是戚无良偏袒的态度,护得那般紧,真是半点口风都不透。

    “喝药!”

    啪的一声,徐可风将药碗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道,继而环视一圈屋子,暗暗皱眉,“红泪呢?她今日怎么没守在你身边?”

    右相大人在窗外冷眼俯视着凉州的暴雨和百姓,半点没有动地方去喝药的意思,她负手而立,右指敲着左手背,心里默默算着时辰,淡淡道:“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话音落,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响起,整个凉州城都颤了颤。

    就连驿馆中的徐可风平地站着都踉跄了一下,紧接着赶紧扶稳桌上半洒的药碗。

    与此同时,驿馆外,跪在雨幕中的田老夫人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转而看向紧闭的驿馆大门,苍老的瞳孔中迸发一股精明阴毒的厉色,对周围的心腹族人道:“落尘山谷出事了,快,派人过去看看!”

    这惊天一爆让驿馆外跪地请命的百姓足足少了一半,皆是满脸焦急地朝城外西南方向涌去。

    楼上,徐可风端着洒了一半的药碗走到戚无良身边,沉声道:“先不论这城中百姓的是非善恶,但田氏一族这股拧成一条绳齐心协力的劲头确实是少有,田老夫人威望慎重,田氏族人更是一呼百应。”

    “恶人亦有长处。”戚无良淡漠地评价了一句。

    徐可风:“所以,这是你早就算计好的?故意让李徵和沈钰将城中的事情闹大,让田氏族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内城,而真正的目的是城外的落尘山谷。”

    戚无良没有否认,“算吧,我早就有意毁了那片毒田,之前只是想将那片田里种的千金垂堂花都烧掉,直到今日杨丰年说的那些话才让我改变了主意……烧掉哪里够,炸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吧……徐叔,你说人怎么能坏到这个份上呢?”

    徐可风敛眉苦笑,“人若皆是好的,你母亲当年何至于那般下场?”

    戚无良望着漆黑的雨幕,眼中亦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徐叔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尊敬父亲,疼爱儿子,重视血脉,却唯独不愿意给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留一条活路……源星野该死,是他将千金垂堂的花种带进了凉州城,也是他告诉城中百姓此花若想养活需以人之血肉为肥,可凉州百姓更该死!为了一句‘利在千金’,将本就在地窖中磋磨一生的母亲、妻子、女儿,统统割喉放血,埋于花田之下……”

    以血肉浇灌,以骨肉为肥。

    人啊,只是滋养一点点恶念,就能做出许多禽兽都做不出的事情。

    徐可风依旧端着药碗,神色平淡地看着戚无良,有的时候经历的世事太多,人就也就渐渐麻木了,唯一能拨动他心绪的也只有戚无良的安危,担忧道:“你要与这满城百姓为敌?你只有三千御林军,独木难支,纵是猛虎,也架不住万蚁噬身,更何况……法不责众,你还能屠尽一城不成?”

    戚无良冷冷反问,“所以杀人便不用偿命了吗?人死了便死了吗?”

    驿馆外,一个满身狼狈的庄稼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田老夫人面前,悲戚道:“族长,毁了!都毁了!几千亩花田都炸了个干净,他们还要引洪水入山谷,连一块地皮都不给咱们留!”

    田老夫人眸中爆发无尽的怒火和恨意,拐杖狠狠戳在地上,暴呵道:“欺人太甚!”

    “反了,我们反了,这些当官的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反给他们看!把那奸相抓起来就地正法,苍天无眼,我们便替天行道。”

    一个年纪颇大的田氏族人猛地从地上站起,带头喊道。

    看得出他在田氏一族中颇有地位,他一喊,不少人都跟着动了心思,只不过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纷纷看向跪在最前头的田老夫人,场面一时静得可怕。

    田老夫人面容阴沉地跪在原地,几个呼吸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她已经私下里和左相孟鹤云接触过,左相承诺若是能助他绊倒戚无良,凉州城百姓的一切罪责,甚至连种植千金垂堂花这种毒物的罪责都能被压下。

    戚无良未出仕前,左相在朝中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一手遮天,这番承诺可信度很大,只是右相是出了名的善谋狡诈,对付她需要冒太大风险了……

    就在田老夫人犹豫不决时,无意间一抬头,正和三楼窗边的戚无良对视,那人银面具在雨夜中泛着寒光,一双琉璃眸暗得不见天日,嘴角噙着幽冷的笑容。

    就是这个笑容!

    电光火石间,田老夫人明白,戚无良不会放过他们的!说来也可笑,大梁第一奸相、第一贪官,拒收了田氏一族私下奉上的全部金银,一心一意地要为那些已经在田间地底烂透的白骨讨一个公道。

    这公道可是她凉州城上下的命,焉能让她如意?

    “天地不仁,奸臣当道,我等百姓被逼至此,已无路可走,反了!”

    田老夫人拄着拐杖,威严地从雨地里站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雨幕,扩散向四面八方。

    下一刻,所有田氏族人都站了起来,齐声暴喊道:“反了!反了!”

    眼瞅着百姓暴动、群情激愤,守在驿馆门口的御林军看着乌泱泱、一眼望不到的人群,顿时慌了。

    “天地不仁?”楼上的戚无良看着这一幕,不由笑了,“还挺会找由头的,仁与仁不过是人强加给天的,古往今来真正不仁的从来都只有人自己罢了。”

    徐可风看着这一幕却分外头疼,“发信号,把隐在暗处的结海楼暗卫都叫过来,先护送你离开凉州城。”

    戚无良一口否决,“不行,梁惠帝派了八百影卫暗中监视,我让结海楼的暗卫们都散开了。”

    徐可风震惊,一副“你说什么”的表情,“是梁惠帝发现了什么?”

    戚无良:“以前我不确定他发现了什么,不过这次离京赈灾、影卫监视,我已经可以肯定梁惠帝知道我是谁。”

    徐可风心里一咯噔,脑海中只浮现两个大字——“完了”,又怒又急道:“那你现在还在做什么?救他的百姓,赈他的疆土!走走走,你必须马上走,离开大梁,回北燕去……”

    他一把拽起戚无良的手腕,如烈火烧心般拉着人就莽撞地往外冲。

    戚无良任由徐可风拽着,亦步亦趋地陪他往外走,神情却冷静到可怕,死死盯着徐可风的背影,“徐叔,你在怕什么?”

    徐可风心里乱糟糟的,压根没注意到戚无良语气的不对劲,他怕什么?

    他怕太多了!怕戚无良在大梁出事,怕谢恒对她不利,更怕她被仇恨蒙蔽双眼,一着不慎就落入敌人的陷阱,当然他最怕的还是梁惠帝……那人的心思……

    令他都觉得阴暗可怖。

    “徐叔,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司徒温玉觊觎我母亲?是不是都知道那个疯子动了我父母的坟墓?如果不是我察觉不对劲,派人去查,你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如今的浮屠山上只有一座空坟!墓中的陪葬品、我们父母的骨灰都消失不见,父亲为母亲画的画像居然出现在大梁皇宫里!!”

    戚无良红着眼睛,嘶吼道。

    司徒温玉,梁惠帝的本名。

    徐可风脚步一顿,身子发僵。

    他……他们都对不起大将军,让大将军死后都要遇见这种乌糟事。

    “哥哥知不知道?”戚无良哑声问道。

    徐可风松开了她,闭上眼一叹,“你觉得他若是知道,如今还会有心思待在南楚吗?”

    “那便不用告诉哥哥了,我会把爹娘带回北燕。”

    说完,戚无良步伐坚定地越过徐可风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徐可风问道。

    “落尘山谷,徐叔待在驿馆便好,我出去将人都引到城外,尤其是田老夫人,她应该亲眼看看她的千金梦碎。”

    戚无良早就料到会有如今的局面,所以提前让杨丰年将十几批良驹牵进了驿馆大堂,驿馆留守的御林军不多,大部分都去了城外落尘山谷协助炸山,除了留下保护徐可风的御林军,杨丰年等人皆上了马。

    不待外面的乱民冲进来,右相扬鞭策马最先踏碎驿馆大门冲了出去,直奔田老夫人而去,伴随着田老夫人的惊呼声,一把将人挟持上马。

    十几匹骏马突然从驿馆冲出,气势如虹,人皆怕死,就算是□□的百姓也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而田老夫人一被戚无良抓走,田氏族人立马就乱了,皆惊喊“族长”追着戚无良等人而去,驿馆顿时空了下来。

    徐可风站在三楼窗边看着长街雨幕中戚无良远去的背影,心间隐隐一丝不安——

    这雨夜的天太暗了,乌黑的云层中还酝酿着暴雷,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刮过,似要撕开整个天幕,从裂缝中爬出一个森然狰狞的怪物。

    “这天不对劲,”徐可风拧眉呢喃了一句,“像老人说的……”

    他猝然想起了临行前银流觞说的话,脸色一变。

    “备马,快!”

    留下来护卫的御林军一脸蒙,“徐先生,怎么了?驿馆的马都被右相大人他们骑走了。”

    徐可风一把抓住人,急吼道:“把她找回来,快把戚无良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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