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爆炸声在凉州城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震得这座本就荒废的城池好似随时会在风雨中烟消云散。

    “来得真快。”

    谢恒望向城门的方向,苦涩一笑。

    这种威力的爆炸他再熟悉不过,是火琉璃,或者说是发了疯的戚无良,用了不知多少火琉璃才炸出这种动静。

    但他也不打算就此放弃,看向被围困在杀阵中司徒纯,再度挥手下令,四周屋檐上原本整装待发的弓箭手会意,箭矢即将离弦。

    与此同时,司徒纯动了……

    抬头间,少年将军腥红的眼中是最后一丝理智,在箭雨落下的瞬间他手持银枪化为长虹刺向谢恒——孤勇,狠绝。

    司徒纯的速度太快,谢恒身边的暗卫反应不及,纷纷惊呼道:“主上……”

    ……

    主街之上突然安静下来,除了砸落的雨声,兵器厮杀声、爆炸声纷纷消弭,只有长街上遍布的尸体和……满身箭矢、持枪跪地的少年。

    少年的头颅低垂,嘴角流淌着血迹,握枪的手指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很快又归于死寂,生机将绝……

    “倒是小看了你。”

    素来爱洁的谢恒此刻一身狼狈血迹,他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缓缓说道。

    方才那一枪若非几名暗卫拼死阻拦,怕是会穿喉而过。

    谢恒这人孤高得要命,甚至有些自负,自幼拜师淳于初,那位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南楚先帝,文武两字他自认天下无人能及,便是他的阿离论武艺也要逊他一愁,一个生来便天赋绝顶、无往不利的人却被司徒纯的“莽夫之勇”伤到了两次。

    谢恒忍着伤痛缓缓蹲在司徒纯面前,用冷冰的匕首地挑起他的下巴,“你倒是命硬,这样都不死,还有神智吗?”

    司徒纯勉强抬起头,眼神涣散,被大雨砸得基本睁不开眼,凭借着本能唇齿不清地呢喃着:“小先生……小先生……”

    谢恒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他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能威胁到他的,哪怕是面对如今的戚无良,唯独面对眼前这个年轻到过分的少年,面对那份独属于少年人的一腔孤勇、不畏生死,竟令他莫名恐惧。

    人终究最害怕的还是自己不曾有过的东西。

    “哈,”谢恒轻笑了一声,手中的匕首下移,刃尖抵在司徒纯的心口处,眼神冷到了极点,“我改主意了,千般谋算都不如亲手杀你来得快意。”

    司徒纯闷哼了一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刃尖刺透铠甲,刺进血肉里,只是那点微末的疼痛和全身的剧痛比起来再也激不起他半分反抗。

    下一刹,轰隆一声惊雷劈落在凉州城上,一柄短剑以力破万军之势飞向谢恒。

    噹——

    难全剑与匕首相撞,后者断裂,难全剑擦着谢恒的肩膀而过,带出了一道血痕,紧接着一把玲珑剔透的长剑凌空落下,谢恒的竹影剑出鞘,挡住了那把比白玉还有无瑕通灵的长剑。

    两剑相交,如出一辙的攻势、分毫不差的剑招,令谢恒有些恍惚,年少时他们也是这般切磋对练的,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戚无良招招杀意,那种只攻不守、全然不顾安危的打法竟然和司徒纯一模一样,直到……

    长剑刺穿胸膛,疼痛延迟了一刹,紧接着如跗骨之蛆游遍全身,谢恒惊诧抬眸看向面容冷峻的戚无良和她胸口溢出的鲜血,怒极道:“你疯了?!”

    同样的招式,他若受伤,戚无良何尝不会受伤?竹影剑同样刺进她的胸膛,可戚无良不退反进,将手中的长剑死死刺进谢恒的血肉里。

    “是。”

    戚无良的声音在大雨中格外冷静。

    “为什么……为什么要动阿玄?他明明威胁不到你什么……”

    她低问的声音很轻,甚至还发着颤,谢恒却听到了。

    谢恒笑了,只觉满心苦涩,对上戚无良红透的双眼,“阿离,你真的不懂吗?”

    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终究崩溃了,或者说从戚无良看到她家公主殿下像一具被万箭穿心的尸体般跪在长街上那一刻起,她就快疯了。

    她厌恶谢恒这副深情款款、仿佛什么都理所应当、仿佛她就该懂他的模样!

    “我不懂!谢恒,我从来都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去夺你的权力、你的天下,与他何关?他还是个少年,他甚至还没长大……他守在这苦寒之地的边关,与你何干?要你千里迢迢来杀他!”

    “可你不也来了吗?”谢恒轻飘飘地回道,“你来了,就说明我杀对了。”

    戚无良笑了一声,五内俱焚的怒火与恨意的煎熬令她一口血气涌上嗓子眼,“谢恒,你有一句话说得对,千般谋算都不如亲手杀你来得快意,什么谋局往后我可以统统不管……阿玄死了,我要你陪葬!”

    与此同时,红泪、卫一等戚无良带来的人和偃鬼骑厮杀在了一起。

    局势一度混乱,鬼鬼祟祟的白家兄弟俩连滚带爬地躲开厮杀中心,一路扑到了司徒纯面前,看着被扎成刺猬的人,两人竟哽咽得无从下手。

    “殿下……”

    白一来悲痛欲绝哭鼻子的功夫,白二胖先一步摸到了司徒纯的鼻息,顿时差点跳起来,激动道:“哥先别哭,还有气!还有气!”

    他这一嗓子嚎出,不仅白一来哭声一止,连原本正与人对阵的红泪都一愣,一个横剑解决了挡在面前的偃鬼骑,飞身来到司徒纯身边,摸上他脖侧的大动脉,确实还有生机!

    她太明白司徒纯对自家公子的重要性了,有救了!不仅是司徒纯,还有她家公子!

    “公子……”

    红泪回眸间欣喜喊出,却见寒光乍然逼近,是谢恒!

    红泪挥剑晚了一瞬,被谢恒一掌击飞,白一来看着持剑骤然逼近的谢恒,心一横,闭上眼挡在司徒纯身前,白二胖见状,凭借着体重就要扑上去撞飞谢恒。

    兄弟两都不是习武之人,谢恒剑身一震就直接震开了两人。

    白一来倒在地上挣扎,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直直刺向十二殿下的面门,只觉心中大悲,苍天无眼啊,十二殿下这般好的人终究躲不过这一劫吗?下一刻,却见长剑的剑尖被人徒手握住,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内力激荡,戚无良徒手震断了竹影剑,紧接着一剑横扫谢恒面门,逼得其后退。

    白一来看到右相护在十二殿下身前,不由松了口气,奈何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摄政王冷冷道:“弓箭手听令。”

    白一来:“!!!!”

    他四周一看,所有的箭矢齐齐对准了十二殿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摄政王怕是也得了失心疯,不知道跟十二殿下有什么深仇大恨,都这样了还是非杀十二殿下不可。

    戚无良对一切置若未闻,蹲在司徒纯面前,手指发颤地号在他的脉搏上,许是心乱如麻,她号了半天都没找对脉,就在她急得快崩溃的时候……

    “小先生……”

    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犹如幻觉,要不是亲眼看到司徒纯的手反覆在她的手背上……

    大喜大悲无外如此,戚无良慌乱中一把抓住他的手,红着一双眼睛道:“在,我在。”

    司徒纯僵硬转动脖子,看向长街上横倒的百姓尸体,他最先担忧的是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谢恒针对他做的局,他怕谢恒如愿,怕小先生厌恶,坦白道:“小先生,我杀了人……”

    戚无良连想抱抱他都无从下手,只能忍下心疼,摸着他的脸安慰道:“小先生信你,你杀的定是该杀之人。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司徒纯疲倦地勾了勾嘴角,像猫儿一样蹭了蹭戚无良的手心,“真好,那阿离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躲着我了?”

    戚无良覆上他脸颊的手一顿。

    司徒纯趁机将头靠在戚无良的颈窝处,虚弱又委屈地呢喃道:“阿离,我疼。”

    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越界唤“阿离”,原本混沌无神的瞳孔溢出满满期待,这是阳谋,再明白不过的试探,却如愿换来了他家小先生一声轻叹和一句温柔又无可奈何的“不躲了”。

    三言两语让谢恒一番谋算变成了笑话,司徒纯甚至还故意朝谢恒的方向露出一个讽刺鄙夷的笑容。

    红泪始终护在戚无良身侧,警惕着四方箭矢,担忧道:“公子……”

    戚无良正低眉处理着司徒纯身上的箭支,由于没有止血的药物,此地更不是拔箭治疗的好地方,所以只得先折断箭尾,将箭头暂留体内,再找大夫处理。

    十余步开外,谢恒接过手下递上的弓弩,亲自拉弓搭箭,目露杀意道:“阿离让开,纵你武功盖世,也挡不住四方来箭。”

    她没有理会谢恒的威胁,小心翼翼抱起司徒纯,大大方方地将后背露给他,对红泪等人道:“我们走。”

    大雨之中,谢恒站在原地,看着戚无良越走越远,却浑身僵硬地动不了一瞬。

    “殿下,昆山守军到了,我们还不放箭吗?”

    “殿下……”

    谢恒看着戚无良离开的背影,缓缓放下了弓箭,自嘲地笑了一声。

    “殿下,您的伤需要尽快止血……殿下……”

    噗的一声,谢恒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仿佛失去所有支撑般跪倒在雨地里。

    一众暗卫大惊:“殿下!殿下!”

    ……

    昆山城,将军府。

    孙老将军看着从屋里一盆一盆端出来的血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上房顶跑两圈以缓解肝火。

    偏偏自家那不成器的大孙子跟个没事人一样往走廊下一坐,吹着小曲,嗑着瓜子。

    孙老将军没忍住,一脚就踹了上去,“你个小兔崽子,十二殿下生死未卜,你倒是在这儿悠哉悠哉的!”

    孙兴翰被踹翻在地上,一点也没恼,反而席地而坐宽慰道:“祖父啊,你不懂,十二殿下铁定没事,你是没看见他拽着右相袖子撒娇喊疼的模样……生死未卜?哈?分明是因祸得福,人家大夫都说了,福星高照,身上那么多箭没一箭在要害上……又有右相亲自照顾,十二殿下估计现在都在心里偷着乐呢……”

    孙老将军:“……”

    仔细想想,十二殿下虽然之前身上伤势重、脸色惨白,不过那神情看着确实还挺高兴的。

    屋内。

    给司徒纯处理伤势的是一位老军医,这位老军医也是个脾气硬的,自司徒纯到昆山关隘从军以来就给他看病治伤,故而对司徒纯躺在床上拽着戚无良衣袖喊疼的模样,很是看不惯。

    许是被司徒纯腻歪坏了,老军医眉头一拧,虎着脸拍桌道:“别嚎了!像个姑娘家家的,以前伤得比这重都没见你喊疼,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还有你……”

    老军医指着戚无良数落道:“少惯着他!棍棒之下出孝子,就你这么宠着他,早晚宠出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

    右相大人生平鲜少有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但面对大夫,戚无良这种“屡教不改”的人天生一种心虚,连个屁都不敢反驳,主要是人家大夫骂得好像也没错。

    司徒纯当着外人的面确实还会唤她小先生,但老军医一不在,就黏糊糊地唤她“阿离”,嚷嚷着身上疼。

    品品,还真有以下犯上、欺师灭祖那味。

    待身上的伤势都处理好,老军医将一碗安神止血的药给司徒纯灌了下去,这人总算从之前那种不正常的兴奋状态中安静了下来。

    至于戚无良身上和手上的伤,早在第一时间就被红泪包扎好了,不然十二殿下那位活祖宗也不会老实下来让老军医给他治伤。

    而且相比之下,谢恒刺戚无良那一剑是收了力的,根本没刺实,倒是谢恒自己挨了个实实在在,想必是极疼的,只是他不像司徒纯,有拉着戚无良衣袖喊疼的机会。

    司徒纯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三天,准确地说是反反复复发了三天烧,右相大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把昆山关隘一众五大三粗的将领都给看感动了。

    孙老将军把当初昆山一战的具体细节藏得严实,除了少数的昆山将领知道戚无良的真实身份,大多数还都是傻迷糊,他们没想到右相和十二殿下关系这对半收养半师徒的“父子关系”这么好,右相在大梁朝中名声是真不怎么样,但她待十二殿下好呀!

    军中这些将领早就对司徒纯心悦诚服,更是有着一股“与我同袍者皆手足”的兄弟豪情,所以本着“你对我兄弟好,那就是我兄弟”的原则,众将领对右相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叫一个热情。

    戚无良对此没什么反应,她一颗心都扑在司徒纯身上,等到第四日这人终于不发烧了,她才松了口气,然后就见这小子一醒来便不老实,鬼鬼祟祟地摸上她的手,边笑边软糯糯地央求道:“阿离,给我看看你的手好了吗?”

    右相大人挑人的眼光绝对是一绝,就司徒纯那张脸配上“西子病三分”的虚弱感和娇嗔劲,便是病了也是个能晃人心神的病美人。

    戚无良一个色心沦陷,就被司徒纯握住了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摸过去,小心翼翼又带着挑逗的暧昧,最后缓缓握在一起。

    “啧,”右相大人眼角一抽,“我寻思着已痴方丈是六根清净之人,断不会教你这些半是风流半是下流的调戏手段,我也是断断没教过你的……”

    谁知司徒纯打断道:“教过的。”

    “嗯?”

    “烟雨楼中阿离醉卧花丛,就连花魁沈姑娘都招架不住你的手段……唔……”

    右相大人恼羞成怒地捂住了他的嘴,训斥道:“闭嘴,那不是教你的,你就不能学点好的?”

    司徒纯一笑,轻轻吻上戚无良的掌心,后者被惊得一个激灵,急忙移开了手。

    “我明明都是照着阿离喜欢的样子学的。”司徒纯温温柔柔地笑道。

    右相大人两眼一瞪,第一次被人倒打一耙,一副有口说不清的样子,“胡说八道,我什么喜欢……喜欢你这个样子。”

    “可是阿离脸红了,毕竟做正人君子,做阿离眼中的乖孩子,一辈子都看不到阿离脸红的。”

    司徒纯笑得那叫一个春心荡漾。

    最后成功把右相大人给憋屈走了,只撂下一句“你老实待着,我去给你端药”。

    戚无良一走,孙兴翰才像贼一样探头探脑地进来,看向床上脸色惨白都掩盖不住春心的司徒纯,吐槽道:“殿下您可收着点,我了解你有多火急火燎、急不可耐,但右相不知道啊,回头人瞧见你的真面目,再被你吓走了。”

    司徒纯斜睨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滚。”

    孙兴翰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然后岔开话题道:“暗处的人手已经布下了,需要在摄政王回京的路上给他个回礼吗?听说他伤得挺重的,不如……趁他病要他命。”

    “谢恒没那么好杀,”司徒纯垂下眼眸,给人一种虚弱可欺的错觉,“我要求不高,断他一只手。”

    孙兴翰嘴角一抽,这还叫要求不高?

    “明白,我这就吩咐下去。”

    “办不到,告诉他们也不用回来了。”

    孙兴翰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对司徒纯说出的这句话也不意外,毕竟司徒纯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人平常伪装得太好,稍微露出点本性都会令他有点不适应。

    “是,殿下。”

    他很快调整好心绪,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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