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冻雨冷得彻骨寒,落地的片刻就结了一层冰霜。

    城中客栈,风雨将破旧不堪的窗楞吹得摇摇欲坠,由于没点灯,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青衫人影坐在窗边的喝茶。

    轰隆,一道惊雷落下。

    借着雷光,谢恒透过窗看向大雨磅礴的主街。

    一袭银甲的少年将军正提枪缓步走来,枪尖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他身后是……无数倒地的偃鬼骑尸体。

    谢恒第一次不得不正视这个他从未放在眼中的年轻人,太年轻了,初见时还是个连他一掌都挨不住、只知道躲在戚无良身后哭鼻子的少年,如今却凭借着一人一枪,面对数千偃鬼骑的围堵,从城南一路杀到了城中,杀到他面前……

    “阿纯,住手吧!不要再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从角落中猛地扑出,跪拦住司徒纯,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阿纯,你还认得吗?我是阿翁啊,你和你母亲第一次来凉州城,是我收留了你们。”

    司徒纯垂眸,一双血瞳冷冷注视着拦路的老翁,似是在仔细辨认那张脸。

    片刻后,他提起长枪,目光狠绝地一□□穿老翁肩头,老翁吃痛大叫,倒在地上。

    而司徒纯只是神色淡漠地抽出长枪,呢喃道:“原来不是幻觉,那这个呢?”

    说着,他宛如魔怔般一枪西刺,枪尖刺空,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些是幻觉。”司徒纯缓缓放下长枪,自言自语的样子配上那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分外可怖。

    之前中的药随着他动用内力,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

    中枪倒地的老翁看着司徒纯疯魔的模样,吓得拖着身子后退,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硬生生停下来了动作,再度朝司徒纯扑去,哭天抢地道:“阿纯,停手吧!”

    “是啊,阿纯你停手吧!不要再杀人了。”

    司徒纯神智恍惚了一瞬,有点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竟看见除了老翁,源源不断有当年凉州城的百姓朝他涌了过来,他们齐齐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摆求他停手。

    “阿纯,你还认不认我?我是徐姨啊,当年我难产,还是你娘亲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我我……我是李顺,纯弟,咱两是邻居,你刚来凉州城时还是我带着你玩的,那时候瑾姨可喜欢我了,还给我糖吃。”

    一群人,不分男女老少纷纷跪在司徒纯身边拉拽着他,司徒纯感觉到指尖触碰到的温热才确定不是幻觉,竟是真的。

    “呵”,他仰头笑了一声,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再低下头的瞬间眸色越发血红,“原来当年凉州城里的活人我没杀干净。”

    轰隆——

    闪电与惊雷落下,雨中司徒纯面如恶鬼,银枪一挥,以最残酷的方式刺穿了面前男子的咽喉,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剩余的人见状开始大喊大叫、四散而逃,嘴里也不再说那些煽情话,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难产被司徒纯娘亲所救的妇人面容狰狞地指着司徒纯咒骂道:“怪物!你这个小怪物!你怎么还没死?那么多人……当年那么多人怎么没弄死你!!”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司徒纯你不得好死!”

    “阿纯别,我可是你阿翁……不!小……小杂碎,你会下地狱的!!”

    直到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司徒纯一脚踩在尸体上,冷漠地抽出银枪,抬头就见一个灰布粗衣、容色倾城的女子撑着伞站在几步外,正浅笑望着他。

    “纯儿。”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又带着慈爱,可周身的气质又带着一股干净与疏离,像山间松树上落得一捧雪,她缓缓道:“到娘亲这里来。”

    司徒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女人重复道:“纯儿别怕,到娘亲这里来。”

    司徒纯动了,提着银枪,一步步走向女人,纵然红眸如血、狰狞可怖,却依旧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失魂落魄和带着哀伤的思念。

    一步之遥,他抬起左手似是想抚摸一下那张脸,却又停在了咫尺。

    匕首刺穿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司徒纯却无动于衷,因为匕首刺进胸膛的同时,他也捏断了女人的脖子,下一刹他反手拔出插进胸口的匕首,猛地将匕首朝远处掷出……

    噹的一声,残破的客栈中,匕首破窗而入,似是被长剑拦下,屋中的谢恒轻笑了一声,“困兽犹斗。”

    与此同时,隐藏四周屋顶的强弩手、埋伏在街道中的重甲兵纷纷现身,弓箭、长矛呈合围之势对准了司徒纯。

    啪嗒啪嗒,雨势又大,边境的冬日冷得人心寒。

    “你好像很喜欢玩弄人心?”

    司徒纯缓缓开口,抬眸看向一手撑伞一手提剑从客栈中走出的谢恒。

    这人永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清高、淡然、八风不动,连开口都带着一股凌人之上冷意。

    “这世间奇谋阴诡、临兵斗阵看似风光有趣,却远不如攻心之术,就像你明明知道眼前人是假的,不是依旧心甘情愿挨了一刀吗?”

    司徒纯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小先生讨厌你。”

    谢恒闻言脸色一变,紧接着司徒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枪朝谢恒刺去。

    谢恒毫不意外,以长剑格挡,在没有主帅下令进攻前,四周的偃鬼骑全都犹如石像般在大雨中静默。

    面对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谢恒挥剑的动作甚至未用全力,边闪躲还击边冷冷道:“你以为你比我好得到哪里去?知道我为什么选在凉州城吗?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阿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噹,银枪偏了一寸,被长剑刺进肩胛。

    “你猜等她赶到的时候会看到什么?她会看到一座空城,城中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偃鬼骑的尸体,她只会看到长街之上那些被杀死的的百姓,一个个手无寸铁,却都被长枪贯喉而死……明日十二殿下血洗凉州城、残杀无辜百姓的消息便会传遍大梁,与此同时一段尘封的往事会被揭开,大梁境内将人尽皆知……”

    “司徒纯,你敢告诉阿离,十二年前在这座城里发生过什么吗?”

    “你敢告诉她,一个六岁孩童是怎么凭借着堪称可怖的心智和手段,一点一点杀害一座城的人吗?”

    银枪与长剑交锋的间隙,谢恒对上司徒纯那双血瞳,缓缓一笑,堪称和善,“你敢告诉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善谋人心,诛心为上,这便是谢恒。

    凄风苦雨里司徒纯只觉浑身僵硬,但下一刹原本心神俱散的人却眸光大亮,抬手一□□穿了谢恒的肩膀,若非后者躲得及时,这一枪原本是冲着谢恒左心去的。

    两人同时对了一掌,齐齐后退,谢恒伤在肩膀,司徒纯却被震伤了脏腑,边笑边呕血,遗憾道:“哈,刺偏了。”

    谢恒不悦地看了看自己肩头溢血的伤口,又拧眉看向司徒纯,和他拼内力,不知死活。

    果然,司徒纯痛苦地抱着头磕在地上,然后拿起银枪朝四周的空气刺去,毒发入脑,仅剩的神智也会消散,他开始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眼睛红得发亮,像一只即将褪去所有人性的野兽,只是偶尔还能挥上几枪朝谢恒刺去。

    谢恒冷眼看着他,挥了挥手,下令道:“放箭。”

    一个残杀百姓的恶人死于偃鬼骑的万箭穿心之下,世人只会骂一句罪有应得,这是他为司徒纯准备的结局。

    ……

    盛京,空禅院。

    今夜月色正好,只是夜风大了些,寒意四起。

    小沙弥起夜如厕,路过后殿灯阁时就见方丈一人独立在殿中,一手拈珠,一边垂眸看着佛案上灯烛。

    “方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小沙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推门走进大殿。

    方丈摇了摇头,“这灯烛快灭了。”

    小沙弥看向佛案上只余一线火光的灯烛,不由觉得奇怪,明明灯油还有那么多,殿中也无风,偏那灯芯半死不活的,好似随时会灭了一般。

    方丈念了声佛号,缓缓闭上眼,无力道:“这一劫终究是过不去了吗?”

    “嗯?”

    小沙弥没听明白,挠头问道:“方丈你在说什么?谁的劫啊?”

    哐当,一阵狂风突然吹开殿窗,小沙弥被这冷风吹得一激灵,急忙跑过去关窗,再回头看向佛案时目露惊讶,“咦,方丈你快看,那灯烛……着了着了……”

    狂风呼啸不仅没熄灭之前奄奄一息的灯烛,反倒是旁边的燃得正旺的灯烛借着风势,将自己的火苗灌进了那盏灯烛中,刹那间烧旺了灯芯……奄奄一息的灯烛命火再起!

    ……

    凉州城,城门。

    白家两兄弟战战兢兢地看着被炸塌的城门和大半城墙,又看向马背上再已被雨水浸透的玄衣……

    他两怎么也没想到刚从狗洞爬出凉州城不久,就撞见了骑马迎面飞驰而来的右相大人,就右相当时那满脸煞气的模样,要不是白二胖机智地喊出了一句“十二殿下命在旦夕”,右相的马能从他们脑袋顶踏过去。

    后面白一来飞快地说清楚了城中情况,包括司徒纯的伤势和中毒之事,他本来建议右相要不和他们一起钻狗洞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营救十二殿下,右相当时只是斜睨了他一眼,说了声“好”,然后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戚无良,这位大梁最善钻营取巧、奇谋诡诈的右相,没再穿那身素日常穿的干净白衣,一袭几乎与雨夜融为一体的玄裳,双手拔剑出鞘时眼神冷冽肃杀,宛如一尊杀神,她选择了最粗暴的手段破开了城门,然后……杀进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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