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雩不请自来,敲开右相的书房门时,就察觉屋中氛围凝重,杨丰年似乎刚禀告完什么事情,后退一步沉下头,钱士臣眼中盈着血丝,复而深深闭上眼。

    “右相,”方雩捧着地图走进屋中,恭敬地朝戚无良行了一礼。

    戚无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思绪,“泄洪的办法想到了?”

    “右相请看。”

    方雩呈上一份凉州城附近的地貌图,放在桌上缓缓铺开,手指着图纸的一角,“凉州城西南方向的群山里有一大片低洼的盆地,绵延百里,最深处亦有百里,若经落尘山谷将沧江汹涌的洪水引入此处盆地,既达泄洪之效,又可做储水之用。”

    戚无良眉心一跳,“落尘山谷?”

    方雩:“便是凉州城外西南方向的那处山谷,靠近沧江,当地百姓似是在山谷中开垦农田,若是用作引洪,农田怕是要尽毁,需要好生安抚当地百姓……”

    方雩还未说完,便被戚无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打断,“这你便不用考虑了,本相会好生‘安抚’满城百姓。”

    方雩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异样,却并未多问,“还有一事,落尘山谷的山石坚硬,若是想像之前一样炸山泄洪怕是不易,我带来的流火已经见底。”

    戚无良挥了挥手,示意杨丰年退下。

    杨丰年也是个聪敏人,知道接下来的话戚无良不想让他听见,立马退出了房间。

    戚无良手指敲着桌案,思索道:“流火本相没有,火琉璃行吗?”

    方雩一愣,火琉璃可是北燕的国器,一直被北燕朝廷严格管制,少有流落在外的,“火琉璃亦可,只是不知右相能搞到多少,此次炸山所需用量甚大……”

    戚无良:“你想要多少,本相便有多少。”

    这次不仅方雩愣住了,连一旁的钱士臣也惊诧地看向她。

    便是如今的北燕帝也不敢冒然说这句话,毕竟火琉璃的制造配方不在朝中,更不在兵部或工部,而是在北燕第一机关师黎清手中,天下所有的火琉璃都出自机关城,由城主言为轻统一调配,连帝王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方雩和钱士臣也不是傻子,其中关巧一想便明白,知道戚无良将杨丰年赶出,留下他两人说这番话是十足的信任。

    方雩最先回过神来,神色复杂道:“如此,凉州泄洪定可顺利进行。”

    门外一名御林军将士急急禀道:“右相,我等在城外巡视发现了空桑国师,国师大人似乎中了毒。”

    戚无良一怔,“中毒?”

    什么毒能毒倒那武功盖世的死秃驴?遇到仇家了?她猛地想到一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

    与此同时,空桑国师被御林军将士送来驿馆后,就安置在了司徒纯的房间,一来司徒纯是医者,二来两人是师兄弟,一众御林军将士几乎是二话不说就把人给司徒纯送来救命。

    空桑国师在大梁百姓眼中犹如神明,便是军中将士也不例外,皆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十二殿下为国师救治。

    司徒纯也不负众望,几针扎下去,原本脸青唇紫的空桑国师猝然吐出一口黑血,随之脸色也渐渐好了起来。

    戚无良急匆匆赶来,远远就看见站在门口神色晦暗的何大壮,快步上前,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扣住了何大壮准备放出的毒针。

    被挤在人群外的何大壮一僵,看向来人。

    “不要命了?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国师可是大罪。”戚无良拧眉,声音压得极低。

    何大壮这才缓缓放下那只握着毒针的手,不甘地看向被众人簇拥、躺在床榻上的空桑国师。

    “拜见右相。”

    一众御林军注意到戚无良来了,急急回身拜见。

    戚无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退下,糟心地走到床榻边问司徒纯:“如何?”

    司徒纯抬眸间,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站在戚无良身后的何大壮,“师兄功法特殊,这世上没有毒能杀死他,便是没有我行针祛毒,等他缓过一口气来,也可自行将毒素逼出。”

    何大壮闻言一顿,接着目光流露出浓烈的恨意和不甘,武功绝顶、百毒不侵,他就这么难杀吗?!

    戚无良不着痕迹地看了何大壮一眼,暗暗叹息,然后一手将司徒纯从床榻边拽起,一手又将发愣的何大壮拽出了房间。

    何大壮看着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空桑国师,眼中闪过一抹狠绝,急忙挣扎道:“右相,国师病重未愈,不如让我留下来照顾,我亦是国师的信徒,定会好好照顾……”

    戚无良深深看着她,打断道:“他已经醒了,不用你照顾。”

    何大壮一愣。

    怎么可能?她虽然学的事毒,却亦算半个医者,对病人的气息感知很灵敏,床上那人此刻分明虚弱至极。

    可下一刻,何大壮就僵住了,因为身后那人的气息变了。

    几乎是在戚无良话音落的瞬间,床榻上的空桑国师就睁开了眼,哪里还见半分虚弱之态,他从床上做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一双似佛似魔的眼眸里噙着笑意,慢悠悠道:“右相可真会拆贫僧的台。”

    原本他想装出一副中毒虚弱的姿态引那个背后对他下毒之人出来,没想到却被戚无良搅合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眯起一双佛眸,幽暗不明地看向背对着他的何大壮。

    “何施主方才说要照顾贫僧,贫僧确实还有一些不适,便有劳何施主了。”空桑国师作揖一笑,端得如沐春风之姿。

    何大壮脑袋嗡嗡作响,响起了司徒纯方才的话。

    ——师兄功法特殊,这世上没有毒能杀死他,便是没有我行针祛毒,等他缓过一口气来,也可自行将毒素逼出。

    其实,司徒纯方才那番话已经是在提醒她了,可惜她被仇恨冲昏了理智,若是换做往常,她也许能想明白司徒纯的话,一个功法特殊、百毒不侵的人怎么会轻易中毒?又怎么会晕倒在凉州城外由御林军将士抬回来,还闹得满城皆知?

    何大壮知道,她被叶独活耍了!

    “这是怎么了?国师不是中毒了吗?你们怎么都堵在门口?十二殿下,国师怎么样?”

    李徵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他显然已经从之前“当街杀人”的阴影中缓过了劲,此刻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再加上他和空桑国师在盛京城关系还算不错,勉强能算半个酒中知己,跨进门后拽着司徒纯就是一通问。

    戚无良拍开李徵拽着司徒纯的手,不耐烦道:“人怎么样你不会进去看,还中毒,本相中毒,那死秃驴都中不了毒……大壮走了,少搭理这秃驴,还伺候他,你连本相都没伺候过。”

    她醋溜溜说完,拉着司徒纯和何大壮就走了。

    ……

    戚无良拉着司徒纯和何大壮回了房间,一推门就看见徐叔坐在自己屋里从容淡定地饮着茶,不过身上染了一股风尘仆仆的疲倦。

    “徐叔!”

    戚无良眼睛一亮,看了看身侧的司徒纯,顾忌到少年人的面子,又看了看一旁神思不属的何大壮,将两人一起按到桌边,坐在徐可风一左一右,然后笑眯眯道:“徐叔,你给他两看看,这凉州城晦气得很,我担心他们染了晦气,你给瞧瞧。”

    司徒纯脸色微变,但还是听戚无良的话乖巧地坐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位连担忧都不敢露在面上的小先生。

    徐可风睨了戚无良一眼,他是瞧着这混世魔王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面上装着配合,双手同时诊脉,一手落在司徒纯的脉上,一手落在何大壮的脉上,不到片刻却先深深拧眉看向何大壮,严厉道:“你一个少年人,忧思如此之重,郁结于心,肝胆脾胃俱伤,是想早登极乐不成?”

    何大壮被徐可风一番呵斥,才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什么没说出来。

    “什么肝胆脾胃俱伤?怎么回事?”李徵像一阵风般推门而入,双眼焦急地看着何大壮。

    戚无良都被他吓了一跳,“李求日!谁许你乱闯本相房间的?”

    “右相,咱两谁跟谁啊,”李徵随口糊弄了她一句,继而担忧地问徐可风,“徐先生,您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徐可风扫了哑口无言的何大壮一眼,“你自己问她,她也是半个医者,自己身体什么情况能不知道吗?”

    李徵刚要开口询问,谁知何大壮蹭地起身,朝徐可风一拜,然后匆匆走出房间。

    “贤弟,阿何,你别走啊……你再让徐先生给你看看,为兄有银子有渠道,你需要什么药材,为兄都给你弄来,你歹赶紧治病啊……”

    李徵一边嚎,一边追着何大壮出了房间。

    随后,司徒纯也蹭地站起了身,老实乖巧道:“小先生,后厨还熬着药,我去看一眼,被解救出的那些幼童该喝药了。”

    说完,也匆匆走了。

    屋内就剩下戚无良和徐可风,前者看着司徒纯离开的背影,有担忧有无奈,后者则是一脸莫测,语气凉飕飕道:“你飞鸽传书,说是八百里加急、性命攸关,就是为了让我给他诊个脉。”

    “是啊。”

    没皮没脸的右相大人承认得那叫一个痛快,“怎么样?脉象如何?”

    徐可风气结。

    他还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一路上连口水都不敢喝,跑断腿地往凉州城赶。

    徐可风闭眼复又睁开,压下火气,冷淡道:“不浮不躁,节奏均匀,从容有力,从脉象上看,他活得定然比你长久。”

    戚无良一噎。

    他家徐叔真是每说一句话都要暗戳戳地怼她一下。

    “你是没看到,那天晚上他眼睛红得更噙了血一样,神智也不清,那叫一个凶狠。”右相大人得意避开了长久不长久这个话题。

    徐可风:“这世上没有这样的病。”

    戚无良:“可他那样明显……”

    徐可风:“天生血脉如此,无药可医。”

    戚无良拧眉,“徐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可风:“大梁皇室都是疯子,其血如毒,他身上有一半梁惠帝的血,疯是早晚的事情。”

    戚无良:“你这明显是偏见。”

    徐可风:“你不相信医家所言,也可以多听听空禅院已痴方丈说的——心魔如渊,百鬼行世。但不管是天生血脉,还是心魔成瘾,都是药石无医的,我劝你早点死了多管闲事这条心……还有,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往日里你不会穿这么高领的衣物,谁伤了你?”

    戚无良:“……”

    原本她听到“多管闲事”这四字时,臭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但听到后半句话,那点臭脾气顿时蔫了,对上徐叔的目光如炬,缩了缩头。

    算了,不就被徐叔唠叨几句嘛,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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