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镇,因坐落于边境,整个小镇形似一块月牙形玉佩,再加上终年被积雪覆盖而得名。

    镇上唯一一家酒肆寒碜得过分,破桌烂窗,四面漏风,但好歹算个能避雪的地方。

    嘎吱,酒肆的破门被推开,风雪呼啸进屋。

    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打盹,被寒风吹得一激灵,抬眼就看见几个五短身材的男人顶着风雪进了屋,心里不由嘀咕了一句:真矮。

    大梁人普遍生得高大,这几个进屋的男人明显不是梁人,罗圈腿明显,身材也矮小得过分,竟生生让掌柜看出几分猥琐来。

    但来者就是客,掌柜赶紧笑脸招呼,“几位客官好,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领头男人扔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来几个肉菜,还有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好嘞,”掌柜眉开眼笑地接住银子,“四儿,快给几位客官上酒上菜。”

    酒肆就那么几张破烂桌子,两个猎户占了一桌,几个瀛洲倭寇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

    天又阴沉了几分,窗外的风雪声阵阵咆哮。

    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风雪折断了,紧接着就看见掌柜往外瞅了一眼,心疼地鬼哭狼嚎道:“哎哟,我的酒旗!”

    掌柜火急火燎冲了出去,生怕晚一步酒肆的棋子就被风雪刮走。

    怎料今日这妖风大得出奇,没二两肉的掌柜一出门就被狂风掀个跟头,头朝下栽进半身高的雪地里,老腰一疼,四肢扑腾了半天硬是没站起来。

    就在这时,掌柜只觉后领被什么人一抓,像提拉小鸡仔般就被拎了起来,紧接着拎起他的人快步朝差点被刮走的酒旗走去,弯腰捡起。

    嘎吱——

    酒肆的门再度被打开,又很快被紧紧关上。

    被妖风连魂都刮走的掌柜后知后觉地看着被塞进手里的酒旗,揉了揉糊了满脸的雪沫,终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面目。

    那是个年轻人,身姿高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薄长袍,背着一个书箧,标准的穷酸书生打扮,可那张生得太俊俏了,温润中又暗藏锋利——鼻梁高挺,鬓若刀裁,眉骨深邃,眸似寒星。

    掌柜的年轻时候也是走南闯北的商人,算得上阅人无数,按理说这样的五官长相虽说好看,但该是极其凌厉的,偏偏这个年轻人自带了一股恬静寡淡的佛香之气,消弭了骨血中生来所带的冷戾。

    掌柜拱手感激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不然光靠我一个人还真不一定能从这大雪地里扑腾起来。”

    年轻书生是个连说话都温温和和的人,“掌柜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掌柜暗赞不光人生得俊,脾气也好得不像话,他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公子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这顿我请。”

    “掌柜客气了,今日这风雪实在太大,吹得人骨头缝都透寒,劳烦将我的酒壶装满,风雪稍停,我便走……无需好酒,烧刀子即可。”

    说完,年轻书生在柜台了放了几个铜钱。

    掌柜死活不肯收,烧刀子也换成了杏花酒,年轻书生几番推脱,不过终究是个脾气软的,没拗过掌柜,最后捧着一壶杏花酒和两个猎户拼了桌,三人气氛融洽地聊了起来。

    “小伙子,这边境苦寒之地,你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其中一个年长的猎户问道。

    年轻人浅笑解释,“我有位小先生,她时常教导我说,万卷书虽好,但行万里路才能见天地之广阔。人不能总拘泥于一方天地,不然与井底之蛙何异?多出去走走看看,那些读不懂的词句,也许答案就在山川大地里。”

    另一个青年猎户闻言眼前一亮,兴奋得有点结巴,“不愧是读书人的先生,这话说得……说得真踏马好!”

    年长猎户一巴掌拍在青年猎户头上,训斥道:“当着读书人,少说脏话,矬不矬你!”

    青年猎户捂着头幽怨地看向年长猎户,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年轻书生,据他所知,他们这些读书人应该都挺不喜欢他们这群口无遮拦的粗人。

    年轻书生缓缓一笑,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和鄙夷,缓缓道:“其实真正品德高尚的大家反倒没那么多讲究,为人处世、说话举止都是最接地气的,书读得越多越端着,条条框框越多的,皆是一些伪儒腐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是儒家的至高理想,但许多学士儒官连第一条‘修身’都做不好,自己的品性不到位,自然鄙夷这个、唾弃那个……”

    青年猎户挠了挠头,羞耻道:“嘿嘿,俺实在没听懂,什么伪儒腐儒的……不过好像明白一点,教你的那个小先生他是不是也说脏话啊?”

    年轻书生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对。”

    那抹笑容很好看,好像春山融雪、雪后初晴。

    青年猎户看呆了,心道:同样是人,这人怎么能长得这么俊?难道是读书多的缘故?

    提起“小先生”,年轻书生的本有些冷冽的眉眼都暖了起来,“她不仅说脏话,谁若惹了她骂得还最凶。”

    青年猎户好奇问道:“也像我们镇上的赤脚汉般骂得那么直接吗?不是说你们读书人都是引什么据什么,像戏台上演的神仙那种,挺优雅从容的,是这个词吧?反正就是骂人骂得很累。”

    青年猎户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年轻书生却理解了他的意思,笑道:“兄台是不是想说文人之间引经据典,骂人都比较含蓄?”

    青年猎户:“对对对。”

    年轻书生一笑,“也不都是这般,像我家小先生,她不仅读书,还习武,就是为了应对这种含蓄骂人的情况。”

    青年猎户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意思?”

    年轻书生:“她说,她读书是为了能心平气和地和傻逼说话,习武是为了能让傻逼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

    青年猎户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朝年轻书生竖起大拇指,意思是——你这位先生真牛。

    年长猎户则一脸怪异地看着年轻书生,心道:这是教书育人的先生?土匪吧!

    “来来来,公子吃完热乎面。”

    说话间,掌柜亲自端了一碗肉丝面放到年轻书生的面前,热情道:“你可别说你不吃,都给你做好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喝酒呢?吃点实在的,一会儿也好赶路。”

    司徒纯微愣,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肉丝面,汤面的热气扑了他一脸,抬头便对上掌柜慈祥的目光,莫名心里一暖。

    这一年在边关的历练让他渐渐明白了,那个瞧着最冷心冷情、心如铁石的右相为何在面对百姓时会一而再再而三打破自己的底线。

    她不是大梁人,入大梁为相也不是为了济世救民的,但在五州洪灾、边境将破时,她还是站了出来。

    ——百姓,百姓。

    很多人都终其一生都读不懂这两字。

    司徒纯没再推辞,欣然接受了掌柜端来的汤面,挽起衣袖持筷时露出了左腕上戴的佛珠手串。

    掌柜见了惊奇道:“公子还信佛?”

    司徒纯看了一眼左腕的佛珠手串,那是他六岁那年刚入空禅院时他的师傅已痴方丈所赠,最中间三串佛珠分别刻了不同的字——自醒,自省,自清。

    是为了压制他的心魔所赠。

    曾经他的心魔只有一个,随着年岁渐长,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时时看着这串佛珠来克制心中的杀戮,但后来……心魔尽头又站了一个戚无良。

    本已尘封的佛珠再次被他翻了出来,戴回手上,克制心中的非分之想、贪婪之念。

    他苦涩一笑,微微低手,佛珠再次藏入宽大的衣袖中,“自是污秽,不敢亵神佛。”

    年长猎户闻言皱眉,眼中闪过不解,他不明白这个瞧着俊朗温和的年轻人怎么会生出这种自轻自贱的心思,好心道:“年纪轻轻的不可妄自菲薄。”

    司徒纯一笑了之,继续低头吃面。

    奈何面还没吃上几口,旁桌一名瀛洲倭寇突然捂着肚子大声呼痛起来,其余人见同伴吃着吃着就变成这副模样,甚至脸色疼得红紫,不知脑补出了什么,拍桌而起,指着掌柜大怒道:“你敢下毒?”

    掌柜显然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听到“下毒”两字顿时慌了神,“不可能!菜和酒里绝对没毒……”

    领头的瀛洲人给一个暴脾气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架在掌柜的脖子上,凶狠道:“说,是谁指使你下毒的?”

    掌柜只觉脖间一冷,脸色惨白地解释道:“客官客官,我店里的菜和酒绝对是干净的。”

    “他不是中毒。”年轻书生的声音响起。

    他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已经明白了大致缘由,“应该是长途跋涉后吃得太急太多导致的肠胃不适。”

    说着,他起身走到掌柜身旁,缓缓推开了那把架在掌柜脖上的短刀。

    持刀的瀛洲人本来没想移开短刀的,没想到这个年轻书生的力气大的离谱,看似指尖轻推了一下刀背,却让他没丝毫反抗余地。

    男人怒目道:“你找死!”

    司徒纯:“我会医术,可以给他看看。”

    男人哑声,回头看向领头的瀛洲男人,后者点了点头。

    年轻书生从书箧翻出银针,让病患平躺在地上,只用了三针就让原本疼得差点晕厥的男人脸色正常了起来,顿时不再大喊大叫。

    掌柜见状用衣袖擦了擦满头大汗,缓缓松了一口气,可惜这口气还没松完。

    银光乍现,领头的瀛洲人掏出一把造型不似中原武器的直刀,刀锋快狠准地靠近司徒纯的脖颈,擦出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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