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未大亮,贺宿城盯着惺忪睡眼起床,准备去客栈院里打盆水洗脸,一出门就看见右相大人穿着一身简单利落的黑衣,倚在屋檐下的柱子上满意又欣慰地看着院中舞枪的人。

    右相大人头都没回,朝贺宿城伸手道:“给我寻杆枪来。”

    贺宿城无奈。

    这偏远边镇能有个铁疙瘩就不错了,还长枪,没辙,贺宿城去孙兴翰房间偷了他的“媳妇”。

    对于他们这群镇守边疆的光棍兵痞,随身兵器与媳妇无疑,孙兴翰焉肯?

    贺宿城前脚“借”了长枪,顶着鸡窝头的孙兴翰后脚就追了出去,然后就瞥见接过长枪的戚无良身影一闪,犹如一游龙入海般冲向院中正练枪的司徒纯。

    铿锵的金铁相撞声响起,两人身法极快,若不是贺宿城和孙兴翰两人皆是有武艺在身的能将,根本捕捉不到两人的招式。

    右相这位北燕杀神有万夫难敌之勇,枪风凛冽,招式惊鸿,贺宿城和孙兴翰不惊讶,只练了一年长枪的司徒纯却能在右相密不透风的攻势下游刃有余,两人皆是震惊,齐齐心道:学晚了。

    十二殿下若能早点习武,以这一日千里的进步速度,世间谁能敌手?便是那位号称大梁第一人的摄政王殿下也要让步。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越战越烈,两杆长枪破空声飒飒,毕竟不是疆场厮杀,更不是生死仇敌,两人都留了手,最后长枪交叠,枪尖直指对方咽喉,却又离了一寸。

    戚无良一笑,潇洒收起长枪,“不错,看来孙老将军教导你半点没藏私。”

    司徒纯亦是收枪,浅浅一笑,“小先生本就不善长枪,而且未尽全力,这一局怎么看都是我占便宜。”

    戚无良从袖中掏出帕子扔给他,示意他擦汗,笑骂道:“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夸一个人不错,那便是真的不错,怎么?非把我打在地上跪地求饶才算你不占便宜?”

    司徒纯接住帕子,面色柔和道:“不敢。”

    他擦完汗,按动银枪上的机关,枪身缩短,再度一分为二,被他放进一旁的书箧。

    戚无良早就注意到他手中的金纹银枪做工不凡,又见这枪居然还暗藏玄机,可伸缩分开,不禁夸了句:“这杆枪真不错,很适合你。”

    司徒纯摸了摸手中的银枪,抬眸笑道:“小先生忘了吗?这是小先生之前请漆园公帮我做的防身兵器,我离京前漆园公将打造的银枪给了我。”

    戚无良一愣。

    她记得这回事,还在想这老头做个东西可真慢,原来东西早就到了正主手里。

    右相大人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

    司徒纯注意到,不解到:“小先生怎么了?”

    戚无良:“时维秋不做人!”

    司徒纯:“嗯?”

    戚无良:“我当初明明嘱咐的是做件防身的兵器,防身防身!哪怕是件软猬甲,或者出其不意的暗器,这老头居然给你打造了一杆银枪?!什么居心?!”

    司徒纯一笑,“可小先生不是说这杆银枪和适合我吗?漆园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是个机关师,最清楚一个人适合什么样的兵器,他见到我第一眼,就知道我以后的手里一定会握着一把长枪。”

    戚无良拧眉,“那老头道家的,你信他的神神叨叨。算了,我回头再让他重新给你做,这次我亲自画图纸……”

    司徒纯看着戚无良边唠叨边陷入沉思的模样,眉眼温和一笑。

    “右相右相……”

    是孙兴翰在眼巴巴看着她,或者说挠心挠肺看着被她霸占的长枪。

    右相大人无语,将手中长枪扔还给他。

    孙兴翰接过长枪,宝贝似的摸了两下,确认完好无虞后,才两眼发光地看向戚无良,“右相,你这套枪法叫什么?”

    戚无良摆了摆手,“没名字,小的时候娘亲随便教的,我随便学的。”

    孙兴翰一噎,要不是右相一副恹恹的表情,他都怀疑这人是在炫耀。

    “右相,那您能不能教教我?”

    孙大公子是个枪痴,谈起枪法,全然没了往日儒雅谦和的模样,殷勤地就要往戚无良身边凑。

    “小先生,我早起蒸了豆沙包,现在应该好了,尝尝如何?”司徒纯打断道,顺便隔开了孙兴翰,不虞地瞥了后者一眼。

    孙兴翰:“???”

    司徒纯脸上挂着假笑,不理会孙兴翰迷惑的目光,他都没得过小先生亲自教授枪法,这人到是会顺杆爬。

    戚无良听到“豆沙包”三字,甜的,顿时来了食欲,跟着司徒纯直奔厨房,什么枪法早抛之脑后。

    吃早膳时,司徒纯缓缓说起他想拜叶胜天老先生为师的事,戚无良一副“慈父”面容表示支持,所以吃过早饭的司徒纯又背着书箧去“三顾茅庐”。

    戚无良盯着自家公主殿下离开的背影,连豆沙包都不吃,踹了一脚正风卷残云啃豆沙包的贺宿城,“李徵还没醒吗?”

    贺宿城猝不及防地踢了一下,差点被嘴里的豆沙包噎着,“没,他和孙大公子、温管家住一间,我‘借’枪那么大动静,温寻都被惊醒了,李大人睡得跟猪一样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戚无良:“……”

    戚无良:“算了。”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朝阳万丈。

    戚无良和贺宿城两人猥琐地蹲在街角,前者啃着后者递来的豆沙包,贼眉鼠眼地偷窥着不远处的宅院。

    “右相,最后一个了……”

    贺宿城满眼垂涎又不舍地将手里最后一个豆沙包递给戚无良。

    一屉豆沙包,司徒纯就吃了两个,剩下的都被戚无良和贺宿城瓜分了。

    贺宿城知道自己能吃,但没想到右相也是个饭桶!

    戚无良看着手里最后一个豆沙包,又看了一眼贺宿城口水都快流出来的目光,忍痛掰了一半给他,“喏。”

    “多谢右相!”

    贺宿城一喜,结果豆沙包两口就吃完了。

    戚无良小口吃着手里半个豆沙包,心道:我家公主殿下厨艺见长,临走前让他多做点,好带回盛京吃。

    “他就这样傻愣愣地在人家门外站一天。”戚无良看着司徒纯背着书箧长身玉立在院门前的模样问道。

    就这么会儿功夫,院中小童打开了门,像是完全没看见司徒纯一般,趾高气扬地往门外泼了一盆水,大半都溅到了司徒纯的身上。

    戚无良脸一黑。

    贺宿城不明所以地答道:“不都是这样吗?求仙问道,拜访高人,贵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戚无良冷“呵”一声,吃完最后一口豆沙包,然后拍拍手起身,走向叶胜天的宅院。

    贺宿城:“……”

    他有种不妙的感觉。

    司徒纯扭脸看见自家小先生慢悠悠走过来,也是一愣,“小先生……”

    他唤了一声,戚无良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刹玄衣骤然回身,一脚将叶老先生家的院门给踹飞了出去。

    院中打水的小童吓了一跳,看着宛如土匪般走进来的戚无良,瞪大了眼睛,怒问道:“你你你……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擅闯老先生的宅院。”

    戚无良随意拈指,一枚石子自指尖飞出,掀翻了小童手中的水盆,溅了小童一身,小童哇的一嗓子就哭了。

    右相大人冷眼瞧着。

    司徒纯看了看小童溅湿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的湿透的衣摆,对他家小先生幼稚的行为满是无奈,“小先生,他还是个孩子。”

    戚无良挑眉,“他是孩子关我屁事?宽宏大量那是圣人要做的事情,老子又不是,老子是心眼比针芒还小的活土匪!”

    司徒纯:“……”

    砰的一声,紧闭的屋门从内打开,叶老先生拧眉看了看躺在院中的柴木门和嚎啕大哭的小童,目光最后落到戚无良的脸上,微微一怔。

    “晚辈久仰叶老先生大名,诚心拜访。”

    “是你。”

    两句话同时出口,弯腰行礼的戚无良一愣,看向叶胜天,诧异道:“您认识我?”

    “你和你母亲生得别无二致,”说着,叶胜天看向那扇被踹成两半的木门,回想着戚无良方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话,吹胡子瞪眼睛道:“诚心拜访?老夫的门是你踹坏的?”

    司徒纯刚想说话,维持着弯腰行礼动作的戚无良坦率承认道:“是,叶老先生,实不相瞒,我这人臭毛病贼多,不仅浑不要脸,还皮痒得很,今日踢门而来就是恳请叶老先生能打我一顿。”

    叶胜天:“……”

    司徒纯:“……”

    院外震惊的贺宿城:“……”

    好家伙,人家登门拜访都主打一个诚心感天,右相主打一个皮痒难耐。

    “好!好!好!”

    叶胜天连说了三个“好”字,但险些气歪的脸表现得绝不是这个意思。

    戚无良抬眸一亮,“这么说,叶老是答应了,阿玄去找两根棍子。”

    她话还没说完,叶胜天扭头进屋,转眼就拎了一杆玄色长枪出来,哐的一声,以枪捶地,冷冽又包裹怒火地看向戚无良。

    戚无良嘴角一抽,“叶老,这切磋较量不是用木棍吗?”

    她明明听贺宿城说,之前叶胜天揍,呸,指导他家公主殿下时都是用棍子的。

    叶胜天冷笑一声,“那是对别人,你的待遇不一样。此枪名惊龙,跟随老夫一生,受过庙堂供奉,也曾血染沙场,配得上你。”

    戚无良:“……”

    大可不必。

    下一刹,对危险来袭的本能让戚无良一掌推开身边的司徒纯,紧接着迎面接住了如残影般刺来的惊龙枪。

    “小混账,出招。”

    戚无良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一枪能让她徒手接住是因为叶胜天留了手,又对上这人老当益壮、战意盎然的眼神,她算是明白了,这老爷子也想打一架。

    “打可以,”戚无良足尖轻点,施展轻功飞快后撤,站定后眼睛一转,坏笑道:“不过总要添点彩头,不然打赢了也无趣。”

    叶胜天岂会猜不出她的心思,“你想要什么?”

    戚无良:“若我输了,随便叶老出气,若我赢了,叶老不妨留我等吃个便饭。”

    叶胜天探究地看着戚无良,本以为这小兔崽子会趁机提出让他收司徒纯为徒,倒是有趣。

    以退为进,谋算人心倒是很有一套,比那个来了好几天就知道在门外傻站的笨蛋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行,你若赢了,老夫亲自给你下厨做饭。”

    戚无良笑得混不吝,“不用不用,若是赢了,我让我家阿玄下厨做饭便可,就借叶老的地方吃两口。”

    “小混账等你赢了再说吧!”

    话音落,枪风如虹袭来,噹的一声,是难全剑与惊龙枪相碰的声音。

    短剑对长枪,就攻击范围而言,前者有着难以弥补的短处,所以戚无良多在闪躲。

    叶胜天边出招边拧眉道:“折兮呢?真的断了?”

    戚无良垂眸,略带苦涩一笑,“叶老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可所有人还是会忍不住去问。

    叶胜天:“你善使双剑,光凭一把难全可胜不了老夫。”

    戚无良轻松躲过叶老一记横枪,边接招边笑道:“我有个朋友和我差不多的话,他说,像我这样能惹祸的人,手里只有一把趁手的难全,早晚被人打死,所以……他为我新铸了一把长剑。”

    说着,她将手伸向后腰,掏出一个琉璃通透的剑柄,若非在日光之下那东西几乎通透清澈的恍若无物,空有剑柄,未有剑身。

    叶胜天见之微怔,随后皱眉。

    “叶老,小心了。”

    戚无良语毕,身如残影般袭向叶胜天,叶胜天挥枪挡住难全一击,下一刹只觉凛然剑气来袭,却看不见剑身。

    叶胜天一惊,本能挥枪阻挡,面前一寸,虽不可见,但确是剑身无疑,自戚无良手中的琉璃通透剑柄发出了一柄看不见的剑身,薄如羽翼,玲珑通透。

    戚无良按动剑柄上的机关,细薄清透的剑身骤然收回剑柄中,消失无踪。

    难全再次袭来,被长枪挡住。

    叶胜天被剑气激荡得后退了一步,盯着戚无良手中琉璃无色的剑柄,“《列子·汤问》中的孔周三剑之首——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戚无良淡色一笑,“孔周三剑早已泯于春秋,世无可存。”

    叶胜天却是目露精芒,喜道:“所以,如今又出现了能铸造出含光的铸剑师,他是谁?可是我大梁人?”

    司徒纯眸光微暗,从他第一眼看到那琉璃剑柄时,就知道那把剑是谁为小先生打造的——方雩啊!

    戚无良想到了那一板一眼的棺材脸,和他整日将工部炸得鸡飞狗跳的光辉事迹,神色怪异道:“他是大梁人,但不是铸剑师,他什么都捣鼓,铸剑只是一时兴起。”

    比起铸剑,方雩那家伙明显更喜欢倒腾火琉璃,已经研究怎么把流火这种燃料造福百姓,而不是仅仅用在战场上。

    戚无良:“而且,这把剑也不叫含光。”

    叶胜天:“那叫什么?”

    戚无良:“长寿福贵,平安吉祥。”

    叶胜天:“……”

    司徒纯:“……”

    吃瓜的贺宿城:“……”

    贺宿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八个字的剑名。

    叶胜天怒火瞬间烧上了头,这样一把惊世骇俗的剑竟然取了一个如此……如此粗俗的名字!

    他咬牙切齿问戚无良:“你起的?”

    “怎么可能?”

    右相严厉反驳,然后火上浇油道:“我原本起的名字叫变有钱,可方雩那厮不同意,哦,就是你口中那个绝无仅有、千载难逢的铸剑师,这名字是他起的。我不同意这名字,他不把剑给我,然后我就同意了。”

    方雩这把剑铸得太绝了,没有哪个习剑之人不想要这样一把剑,戚无良也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好极!”

    叶胜天深吸一口气,握紧惊龙枪,满眼的坚定道:“老夫今天便打死你这个混账!”

    戚无良:“???”

    名字又不是她取的,为什么要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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