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旁边正传来那名蛮族少巫师被扒皮抽骨的惨叫声,凄厉之音响彻整个洞窟,连那些以野蛮嗜血著称的蛮人见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都不禁战栗。

    花锦城折磨人是有一手的。

    而源星野全然没有被震慑的畏惧,反而和善一笑,“看来这些事情右相都知道,也对,结海楼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想查到当年一战的经过并不难,可难就难在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东西,那埋在背后的暗局、阴私、主导者等等……势力庞大如结海楼却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他语气一顿,一双毒眸好似想看穿这位宿敌的心里,“我知道大将军想要什么,你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被所有人掩埋、无人在乎的真相。可是你就真的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什么人能抹去背后的一切痕迹,让结海楼都查无可查?又或是……你不敢去怀疑?大将军也会畏惧懦弱吗?”

    戚无良全程面无表情,连眼睫都未曾扇动一下。

    “崇辞十年,正月十三,”源星野突然抬高了声量,语调并无嘲讽,只是平静地陈述,“一道密诏从北燕皇宫直发朔州,原本自东海战胜而归的苏家军本该回皇城受封领赏,却因这封诏令,改道燕关,八百里加急直奔虎啸崖……那是帝王的皇命!”

    “你在说谎。”戚无良冰冷的声音响起。

    源星野没有否认,“是,我在说谎,却也不是谎话,密诏之上加盖的确实是帝王玉玺,但下令是永寿宫内那位帝王生母、北燕太后。那位扶苏氏的太后素来不喜欢你母亲,更不喜欢苏家军,一切还有迹可循。可是燕帝真的无辜吗?若他真的无辜,为何你不敢告诉天下人,当年虎啸崖上战无不胜的北燕大将军因何会败得那般轻易?为何你不敢告诉天下人,当时你遭人暗算、内力尽失?!”

    此言一出,洞窟中所有人,连在一旁行刑折磨人的花锦城都是骤然看向戚无良,眉头一皱。

    司徒纯盯着戚无良始终挺直的背影,目光一凝,拳头微微握紧。

    “东海一战后,苏家军奉召回京受赏,你为料理战后之事晚行了一步,等再接到消息时,却是陆非厌的飞鸽传书,言燕帝有密令,命他们即刻前往燕关。涉及密诏,陆非厌并未说得太清楚,你得了信,也改道奔赴燕关,却在路上被帝王的贴身近侍所拦,那小太监自幼跟在燕帝身边,是燕帝心腹,所以你对他没设防,喝了掺药的茶水。待你发现不对,已经晚了……”

    “幸好那小太监并未想伤你,只是奉令将你带回皇城。可惜他带的人还是太少了,区区百名禁卫军,哪怕大将军内力尽失,依旧不是他们能拦下的。所以,最后你还是去了燕关……”

    看到了堆尸如山的虎啸崖,更躲不开谢恒那穿心一剑。

    一代名将没能死于山河,就和她的母亲苏辞一样,若非银流觞逆天命而行,救下了断行河里的苏恨离。

    苏氏,苏家军,都只会成为史书上早已为世上所遗忘的一段往事。

    “陛下没有必要这么做。”

    戚无良再度出声,嗓音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嘶哑。

    能让她心甘情愿叫一声“陛下”的只有北燕那个人。

    戚无良了解姬元宗,了解那个幼年便相识共患难的小哥哥,他不是敏感多疑的北燕先帝,不会总日夜忧心苏家军功高震主、意图谋反。

    姬元宗是个明君。

    源星野嗤笑一声,嘲讽道:“大将军忠君爱国,多少年都不曾变过,这一点天下人都清楚。我知大将军信姬元宗,官道拦截、一杯药茶,虽然做了这些,姬元宗却从未真正伤你。事实上,他又怎会伤你?”

    “姬元宗心悦于你,有意娶你为后,和扶苏太后磨了许久,才让她答应。扶苏太后应允之日,也是她私动国玺、剑指苏家军之日!姬元宗还抱着拟好的封后诏书大喜时,如一头冷水一头浇到脚般察觉了扶苏太后的意图,可惜那个时候太晚了,他能做的只是拦住你,保住你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让人将你带回来,但同时……”

    “他想保住的远远不止你一个,还有扶苏太后。”

    戚无良对上源星野嘲弄的目光,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握住难全剑,青筋都快从手背上爆出来了。

    同样五内俱焚的还有司徒纯,少年的瞳色在红黑之间疯狂变换,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从他家小先生用那么柔和的声音唤出那声“陛下”时,他就快疯了。

    他的小先生该是有多信任尊敬那人啊!

    那人怎么敢?怎么敢?!

    李徵、贺宿城等人的心皆悬了起来,担忧地看向戚无良。

    源星野继续缓缓道:“苏家军被大梁铁骑全歼于虎啸崖的消息传回北燕皇城后,朝野震惊,帝王下令彻查,从宫廷到皇城,杀官员三十一人、内监十七人,竟扯出了半数世家参与了这场早有预谋的屠杀。二十年前世家畏惧苏辞,二十年后世家畏惧你苏恨离,又或者他们从始至终畏惧都是那个正直奉公、一心为民的大将军,以及那十万让他们寝食难安的北燕王师……”

    “他们怕,为官的哪有不贪的?为高门显贵的哪有不鱼肉百姓的?他们怕那个苏辞再回来,他们怕再有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眼中不容沙子的大将军重创世家,杀得他们一个荣华权势一无所剩!”

    时至今日,二十余载春秋一晃而过,世人依旧在怨,怨那个一身清贫可肩天下、一腔正气无惧魑魅的大将军。

    世上有这样的人,让他们怎么甘心?让他们情何以堪?!

    源星野用一种洞察世事人心的语气道:“同样,天下有多少百姓希望大将军战无不胜、击退外辱,就有多少北燕官员在忧心着这支王师铁骑……会不会意图谋反?因为苏家军太强了,当年苏辞最后一战,力退百万雄师,之后解散苏家军,言‘家国宁则隐,天下乱则出’。如今你苏恨离振臂一呼,便有无数解甲归田的将士再次披坚执锐而来,军容依旧,风姿不减……”

    “那你苏恨离再振臂一呼,北燕皇权又是不是就能不复存在?越是弱小怯懦的人,就越容不下身侧有一个光辉伟岸、顶天立地的存在。”

    有些错,是荒唐可笑又无可奈何的。

    如果举世皆浊,那么清风朗月也会成为罪过;如果暗无天光,那么那个举起火把的人便是异类。

    “……从太后到世家,从世家到官员,从官员到内监,燕帝查完这盘棋之后,想必他自己都震惊,如此之多的人参与其中,旁的他都可以按律法处置,唯独太后。他犹豫了,甚至想把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连伪证都做好了,他会下罪己诏,向苏家军谢罪、向天下人谢罪……偏偏这时有人拦住了他。”

    “大将军,想知道这人是谁吗?”

    戚无良站在那儿,那根脊梁骨依旧笔直,没人能在她身上察觉一丝情绪变化。

    另一边,花锦城越听源星野说当年的往事,便越觉得心烦,原本还有几种刑罚没用上,但下手一时没个轻重,直接把那名蛮族少巫师给弄死了。

    “那人倒不是不忍君主揽下所有过错、自下罪己诏,而是担心苏家军刚刚覆灭,四境军心不稳,不管是爆出太后里通外国剿杀苏家军的真相,还是爆出皇帝因过错害苏家军覆灭的假消息,都不利于北燕安定。北燕刚经历东海一战,国力损耗严重,要是再惹四方将领不满、天下百姓激愤,大梁和南楚尚虎视眈眈,北燕恐危矣。”

    “而献上这番言论的,正是苏辞的结义兄长、北燕的铁血丞相——江晚寒,连大将军你都要唤一声伯父的人。”

    没人能察觉那一瞬间戚无良的声音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像一根旗帜、一柄剑摇摇欲坠的前奏。

    “真相被江丞相一手压下,只言战事不利,苏家军覆灭乃是北燕之哀。所以,不管你怎么查,不管结海楼怎么查,都不会有一丝证据指向燕帝,指向帝王的生母。江晚寒保住了北燕皇室的颜面,保住了整个北燕的颜面。”

    “颜,面。”

    戚无良低低念着这两字,像个初识文字的孩童,语调中甚至带着一丝不解,仿佛不能理解这两字是什么意思一般。

    源星野神色怪异地看着戚无良,不由地有点佩服眼前这人了,至今还能这般淡定。

    也是,这人可是战场上穿筋断骨都不会吭一声的狠人。

    “虎啸崖事变一个月后,江丞相一手促成了一场极其隐秘的三国会谈,北燕、大梁,还有我瀛洲,都涉及其中。东海一战时你代表北燕与我瀛洲签订了通商条款,这是于两国都大有裨益的事情。”

    “虽然后来我瀛洲擅自撕毁休战协议,对苏家军出手,但江丞相忧国忧民,一心为两国百姓能获得更大利益着想,许我瀛洲不追究虎啸崖一事,只要我瀛洲能守口如瓶,通商条款依旧,两国还可和睦往来。而大梁……”

    “梁军秘密潜入北燕边镇,挟持妇孺一千二百一三人,梁惠帝什么都不要,只要北燕交代苏辞和淳于初的墓葬在何处。”

    戚无良只觉一股血腥气用上嗓子眼,五脏六腑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竟疼得她有几分痛不欲生的狼狈。

    她站在那里,神情不变,身姿不变,默默咽下涌到嗓子眼的腥甜,毫无波澜地听源星野说着。

    “起初燕帝和江丞相不肯告知,梁惠帝也没有生气,只是让随行的护卫点上一根香,香每下降一寸,便杀一百妇孺,最后是大将军生前的挚友、宗正寺的纯一大师站了出来,言——亡者已逝,生者尚存,此番罪过由他一人担。”

    “……遂告知了梁惠帝苏辞之墓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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