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我从出生起就不招人待见。”

    戚无良心说:这小兔崽子太知道怎么戳她心肝脾肺了。

    司徒纯抬眸见戚无良的眉头已经皱得不能再紧了,伸手将其抚平,“我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有自知之明。我出生时便是红瞳,吓得接生的嬷嬷险些失手将我摔死,宫人们哭喊着跑了出去说是瑾妃娘娘生了妖怪,我那位父皇明知我是遗传了他的血脉,却还是对宫人朝臣称我为妖孽转世之言纵容默认,只有阿娘……她不喜欢梁惠帝,却还是待我极好,从未有过半分嫌弃。”

    “朝臣们向梁惠帝请旨杀我,她便带我逃出皇宫,一路逃到凉州城……”

    说到这里,司徒纯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戚无良注意到,缓缓开口:“我查过,崇辞三年,凉州城爆发过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当时的巡抚下令官兵封城,意欲烧死城中所有活人,但封城半月后,城中的疫情竟得到了控制,据说是有一位女神医以身献祭救了全城百姓,那位女神医是瑾妃娘娘?”

    司徒纯笑了,眼中却全是阴鸷和扭曲,“小先生相信一人以身献祭便能救全城吗?”

    戚无良盯着他的眼睛,“不信,因为她除了是一位医者,还是一位母亲。她千辛万苦带你逃出皇宫,想让你过平静日子,怎么可能会轻易抛下你独活于世?而且献祭一说,多是愚民为减轻内心恐惧对怪力乱神之事的盲目崇拜。”

    “是他们杀了阿娘,”司徒纯红着一双眼,无声留下眼泪,“阿娘是凉州城内为数不多没有感染瘟疫的,他们以为阿娘是医者,定然是私下里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所以才能不染病,一开始他们只是逼阿娘交出保命的灵药,后来……一个老头子站出来说,她服用了灵丹妙药,融于体内,那血液定然也有奇效,所以他们抓住了阿娘……”

    戚无良眉心狠狠一跳,只听司徒纯继续道:“放干了她的血。”

    她不由想起钱士臣提起凉州城时的厌恶与恨意,他说那是一座吃人的城、满是恶人的城,凉州城毁于洪灾地动乃是天罚,是罪有应得。

    “甚至连尸身都不放过,想烹肉而食……”

    人,多有禽兽不如者。

    戚无良听得额头青筋暴起,头一次主动回抱住他,一只手覆上他腥红的双眼,滚烫的眼泪灼伤了掌心,被挡住视线的司徒纯哭得更厉害、更放肆,下一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声音却不复方才的凶狠,而是委屈低啜,“所以,我杀了他们。”

    戚无良任他哭湿脖颈,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杀得好。”

    “可是……小先生……我是个怪物,一个年仅六岁却能一刀割断一个成年人脖子的怪物……”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与常人不一样,扶苏瑾甚至不止一次惊讶于自家儿子的早慧和那种冷漠到极致的沉稳,以及一身远超同龄孩童的筋骨力气。

    戚无良听着司徒纯泣不成声的语句,怎么会不明白这小子在担心什么,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何曾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嫌弃过你?稚子之龄若能明事理、感母恩,杀该杀之人,何罪之有?六岁又如何?我六岁时是力气太小,不然也像我那假正经的哥哥一般,弯弓拉箭护在我娘亲身前,你可知我因这事懊恼了多少年?”

    她这一辈子都没能保护娘亲一次,哪怕是一次……

    “我知你心思细,总是忧惧,有些话若你不信,我可以一遍一遍地说,直到你听腻为止……”

    戚无良是什么人,没遇见司徒纯之前,她是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迁就一个人到这个份上,好似把这一辈子的耐心都用了一个人身上。

    这无疑是最让司徒纯心安的话,可这位患得患失的小祖宗也只是心安了一瞬,继而又将她抱得更紧,闷声道:“若是以后……以后,我真的走火入魔,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疯子,小先生也还会一遍一遍和我说吗?”

    戚无良一皱眉,又有点想上手揍这小混蛋一顿了,她想着,手还真啪的一声打了下来,正打在某人的翘臀上,气不打一处来道:“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怎么有胆子练佛门心法?”

    司徒纯被打得浑身一颤,灼热的呼吸拍打在戚无良脖间,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人一旦脸皮厚起来,不委屈也不心虚了,用又软又哑的声音道:“流觞国师说我太弱了,打不过谢恒,就保护不了小先生。他说得没错,我不想做空有蛮力的莽夫。”

    戚无良:“……”

    她怀疑司徒纯在有意无意地勾引她,但没证据。

    那人哽咽了一声,眼泪又掉了下来,“所以,小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戚无良:“……”

    见她良久没说话,司徒纯哭了一会儿绷不住了,难过又委屈地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倒是没肿,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美人落泪永远是落在人心坎上。

    戚无良是走神想到了点别的,她只是想不明白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还不够宠吗,总感觉这小子好像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怀疑她有一天会“始乱终弃”上面,她的人品和形象就这么差吗?

    等她再回过神来就对上这样一双几乎可以溺死人的眼睛,右相大人看得心都软了,满是无可奈何地掐了掐少年人的脸颊,“你说,明明论相貌,你这张脸才算是美得薄情寡性的代表,高鼻、薄唇、丹凤眼,连眼神都是,若是笑起来,暖得如沐春风,偏偏又透着一股极浅的凉薄疏离。我嘛,我自认生了一张深情的脸……啧,你那是什么表情?”

    司徒纯小声嘀咕道:“明明小先生生得更好看,更薄情寡性……”

    “嗯?”

    暗含威胁的一声让司徒纯闭了嘴,老老实实改口,不情不愿道:“是我薄情寡性。”

    戚无良笑着拍了拍少年人的脸蛋,欣慰道:“这才对嘛,瞧你都承认了。”

    欠揍的表情像个逼良为娼的恶霸。

    “阿玄……”

    这人突然很正经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眼眸温柔得像一湾水,让对视的司徒纯险些溺死在里面。

    “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戚无良缓缓说道。

    司徒纯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就是如疾风骤雨般的狂跳不止。

    噗嗤,戚无良笑了一声,故意凑到他耳边,低声调侃道:“脸都红透了,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司徒纯一慌,手忙脚乱地从戚无良身上离开,下意识揉了一下通红的脸。

    戚无良坐了起来,第一时间想去看司徒纯腹部的伤口,确定没有再出血,终于松了口气。

    小兔崽子太能折腾了,不撩拨一下能哭唧唧半天不放开她。

    “躲什么?现在又知道害羞了?”

    右相大人对这位一会儿阴天一会儿晴天的小祖宗是相当无语,不过撩了一下司徒纯本就敞开的里衣,结果这小兔崽子像被轻薄的良家子弟急忙掩上衣裳。

    “没有。”司徒纯抵死不认道。

    右相大人忍住了把人撸过来再打一顿屁股的冲动,拼命告诉自己这是自家的、自家的,之前打两下是因为情势使然,那个时候司徒纯肯定不生气,现在再打九成九会翻脸,翻脸就还要哄,哄还是她的事。

    深呼吸了两下,右相大人终于压下心头冲动,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那就别躲,来,聊聊。”

    司徒纯这会儿理智回来了,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床榻,虽然罪魁祸首是他,但也反应过来在这样乱糟糟的床榻上“聊聊”有点不正经,但他家小先生明显被他气到了,全然没注意。

    “司徒纯,你想当皇帝吗?”

    一句话将司徒纯所有理智的心思全惊飞了,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

    “我寻思着,你这一年来长进很大,在外人面前八风不动、运筹帷幄,怎么我随便说一句话就一惊一乍的?”右相大人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所以,我方才说了那么半天,你还是怕我?”

    司徒纯小心翼翼地观察戚无良的表情,见她对自己卷入皇位之争的事确实没有不高兴,才渐渐放下心来,底气不足道:“我只是担心小先生不喜欢我去争权夺利。”

    “阿玄,你知道我来大梁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司徒纯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不会成为小先生的阻碍,我可以帮小先生,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就是因为……”

    他一噎,剩下的话忽然有点不敢说了。

    “因为我?”戚无良撑着下巴,眸色让人看不透,“司徒纯,我是来亡你大梁的人,你不是想当皇帝吗?”

    “我想要的只是权势,如果帝王代表最高的权势,那我就去夺,但如果小先生不想,我就不去,我会把我抢来的一切都用来帮小先生,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小先生的想法,你不想做的事,谁都别想逼你去做。”

    ——因为权势从始至终都只是我想用来保护你的东西。

    戚无良下意识读懂了司徒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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