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兄,要不您先歇歇,趁我还没死,先收收眼泪,我怕你再嚎下去把偃鬼骑招来。”司徒纯一派轻松之姿说着玩笑话。

    白一来闻言哭声一止,羞愧得连脸都红了,急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正色道:“让殿下见笑了,只是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啊?您这一身伤再不处理,光是流血都……”

    偃鬼骑的兵器上涂了能令伤口无法愈合的药物,光流血都能把敌人耗死。

    司徒纯费劲巴力地坐起身来,紧了紧缠在腹部上的绷带,平淡道:“不是还有狗洞吗?一来,你这兄弟待你可是真心的,待我缓缓,由我去引开外面的偃鬼骑,你跟着你弟弟从狗洞离开凉州城。”

    白一来一听,眼泪又掉了下来,“殿下,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命?”

    一年前他入朝为官后,二话不说就投到了素王门下,毕竟温雅又不乏帝王之分,在文人雅士之间广有佳名,凡是个胸中有沟壑的文官都无不对素王这样的“明主”心生向往追随之情。

    说实话,他之所以从盛京被派到昆山关隘来当监军,就是受了素王的嘱托,十二殿下这一年来冒头太快了,军功累累不说,和右相的关系又密切,前些时日右相甚至公然与诸王众臣敌对,就为了给昆山关隘送钱送粮。

    种种举动,不得不让盛京城中的阴诡之辈怀疑十二殿下是不是也有夺嫡之心。

    摊开来说,他白一来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官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压根不是来当监军的,他是来收集十二殿下“罪证”的,可惜他来昆山关隘吃了这么久的凄风寒雪,别说“罪证”了,十二殿下这个人真是让他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是个再温和有礼、忠义仁善不过的人。

    司徒纯整日与众将士同吃同住,也没个架子,偶尔还亲自下厨给将士们炒两个小菜,除了操持练兵时严肃一些,但教导将士绝不藏私,上阵杀敌也总是冲在最前头,纵然浑身浴血、伤痕遍体,也总会像爱护手足般把麾下将士护在身后。

    他站在战场上顶天立地,犹如一尊神像守着国门,目光坚毅到让白一来这个不懂兵刃的文官看得都动容。

    白一来跟着司徒纯来凉州城是个意外,有密报说在凉州城附近发现了蛮族的踪迹,司徒纯本是带了几个手下来调查,白一来是得了父亲的信,知道自家想一出是一出的弟弟毅然辞官决定来凉州城做生意,他被气了哥半死,琢磨着自家不成才的弟弟这几日可能会到凉州城,便厚着脸皮让十二殿下捎上他一起,准备见到自家弟弟的面就把人骂回去。

    然后,他就在凉州城中被偃鬼骑围堵追杀之际,正撞上了自家爬狗洞进来的糟心兄弟……那场面真是要多糟心有多糟心!

    跟随司徒纯一起来的将士都牺牲了,白一来自己是个废物,他弟弟也不遑多让,司徒纯也是时运不齐,若论打架这件事,高手对上重兵围堵也不怵,怵的是猪队友一个还不够,竟能给他凑出个对子来?!

    一番舍命相救下来,若说之前白一来站“素王”的立场已经动摇,那此时真是恨不得改换门庭,把自己未来十八代子孙都卖掉,祖祖辈辈都为十二殿下效力。

    白一来看着重伤虚弱的司徒纯,眼中烧起浓浓的“忠臣”之火,他清楚如今朝中局势,在他看来,易王纨绔、宸王暴戾,素王虽有帝王之才,但心不在朝,皆不是明君人选,反倒十二殿下……

    据他这段时间和十二殿下的相处来看,论文,十二殿下心有乾坤、自有文墨;论武,这人一根脊骨、一杆银枪可打得蛮族头都抬不起来。

    如此文武兼备的君王,何其难求啊!

    “并非让你丢下我独自逃命,”司徒纯嘴角挂着浅笑,缓缓道来,“是让你去报个信,方才放的求救信号昆山关隘即便有人察觉,但谢恒必定会从中阻拦,你将我这儿的情况如实告诉孙老将军,他会派人来救我,咳咳……”

    司徒纯面上虚弱地咳了两下,却把白一来的神情尽收眼底——白家啊,大梁数一数二的富商,纵他有钱士臣在背后相助,但谁会嫌银子多呢?更何况白一来确实有才能,可用。

    白一来闻言愤慨道:“摄政王这般以权谋私、谋杀皇嗣,他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司徒纯笑了,“别说陛下在不在意我这条命,单对他谢恒而言,杀一个皇嗣还真不算什么大事。”

    他垂眸间眼中闪过一丝温柔,这世上唯一会在意他的只有小先生罢了。

    “可摄政王的动机是什么?”一直在角落委屈巴巴的白二去发出疑惑的声音,“谋杀皇嗣对他有什么好处?”

    白一来一愣,是啊,十二殿下虽然近来锋芒展露,但比起盛京城中朝臣拥戴的几位皇子还是欠缺了些危险,这样一想,摄政王亲赴边城、设下杀局倒显得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司徒纯心里跟明镜一样,甚至他想得越明白心情越好,轻笑道:“他一直都想杀我,怕是从第一次见我就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同样是疯子,他怎么会不懂谢恒的偏执与嫉妒,谢恒嫉妒他能站在小先生身边,恨小先生一次次不顾安危相护于他,当然他最憎恨和嫉妒的还是小先生的在乎……

    在乎啊,被人在乎、珍视从来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终究都是肉/体凡胎,七情六欲加身谁敢说自己真的清高无尘、超然物外,那原本属于谢恒的东西不在了,他怎么可能不妒不恨呢?

    “好了。”司徒纯轻道了一声,握紧身侧的长枪借力从草席上站了起来,“我也歇息得差不多了,偃鬼骑早晚会搜到这里,就按我说的做。”

    “殿下……”

    白一来哭得眼泡都肿了,他也知道自己兄弟两是活活的拖累,逃出凉州城去报信是最好的选择。

    司徒纯拍了拍白一来的肩膀,“放心,我这人命硬得很,在救兵来之前死不了……但倘若我真的……你们就去盛京右相府报个信,就说……算了……”

    话到嘴头,他又吞了回去,提着银枪往外走。

    他算不准他家小先生对他之前那番趁人之危的“袒露心迹”是什么态度,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疑神疑鬼、自卑自怜的少年郎,他清楚地知道他家小先生是在乎他的。

    若他真的折在凉州城,死在谢恒手上,他倒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他家小先生……

    他私下里动用结海楼的势力,调查过小先生还没有成为“戚无良”前的所有事,尤其那场东海之战,每一个细节……苏恨离骨子里有一股与她那副惊艳皮囊不符的疯狂和偏执。

    他曾听孙老将军说过——右相骨子的疯狂与偏执也许是随了她的父亲,至少清明正直的大将军绝不是那样的人。

    “疯魔之人难得善终。”

    这是以前已痴方丈常在他耳边念叨,当然,也常在他师兄空桑国师耳朵边上念叨,以致于他那位本就半疯半佛的师兄因受不了师傅念经般的聒噪,隔三差五就离寺出走。

    已痴方丈一代高僧教导两个疯魔弟子委实不易。

    可这份不易,司徒纯这些年来只是默默看着,从来都没理解过,或者说他理解不了自家师傅眼中那心急如焚的担忧。

    此刻他却品出了一二滋味,虽然自己心魔如海,但依旧能腾出半大心田来担忧他家小先生,若是他真死了,小先生怕是能和谢恒斗个不死不休。

    那人虽疯,却也心软,万一再被谢恒算计了,让他怎么办?让他在九泉之下干着急吗?

    明明他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帮到小先生,很快了,很快他就能……

    末了,他连在这凉州城中从容赴死都做不到,这份担忧甚至压过了生死。

    待司徒纯带着白家兄弟走出地窖,城南安静得过分,头顶压城的黑云好似随时砸落般,三人站在破败的院落中谁也没动,就连最迟钝的白二胖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果然下一刹,无数偃鬼骑从四周屋檐上现身,齐齐掷出弹珠般大小的暗器,暗器瞬间在半空中炸开,一股味道怪异的白色药粉弥漫开来。

    三人再怎么掩鼻,也难免吸入了一些。

    白二胖不仅被呛着了,还被这白色药粉迷了眼,慌乱道:“咳咳咳……什么东西?完了完了,大哥我们是不是中毒了?”

    “没毒,”司徒纯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枪风凛冽迅速地刺中了一名趁着几人视线受阻偷袭而来的偃鬼骑,“对不曾习过内功的普通人无效,你二人快走。”

    白一来虽然不知那白色药粉是何物,但也明白了过来那东西应该是专门用来对付十二殿下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咬牙拽着自己弟弟离开,救兵!必须赶快找来救兵!

    两人一走,司徒纯再无顾忌,招式大开大合,很快了结了满院埋伏的偃鬼骑,不远处的街巷再度传来重甲朝此集结的声音。

    这次他没再且战且退,反而拎着染血的银枪走上了主街,方才吸入的药粉令他身热血沸、内息逆转,甚至逼出了他一双血瞳,连耳畔都开始出现幻听……

    “杀人了,是他杀了人。”

    “怪物,怪物……他是个小怪物……”

    “是他杀的,人都是他杀的!!”

    “快,大家伙抓住那小孩儿,弄死他!弄死他!!不弄死他我们都活不了。”

    司徒纯对耳畔那些谩骂的幻声并不置喙,反而淡淡勾唇。

    谢恒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这种会引人走火入魔的药物,或者说,同时修炼南楚佛门内功的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习这门内功的人最怕什么。

    啪嗒——

    一滴冰冷的雨滴落在司徒纯脸上,四周街巷的偃鬼骑正在不断向他包围而来。

    他轻念了一声“阿离”,然后幽深的眸子望向城东的方向,他知道谢恒就在那儿……

    便是死,他也要拉着谢恒一起下地狱,永绝后患。

    ……

    与此同时,快马疾驰之下,凉州城终于出现在戚无良的视线里,日夜不歇的赶路熬得她双眼泛红,她还未来得及松口,一颗雨珠啪嗒一声落在脸颊上,顺着眼角滑落,好似一滴血泪……

    戚无良望着不远处的凉州城,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

    她双腿发力,夹紧马腹,快!再快点!

章节目录

谋臣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在下本无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在下本无良并收藏谋臣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