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绷紧,肌肉的线条隔着柔软的布料隐约可见,稚气而坚实有力,提笔悬腕,一笔一划稳得如同一个造物的机器,通过无数次的勾勒,创造出一幅雅致的画面。

    美得精确。

    “如果你打算一直这么画,还不如不要学了。”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张谷春终于开口,视线从他的笔下移开,“我说过,你很年轻,也很有天赋,只要肯下功夫,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笔不停,带着某种执拗。

    “前提是你真的把心思放在画上。”张谷春皱眉,“我已经提醒过你很多次,如果你还是这副态度——”

    他语气一顿,加重道:“以后就不要来了。”

    他把话说得很重,描线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直到把那朵杏花完整地画完,才收了笔,将它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不动声色地整理好笔墨,梁思原对张谷春鞠了一躬,拎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和外套转身出了门。

    天阴得很沉,秋雨纤细,却落如针刺,潜含杀意。

    他心神不宁。

    靠近西平胡同的时候,梁思原深深地吸了口气。

    走过转角,果然看到敞开着的门前一个女人撑着伞站在那里,眺望中已经等待了许久,一见他便笑起来,冲他招招手,“大画家,快来。”

    十七岁的少年心智还未长成,却已经学会了隐藏和伪装。

    梁思原扬起嘴角,心中有再多的急促,脚步也不曾乱了一步,走到孟清面前,带着一贯的温和儒雅,“清姐。”

    孟清笑着,把伞让出一点遮在他头上,“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怎么也没带把伞?”

    “我忘了。”

    “来,进来。”孟清带着暖意的手掌扶在他的背上,推着他往院里走,“收到你妈妈给你发的短信了吗?”

    “嗯,看到了。”

    “她临时要出差,走得很急,把你们家的钥匙放在我这里了,托我这几天照顾你。”

    梁思原笑笑,“又要麻烦您了。”

    孟清咯咯地笑,手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你这个小孩儿,老是您啊您的,都把我叫老了。”

    “习惯了。”梁思原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以后我注意。”

    “姐姐跟你开个玩笑。”孟清看着他,笑,“小正经。”

    淋过雨的皮肤是冰冷的,梁思原却觉得他皮下的血肉在燃烧,烧得滚烫,让他几乎按捺不住。

    孟清的手垂下去时,细白的腕上挂着的素银镯子也跟着落下来,斜卡在掌骨下缘,跟一串钥匙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

    梁思原觉得这声音于他简直带了蛊惑。

    他伸手去接时,几十分钟前那双稳得能悬杯行书而不起涟漪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

    “你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来姐姐这儿吃饭,我炖了鸡汤,你不是在准备艺考了吗,给你补补身体。”

    “谢谢。”梁思原笑着,拿了钥匙走进雨里,孟清在后面喊:“哎,打伞,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不用了。”梁思原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衣,“已经湿透了。”

    孟清没有追出去,摇头轻轻笑笑,回到厨房里看自己的火。

    冷水冲在身上,梁思原感觉呼吸都不太顺畅,直到身体适应了冰冷的温度,他睁开眼,才敢松一口气,从早上出门时就火烧火燎的胸腔终于稍微平复了一点。

    换好衣服,梁思原照旧把父亲的灵位擦了一遍,上了一炷香,等心彻底静下来,才撑了伞,出门往孟清家走去。

    空气有些潮闷,一进屋,便被一股浓香包裹着。

    刚端上桌的小砂锅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孟清上齐了菜,梁思原过去帮忙盛饭。

    夜雨不停,渐渐起了雷声,炸在梁思原的心上,像是一种严厉的警告,斥声告诉他,他心思不正,迟早会受到天罚。

    “多吃一点。”饭桌上,孟清夹了块鸡肉给他,“怎么瞧你最近又瘦了?”

    “可能压力太大了。”梁思原没有否认,面容似有疲倦,“最近状态不太好,稍微有点瓶颈,老师和画室那边都对我不太满意。”

    “你太优秀了。”孟清看着他,一脸认真,“所以他们对你的标准很高。”

    梁思原笑笑,“也许。”

    承认不只是出于傲气,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有名的国画大家,因为他的关系,梁思原从小就跟着张谷春学画,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给张谷春磕过头敬过茶的徒弟,所以圈子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

    起点太高,想得到肯定,就必须比别人好出百倍千倍,仅仅是中庸,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堕落。

    堕落。

    梁思原细细咀嚼着这个词汇,看向身边的孟清。

    她吃东西很慢,很文雅,似乎总有些心事,每一口都要嚼上很久,深思熟虑后,慢慢地咽下去,偶尔用纸巾擦一擦嘴,吃饭只吃小半碗就饱了,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漂亮拘束的金丝雀。

    “清姐。”梁思原看着她,“今晚,我能在这里复习功课吗?”

    “可以啊。”孟清应着,“不过我要给你叔做件衣服,缝纫机可能会有点吵。”

    “没关系。”梁思原笑了下,“我自己待在家里怕黑。”

    孟清也笑起来,“你一个大小伙子……算了,不说你了,待会儿吃完饭把那个小桌拿过来,你就在上面看书。”

    说完,孟清忽然感慨道:“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都好辛苦啊,又要复习又要学画,我听你妈妈说你还报了两个兴趣班,学钢琴和小提琴。”

    “还好,兴趣班已经很久没去了,马上联考,时间太紧。”梁思原神态温和,潮湿的氛围中人显得很乖。

    孟清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背,“累了就来姐姐这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好。”梁思原笑。

    孟清的丈夫许强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跟着一个工程队走了,每次有活儿,少则半个月,多则几个月,孟清都是一个人在家。这一点梁思原比谁都清楚。

    一道闪光照亮了整间屋子,雷声接踵而至。

    孟清抱着肩膀,轻轻地颤栗了一下。

    梁思原刻意拖延了一会儿,等一阵密集的雷声过去,才起身去洗了碗,帮着把剩菜放进冰箱,随即拎过竖在墙边的小方桌,在缝纫机后面坐下,掏出书包里有些发潮的书本。

    “就说让你带把伞。”孟清接过他的书包,“先晾一晾,用电暖风烤一下,明天就能干了。”

    梁思原握着一支笔,半带着笑容,“好。”

    “你去北间拿吹风机来,把你的书吹吹。”

    “知道了。”

    吹风机放在孟清和许强的卧室那间洗手间的柜子里,梁思原沿着探出一截的房檐下走过去,视线避开了挂在墙上的结婚照,拿了吹风机要走时,无意间一瞥,看到了角落的衣篓边缘,搭着许强常穿的汗衫。

    雨气浓重,梁思原转头,回到小屋里把吹风机插上电吹自己的书。

    他回来的时候雨下得不大,有衣服盖着,书只潮了半截,吹个差不多的时候,梁思原抬头,猛地注意到孟清在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梁思原喉结一滚,看着孟清一点点靠近,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下,随后就接过了他手里的吹风机。

    洗完澡没吹过的头发这会儿已经半干,可孟清还是很仔细地拨开发丝帮他吹着。

    气流温热,吹得他耳根发红,梁思原浑身僵硬地一动不动,直到吹风机呼呼的风声停下来。

    “小弟。”孟清的声音从头顶钻进耳朵里,好像有些沮丧,带着温度的手搭在他的背上,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句:“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梁思原嗯了声,低头翻开自己的本子,捡起一支笔,翻看白天整理的错题。

    没多久,孟清拿出之前买的布料,照着图样用画粉在上面画线裁布。

    剪刀裁开布料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很安静,梁思原握在手里的笔很长时间都没动,直到孟清把裁好的布拿到缝纫机前开始缝合,他才敢抬起头看她灯光下的背影。

    她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已经有了白头发,隐约几根,被灯光照得熠熠发亮。

    明明三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西平胡同那场婚礼,她一身鲜红的礼服,被许强抱进家门,妆容把整张脸衬得格外明艳,眼睛却红肿得像只兔子。

    那日许家人的欺辱,梁思原没有见,他是后来才从别人的言语中知道,她的婆婆是怎样将她以货物论了斤两,容许家族中男人们龌龊的评判。

    本该是一生中极美好的一天,却变成了她的耻辱。

    梁思原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在某一个瞬间,跟她对上了视线,体会到那双眼睛里满满的委屈与失意,好像下一秒就要溺亡。

    可是后来,当他再一次路过那家院子时,孟清一袭白裙坐在那里,所有的心情都已经平静下来,见了他,便笑着摊开手,唤他:“小孩儿,要吃糖吗?”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梁思原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梦魇,他像入了魔障,年少叛逆的心忽然静如一潭死水,所有人都看出他的安静开始和从前不同。

    为了跟她说一句话,他认识了所有的邻居,为了给她送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他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别的礼物。

    他用了三年,磨光自己的刺,变得温文尔雅,处事圆滑。

    周围所有的邻居都知道,梁家那个小孩儿脾气好得不像话,但只有梁思原自己知道,他善待整个世界,为的只是能够光明正大地走进那家院子,笑着叫一声清姐。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愫,年少的心还未认清,事情便已经这样发生了。

    “又偷懒?”

    听到孟清的声音,梁思原忽地冒出一身的冷汗。

    孟清一直把那条线走完,这才回头,“你不看书,看着姐姐干什么,我后脑勺上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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