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的一声,相府大堂那张金丝楠木的案桌一角被右相大人生生徒手掰了下来,点点木屑落下……

    “你再说一遍。”

    声音虽然沉了几分,但右相大人还是勉强维持着她的“慈父笑容”。

    司徒纯眉头轻皱,略带担忧看着戚无良的手,确认没被木刺伤到才缓缓开口,目光坚定依旧,“从军,我想去边关历练,磨砺武功和心性。”

    右相大人咬着牙,狠狠问道:“想去哪一座边关?”

    “昆山关隘,虽然上一次蛮族退败,但也只是一时,蛮族凶残好战,觊觎大梁多年,假以时日必定还会卷土重来……昆山关隘常年抵御蛮族,是大梁最危险、战死将士最多的关隘……”

    “你踏马还知道昆山关隘是最危险的!”

    啪,右相大人怒然拍在桌子上,那“慈父面具”崩了,虎着一张脸以命令的口吻道:“不行,我不同意,你想都不要想。”

    司徒纯默默看着她,灯火之下那双往日最干净澄澈的眼眸里竟好像有说不明道不明的东西要奔涌出来一样。

    戚无良对上那样一双眼睛,眉心一跳,她总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可也仅仅一刹,司徒纯垂下眼眸,那暗流涌动、不见天日的东西再度犹如被封印般沉寂,带着一丝不言不语的委屈。

    戚无良后知后觉也察觉出自己反应有点过激,见司徒纯低头委屈的模样,刚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她放缓神色和声音,“咳,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是皇天贵胄,就算是想磨砺武功和心性,也有千万条路可以选,你再好好想想、好好选选,选个温和些……”

    司徒纯抬眼看她,神色淡淡的,“一个生下来就被举国认为是妖孽不祥的皇天贵胄吗?世上是有千万条路不错,可除了从军,每一条路都是小先生为我铺好的康庄大道,走在那些路上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一个碌碌无为、风花雪月的闲散亲王,怕是小先生连我未来要迎娶哪一位世家贵女为王妃都想好了。”

    右相大人眼中闪过惊讶,惊讶于这小子怎么这么了解她的心思,下意识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司徒纯目光一暗,“所以,小先生真的连王妃都给我挑好了。”

    戚无良一噎,继而反应过来话题被这小兔崽子带偏了,温怒道:“这是王妃不王妃的事吗?你少给我扯别的,康庄大道不好吗?当个闲散亲王,余生平安无忧不好吗?”

    “不好,前程再好,却非我所愿,小先生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戚无良追着他话紧紧问道。

    司徒纯却是一哑,本镇压下波涛的眼眸看着戚无良,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可他仿佛被什么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心绪、所有的情愫汇聚成一个近在咫尺又相隔万里的——戚无良。

    良久后,他才哑着声音道:“大将军苏辞十四岁上战场、少年成名,小先生十六岁更是挂帅战东海、封狼居胥,为何我不能?”

    “因为这条路我走过,我知道它有多艰辛。”

    “我不怕艰辛。”

    “那是因为你还小。”

    你还小,这三字钻入司徒纯耳中,彻底搅碎了他伪装出的风轻云淡,瞳孔微微泛红,没人能懂他此刻满心的期望和痛楚。

    他低笑了一声,“再有两日便是我生辰,小先生,我已经十七了,这个年纪搁在寻常人家,要么已娶妻生子,要么已有所建树,可我……除了一次一次被你庇护被你救,一事无成。”

    “你是铁了心要去从军?”

    “是。”

    “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噗通一声,司徒纯淡定从容地掀开衣袍,跪在地上,“听凭小先生处置。”

    戚无良看着眼前倔强得不可一世的少年,也是气红了眼,“司徒纯,老子一天天的是不是太宠你了?温寻,我鞭子呢?我棍子呢?都拿来!”

    温寻一时都懵了,不是,怎么就闹到这份上了,急忙劝道:“公子,十二殿下在昆山战场上受的伤还没好,你随便一棍子不管打在哪儿,都会牵扯到旧伤,真再打伤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去拿!我今天不治治他这倔脾气,他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温寻顿觉头大,朝司徒纯递话道:“哎哟,我的殿下啊!你也说两句软话,公子身子骨也还没好呢,动不得气。”

    也是见鬼了,往日总有千般法子将自家公子哄开心的少年郎今日不知装了什么邪,那张嘴里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戳自家公子的心肺。

    温寻不傻,他家公子最是喜欢爱护十二殿下没错,可往日里更多的是十二殿下给自家公子哄着、顺毛,谁宠谁还真不好说。

    搁往日,十二殿下掉两滴眼泪,自家公子什么都不答应,何必这么打擂台,不过从军这事也确实是两滴眼泪能糊弄过去的。

    末了,温寻那句“公子身子骨也还没好呢”终于让司徒纯眼神微变,态度恭敬地开口:“不必劳烦小先生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他站起身,走出大堂片刻,拎着一根结实的马鞭走了回来,重新跪在大堂中,右手持鞭,毫不留情地一鞭一鞭抽在自己后背。

    啪——

    啪,啪——

    鞭子抽打肉/体的响声回荡在大堂,温寻听着那令人牙疼的声音,就知道这位死心眼的小殿下一点没留手,这不是……

    温寻偷摸扭头看向自家公子的脸色,果然,这哪里是自罚啊,分明是一鞭鞭抽在自家公子心尖上。

    十二殿下平时瞧着乖巧听话,真动起手来,还挺会拿捏他家公子的。

    五,四,三,二……

    连五个数都没数完,在温寻意料之中的目光里,他家公子沉着脸呵斥了一声,“够了!”

    鞭挞声停下。

    “重新想,想通了再来找我。”

    说完,戚无良自己转动轮椅朝大堂外走去,温寻急忙跟上去推着轮椅送他家公子回房,在他看来,他家公子已经算退让了,只盼十二殿下能想明白。

    十二殿下倔,他家公子何尝不是个倔驴。

    两个犟种碰在一起,唉。

    半个时辰后,温寻捧着自家公子从箱底翻出的上好金疮药来到十二殿下的房门外,然后糟心地发现这人竟然没在屋中,唤来下人一问才知道,大堂闹完那一出后十二殿下又出了府。

    “十二殿下说,若大管家您来给他送药,放到门外便可,他过一会儿就回来,望大管家宽容一二,莫要告诉右相。”下人转述道。

    温寻诧异道:“他连公子让我给他送药都猜到了?”

    下人挠头,“这……小的也不知道。”

    温寻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待人走后,温大管家看着手中的金疮药不禁发愁,小声嘀咕道:“这都是怎么了?”

    ……

    烟雨楼,三楼包间。

    顾应怜亲自端着茶水推门进屋,笑盈盈道:“钱大人、方小大人久等了。”

    户部尚书钱士臣和工部员外郎也是内定的下一任工部尚书方雩两人对坐在桌案旁,像是在等什么人。

    顾应怜刚把茶水给这两位倒上,咯吱一声,房门再度被推开,衣袍染尘、掺着血腥味的司徒纯神色平淡地推门进屋。

    三人直直看去,钱士臣注意到司徒纯略显苍白的脸色,最先皱眉开口:“殿下受伤了?难道是摄政王又派人……”

    “没有。”

    司徒纯否认道,说完看了顾应怜一眼,对方识趣离开,关好了房门。

    方雩依旧是那副冷漠立于世外的模样,“殿下打算何时动身去边关?”

    “就这两日。”

    方雩沉吟了一下,“有些赶。”

    “什么?”

    “家师之前曾承诺右相,会为殿下打造一件防身的兵器,我回去通知家师一声,尽量赶在殿下离京前做好。”

    司徒纯微怔,心中的暖意和后背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压抑满腔,却没有外露一丝。

    钱士臣看着他,“殿下真的想好了?你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司徒纯浅浅扯了扯嘴角,“虽然难,但一旦走成,也是胜算最大的路。你我都知道阿离如今在大梁的处境才是最难的,所以龙椅上的那个人一力压下了关于她身份的传言,因为她是苏恨离,所以你、方雩还有很多人都默契地选择对她的身份缄默不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保护她,昆山战场上见过她血战杀敌的人太多了,身份暴露是早晚的事情,到那一日阿离面临的将是整个大梁的杀机。”

    那一声声“阿离”让钱士臣面色怪异地拧眉,“你错了,我愿意站在她身边,不是因为她是苏恨离,又或是戚无良,我为的仅仅是这个人。”

    司徒纯明白钱士臣的意思,缓缓一笑,“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钱士臣:“……”

    一致个鬼!

    他打赌,他们愿意站到她身边保护她的目的肯定不一样!

    钱士臣暗暗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和方雩已经上了司徒纯这条贼船,虽然是贼船,虽然风险很大,但也是目前唯一且最好的选择。

    前段时间,他和方雩刚从五州赈灾回京,本想去探望右相府探望戚无良,但右相府外戒备太森严,梁惠帝的人、摄政王的人有藏在暗处的,有直接摆在明面上的。

    他们一时半刻进不去右相府,更明白了如今戚无良处境的微妙,也是在这时十二殿下找上了他们。

    钱士臣不知道司徒纯是怎么说服方雩上贼船的,但司徒纯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我能成为下一任大梁之主,一个刀山血海中走出的帝王,能不能护着小先生在大梁横着走?

    钱士臣第一次在这位空禅院走出的少年皇子眼中看到疯狂的偏执与杀意。

    “我想让小先生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不许任何伪装与面具。”司徒纯如是说道。

    钱士臣知道大梁皇室的血脉有问题,司徒家的人其实都不适合当皇帝,可如果这血脉中的疯狂是为了保护戚无良,那他不在意,甚至愿意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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