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刺骨的寒风呼啸在盛京的大街小巷,天阴沉沉的,一看就知道老天爷在酝酿一场初冬大雪。

    摄政王府的暖阁中,谢恒推门而入,带进了一室清寒。

    花锦城顶着一张妖孽的脸,侧卧在阁中的软塌上,低眉把弄着手中的白瓷药瓶,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麾下的军医也去瞧过了,吴大人中的那毒甚至刁钻,一时也拿不出主意了。”谢恒说着,坐在桌边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慢慢品着,“其实,以我对她的了解,你就算不把那丫头还回去,她未必真的会对吴大人下狠手。”

    花锦城:“但那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我赌不起。”

    谢恒默然。

    戚无良又何尝不是算准了这一点。

    谢恒:“你找到法子给那丫头解蛊了?”

    花锦城低垂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白瓷瓶,“嗯。”

    谢恒喝茶的手一顿,“据我所知,西蛮的痴人蛊应该无解才对。”

    花锦城:“这世上真正无解的只有王蛊。”

    谢恒眉头一拧,“你要用那东西?”

    花锦城终于舍得抬起眸子,朝着谢恒露出一抹妖孽的笑容,“是呀。”

    谢恒明显不赞同,“你忘了令尊令堂……就算你想用同心蛊,雌雄共生,必须同时种下才有效,你打算给谁种下雌蛊?”

    花锦城:“当然是给我家小丫头。”

    谢恒深深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便是给那丫头种下雌蛊,雄蛊你打算种给谁?别告诉我,是种给你。”

    花锦城:“自然。”

    谢恒:“重遇你的脑子应该还没坏掉,同心蛊那种邪门的东西,你确定要用在自己身上?同心同心,你两人若两心同便还好,但只要长眼睛的人应该都能看出那丫头明明一心一意地只想杀你……同心蛊中雌蛊乃是主导,若是身中雌蛊的人心中没你,满心的厌恨,你这个身负雄蛊的人可是要日日夜夜受噬心之痛。”

    花锦城:“我知道,你别忘了我从出生起便被那个好父亲扔到蛊坑里折磨,我体质特殊,七情绝,感觉不到痛苦。”

    谢恒:“若你真的七情绝,就不会为了那丫头吞雄蛊。你没发现,随着你年岁渐长,你幼时中的蛊毒在渐渐消退了吗?你的七情、感知已经在慢慢回来。”

    花锦城目露迷惑,浑不在意地一笑,“是吗?那也不错,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疼痛与喜欢是什么滋味。比如说,我就很好奇,那日你为何约了戚无良在空禅院见面?又为何一定要杀司徒纯?听说为了司徒纯,戚无良还和你打了起来,她刺你那一剑想必很疼吧。”

    谢恒手一顿,沉默未言。

    花锦城:“你说你,千方百计约了戚无良,就是为了挑衅、算计,以及逼着她和你来一局谋算大梁江山的对弈?”

    谢恒抚上右肩的剑伤,神色黯淡道:“我说了,我只是想见见她,但没人信罢了。”

    花锦城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兴致勃勃地软塌上起身,一把抢过谢恒手中的茶盏,“我信啊,看着你这位谋断山河、算无遗策的摄政王殿下栽跟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谢恒的目光扫过花锦城脸上的笑容和他藏入怀中的白瓷瓶,深深道:“以后你不会觉得有意思的。”

    ……

    红泪被送回右相府时还在睡着,同心蛊入体不久就吞噬了那使人宛如提线人偶般痴傻呆滞的痴人蛊,两蛊相争让红泪一时陷入昏迷。

    人是被花锦城横抱着踏进相府门槛的,戚无良看着这一幕,后槽牙差点没给咬碎了。

    “你瞪我作甚?”花锦城疑惑且不悦地对上戚无良“被偷家”的眼神。

    右相大人憋着一股邪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我都没抱过我家小红泪,你这狗贼倒是会占便宜。”

    花锦城一副“你有大病”的表情看着戚无良,“痴人蛊已解,人我也已经送回来了,解药。”

    “等着。”

    戚无良没好气道了一声,然后示意徐叔上前给红泪把脉,确认是否真的解除了痴人蛊。

    徐可风一摸到脉便确定痴人蛊已解,紧接着脸色一变,怒目看向花锦城,“同心蛊?你给她种了同心蛊?”

    花锦城对上戚无良欲杀人的目光,“放心,她种的是雌蛊,于她身体不仅无碍,还大有益处。”

    同心蛊这等祸害东西戚无良还是知道,雌蛊确实对人有益无害,但是对被种了雄蛊的人……噬心之痛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虽然雌蛊占据主导地位,但一旦雄蛊身死,对雌蛊会有反噬,而雌蛊身死,雄蛊的反噬会更厉害。

    同心同心,是生死相随的东西。

    戚无良拧眉质问道:“你把雄蛊种到谁身上了?”

    花锦城:“我自己。”

    戚无良一怔,接着面色古怪地看向花锦城。

    她以为花锦城会随便找了个人种下雄蛊,然后用雄蛊拿捏红泪。

    种到自己身上?疯了不成?

    花锦城:“若右相担心同心蛊反噬,大可放心,本侯命大,没那么容易死,而且雄蛊身死的反噬对雌蛊很轻很多。当然,右相若担心保护不了红泪,也可以把她交给本侯保护。”

    对此,右相大人只冷着脸回了一个字“滚”,同时将装有解药的药瓶扔给了花锦城。

    花锦城对戚无良恶劣的态度已经习惯了,接过药瓶,目光在红泪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便转身离开了右相府。

    “温寻,送红泪回房休息。”戚无良淡淡嘱咐道。

    红泪回归总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也终于能稍稍缓口气。

    温寻安置好红泪,再回大堂找戚无良却不见踪影,问了下人才知道这人自己推着轮椅去了厨房。

    温寻:“???”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右相大人去厨房做什么?

    ……

    厨房。

    温寻还没踏进门就听见徐先生不悦的声音,“寂童派了新的人手来,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只要稍加谋划,护送你平安离开大梁不是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想什么?”

    “回北燕。”

    “徐叔,我貌似没说过要回去吧。”

    “那日空禅院,谢恒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一堆废话罢了。”

    “阿离,和我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戏台都已经搭好了,少了我这个唱戏的主角岂不无趣。我想要的很简单,我想接母亲回家,我想拿回折兮剑,我想让梁惠帝、谢恒为他们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应该不过分吧……啧,好像水又加多了,还有面粉吗?温寻温寻,再给你家公子我拿点面粉来。”

    坐在轮椅上的右相大人抬起黏了满手的面糊,探着头往外喊道。

    温寻屁颠屁颠地进屋,一边去粮缸里翻面粉,一边嘟囔道:“公子你这眼睛咋长的,怎么就看见我在外面了呢?”

    右相大人正郁闷地看着自己和面的盆,“所以让你学点武艺,偷听都没个水准。”

    “我可没偷听。”

    温寻将一袋面搬上案板,袋子上的尘土四扬。

    “咳咳咳,狗蛋,你这面放了多少年了?本相要给我家公主殿下做长寿面,你就不能弄点新面来吗?”

    温寻眨了眨眼,“公子莫不是忘了,凉州毒粮一事是谁捅到了朝堂上?千秋宴上谁毒倒了满朝文武?凉州城的‘千亩良田’是被谁炸得寸草不生?公子你睡了太久还不知,李公子和沈公子联手处理了毒粮一案,现在大梁各地流通的凉州毒粮都被官府赎回销毁了,还开了几个陈年的粮仓以填补百姓的粮食短缺,如今家家户户吃的都是陈粮,哪来的新粮?都是托了公子的福。”

    戚无良:“……”

    一时分不清温寻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戚无良尴尬地咳了两声,招呼温寻道:“加面粉加面粉,我这面都快稀成粥了。”

    温寻瞥了一眼自家和面的盆,嘴角一抽,“公子,要不还是我来吧。”

    戚无良一口回绝,“边去,我还指望用这碗长寿面哄我家公主殿下呢,他这两日回府了吗?”

    温寻想了想,“回了,相当准时,公子你什么睡,他什么进府门,也不知道十二殿下跟谁学的,这么能掐会算。”

    戚无良:“……”

    听着应该是还生着气呢!

    往日挺听话一孩子,怎么在从军这事上这么倔呢?

    戚无良:“今日是他生辰,去找找人,让他早点回来,回头让烟雨楼那边送一桌上好的酒菜来,咱们给阿玄过生日。”

    温寻:“得嘞,我这就去。”

    温寻一走,戚无良一边和面,一边嘀咕着,“对了,还有衣裳,他近来长高了不少,该做点新衣裳了,这次必须让他把那身寒酸僧袍换下来,又不当和尚了,总穿僧袍算怎么回事……”

    “你倒是给他想得事无巨细。”徐可风冷不丁一出声吓了戚无良一跳,和面的盆差点没抖地上。

    戚无良目露幽怨道:“徐叔,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生气走了呢。”

    徐可风瞧着她那副没心没肺、心大如海的模样,冷哼一声,当即摔袖道:“好好好,我这就走,省了碍你的眼,至于你满心满意做的这碗面,便是做得再好怕也无人尝。”

    戚无良:“???”

    走就走呗,面又不是做给你尝的,生那么大火气干嘛?

    直到入夜,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地落满了盛京,银装素裹的右相府中大堂的烛火亮了一夜,热气袅袅的长寿面从滚烫到冰凉……

    戚无良独自坐在大堂中,望了半夜的雪,才后知后觉徐叔那句“无人尝”是何意。

    ……

    城门口。

    纷扬大雪中,整座盛京城来给少年郎送行的只有空桑国师一人。

    落满白雪的街道上,背着简单包袱的少年郎骑着一匹白驹,手中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策马而来,欲离城而去。

    “不跟你家小先生道个别便走吗?”白衣僧袍的国师几乎与大雪融为一体,面对自己的师弟,没了那副似佛似魔的慈悲面庞,有的只是倚靠城墙的邪笑慵懒。

    马上的少年褪去了自幼年便穿在身上的僧袍,着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素裳,好似终于放弃了什么枷锁,眼中是坦诚的偏执与爱意,“我怕见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空桑国师点了点头,“知道了,下次回来多陪陪师傅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想你。”

    “好。”

    司徒纯应了一声,便策马出了城门。

    与此同时,温寻哭丧着脸捧着一个木盒回到了府中。

    “公子,十二殿下让我把这样东西交给你,还说——望小先生好生珍重,十二亦会照顾好自己。”

    坐在堂中的戚无良低眉瞅了那碗凉透的长寿面良久,才打开了司徒纯送给她的木盒,里面放着一枚血红玉簪。

    瞧着有些眼熟,这材质……像千秋宴上司徒纯从三生石中徒手开出的石魄。

    “公子,你若实在伤心,我让卫一带人立马将十二殿下抓回来。”温寻瞧着戚无良,小心翼翼道。

    戚无良挑眉,“我瞧着很伤心?”

    温寻:“嗯,像娃跟别人跑了的老父亲。”

    戚无良:“……”

    许久,戚无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凉透的长寿面端到自己面前,拿起筷子,动作优雅而缓慢地吃了起来,一边咬着面条,一边呢喃了一句“昆山很冷”。

    除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声和右相大人吃面条的细微声,大堂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公子没发话,温寻也没敢动。

    吃了小半碗,右相大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了,拿帕子擦了擦嘴,看着剩下的汤面,叹了口气道:“真难吃,幸亏我家公主殿下跑了。”

    右相府外,铺天盖地的大雪还在下着,从盛京一路绵延到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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