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

    司徒纯红着眼喊了一声,想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戚无良,但他为了挣脱开手上的绳索慢了一步。

    素来与右相势如生死大敌的花锦城反而一把抓住戚无良的胳膊,防止这人摔个七荤八素。

    “原来是这样……”

    戚无良喃喃说道。

    司徒纯脚步僵在原地,细若蚊声的五字如一道闷雷轰在他头顶,他不敢上前,他有什么资格上前?

    他的家国屠了小先生的亲人将士,他的父亲掘了她母亲的坟墓。

    源星野却不打算住口,悠然惬意地问道:“至于之后的事情,大将军还敢听下去吗?”

    花锦城拧眉看着戚无良如今的模样,眼神涣散,面无血色,唇瓣发白,那个恣意嚣张、没心没肺的右相大人终究只是一张一捅就破的虚假皮囊,内里的有血有肉、忠肝义胆会把她整个人搅碎。

    “别听了。”花锦城冷硬说道。

    他扶稳了戚无良,抽出杀心剑就朝源星野走去,那意思再不明显不过,却被戚无良抓住,一字一顿竟是花费了她大半力气:“让他说完。”

    源星野面对杀心剑的寒光毫无畏惧,继续悠然道来:“一场三国密谈,三国达成一致,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除了断行河下的十万尸骨,除了死后都不得安静的将军遗骸……但未曾想这场密谈还是泄露出了一二风声……”

    “或者说是大将军你的兄长从来都不相信,他的妹妹会那么轻易死于梁军手中。北燕的一帝一相更是画蛇添足,说你死前曾留下遗言——今死有憾,外贼仍在,望我之国士继我之愿守我国土、保我家国。何其可笑!”

    “苏悔之是你的亲兄长,他自然了解你,这狗屁话可能从任何一个忠肝义胆的将领口中说出,但绝不会从你苏恨离的嘴中说出。只是当时他远在南楚,既要守国,又要震慑朝中宵小,一时动弹不得……他查出了蛛丝马迹,不惜以南楚国力施压,欲发兵北燕,定要姬元宗给一个交代。”

    “……可惜他等来的交代,却是一场燕狼卫远赴南楚的刺杀。”

    源星野满眼嘲讽,“燕狼卫啊,你母亲一手调/教出的天子近卫!用来杀你哥哥当真再合适不过。那一日,苏悔之一连面对两场刺杀,先是南楚国中不服他这位摄政王独揽朝纲的守旧派势力,后是被燕狼卫统领韩毅率几百名麾下偷袭,苏悔之本就受了伤,面对燕国同胞又手下留情,所以最后……”

    “他被自己的母国、被自己母亲一手带出的将领一剑贯穿其左胸。”

    “哈,”戚无良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没人能从那一声笑意中听出任何情绪。

    她的哥哥仅仅是不相信妹妹的死因,仅仅是因为想为她讨一个公道,就差点被北燕杀死。

    “苏悔之的固执一如他父亲,哪怕腹背受敌,哪怕去掉了半条命,他依旧拖着病体,凭着一口气不远万里率兵返回北燕,南楚重兵压境、陈兵于燕关之外,北燕国中大畏……所以,北燕为你立了一座假坟,在那座坟前江丞相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苏悔之大悲大哀之下被激得吐血昏厥。”

    “他本就有剑伤在身,长途奔袭之下伤势加剧,又被江晚寒激得险些没了另外半条命。然而当时江晚寒下令,凡北燕国中的医者不得为苏悔之诊治,最后还是徐可风的父亲,那位早已致仕的太医院院正出山,不惧丞相国令,将苏悔之从鬼门关中救了回来,可敬又可悲!”

    可敬的是那位老院正,可悲的是苏辞守了一生的家国,是苏恨离、苏悔之继承母志亦打算拿命去守的家国。

    “江晚寒对苏悔之说的话起了作用,那人从鬼门关回来后便下令撤兵,返回南楚,并立誓终此一生不再踏入北燕,与燕国上下故人皆恩断义绝。至此,一场因虎啸崖围剿引发的动荡总算了结……可真的了结了吗?你苏恨离还活着啊!”

    这才是最令所有人恐惧的事情。

    “并不夸张,因你一人,我瀛洲寝食难安,大梁寝食难安,若是让北燕国中知道,难道他们就不会寝食难安吗?是人都会怨恨,明明木已成舟、事实既成,真相早已被掩藏,你这个已死之人、该死之人为什么要活过来?便是你一如苏悔之被江丞相的大义之言劝退,将心比心,他们会放虎归山吗?若换做是你苏恨离做下这一切,仇恨已结,大敌未死,你不想斩草除根吗?!”

    天地之大,真的会给她苏恨离一个人容身之地吗?明明那般英勇刚正的一个人,不也是举世皆弃吗?

    “源某不信命运,但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叹上一句——大将军,你北燕的利剑从始至终都是指向你的。”

    戚无良缓缓闭上眼,原来这便是被厌弃。

    源星野看着戚无良,又好像透过戚无良看向昔年苏辞、昔年的北燕大将军,他幼年见过苏辞,相似的面孔,两代将军,如囚笼一般化不开、解不出的命数。

    连源星野这种外族人见了,都觉得悲从中来。

    可他也终究是一个外族人,他瀛洲与北燕隔着立场生死,所以他也只能收起那点为数不多的哀恸,面带嘲讽、不遗余力地在戚无良心头再添一刀。

    “虎啸崖虎啸崖……一场剿杀,十万血海,有谢恒的谋略布局,有梁惠帝的重兵相助,有北燕太后的请君入瓮,有我瀛洲的千金之毒,我等若是主谋,那燕帝以及北燕诸臣、满朝世家乃至那大慈大悲的佛门僧人,这些一力隐藏真相的人……”

    “……便是从犯。”

    一场因果,四字定音。

    最是诛心!

    “噗。”戚无良吐出一口黑血,骤然脸色煞白如纸,好似已经半脚踏入鬼门关的重伤之人。

    她仿佛被人卸去了全身的筋骨和力气,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

    “小先生!”

    司徒纯再顾不得旁的心思,一把扶住戚无良,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在他家小先生看到那种心如死灰的寂静。

    对于戚无良而言,最残酷的不是十万将士阵亡的事实,而是所有人……燕帝、江晚寒、纯一和尚等等所有人,他们不是虎啸崖惨案的谋划者,更不是推动者,他们所有人都不曾想害苏家军,不曾想害她……

    但也是所有人一同造就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

    ——世间最是诛心事,无外乎此。

    戚无良由司徒纯扶着,才没狼狈地双膝跪地,再把自己的膝盖骨跪裂,对上司徒纯担忧惊恐的眸子,惨惨一笑,“瞧把你吓的,害怕了?”

    司徒纯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啊……”

    戚无良目无焦距地开口,好似喃喃自语般,“我不是不懂,他们都有各自的苦衷、原因和立场。元宗哥哥纯孝,他除了是帝王,还是一个母亲的孩子,所以他在揭发其母罪行时犹豫了。我懂。”

    “江伯父所作的一切想保住的不只是北燕的颜面,更是那暗潮汹涌之下北燕的稳固、百姓的安宁,那亦是我母亲的生平所愿。我懂。”

    “纯一大师是母亲挚友,自是最知母亲,若是我母亲还活着,定然也会同意纯一的做法,不过一捧黄土罢了,又不是什么金疙瘩银疙瘩,能救一千二百一三名妇孺的性命,有何可犹豫的?我懂。”

    苏辞便是那样一个人,她生前可为家国化为黄土,身后没把黄土随手洒了,选择和淳于初合葬一坟,全是因为迁就那疯子想和她死后同眠的执念。

    “韩叔是燕狼卫的首领,继承我母亲“守帝王,保家国”的意志,再加上王命不可违……我那个死板的哥哥那时执意发兵北燕,早已担了“挑起两国战火”的罪名,一旦交战,遭殃的还是百姓。韩叔前往南楚阻拦,若阻拦不成,刀兵相向,自是情理之中。我懂。”

    司徒纯听着这些话,只觉目眦尽裂,因为戚无良状似平淡地说着话,嘴角却不住地涌出黑血。

    四个“我懂”,字字泣血。

    “我真的懂,什么都懂,我懂姬元宗、懂江晚寒、懂纯一、懂韩毅,懂北燕所有的世家官员的畏惧和疑心……我知道从大义而言要选家国天下,我母亲会选家国天下,苏家军十万将士会选家国天下,可北燕,可那些人怎么可以就那么决绝地、毫不犹豫地选择家国天下?他们怎么可以就那么理所应当地牺牲掉守国将士?”

    那可是十万性命啊!那是属于他们的真相和清誉!

    戚无良闭上一双琉璃眸,泪水从眼角落下。

    “……明明当时我已经和十二上将、和所有的苏家军的将士说好了,等回京领赏后,苏家军会再度隐退,我们会守着‘家国宁则隐,天下乱则出’的誓言……我们明明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威胁谁……”

    可是世人的恐惧和多疑根本没有给苏家军留下隐退的机会。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戚无良别说了!”李徵神思大乱地冲到戚无良身前,见她呕血不止,前襟上遍布黑色的血迹,顿时手忙脚乱,慌神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明明还不到十二个时辰,毒发,是毒发了……吃药,对,吃药!你再吃一粒……”

    他慌乱地从袖中掏出药瓶,因为着急而手抖,险些摔了药瓶,嘴上说着再吃一粒,却倒出了好几粒往她嘴里塞,“张嘴张嘴,你张嘴啊!”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没用了,毒发攻心,这药已经没用了。”

    啪的一声,药瓶摔在了地上,李徵僵硬在原地,维持着一手捧药的姿态,“你说什么?”

    司徒纯看着碎裂在地上的药瓶,一瞬间红瞳如血,嗡嗡作响的脑子把之前的蛛丝马迹都串联了起来,拼凑出了一个令他恐惧的真相,心仿佛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他颤声道:“什么毒?小先生你中了什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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