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原没说话,接过保温桶,沉默地看着他。

    许强拘束,干燥的手搓了两下,被他盯着,僵硬地笑了笑,“我走了,你也回屋,冷。”

    话说着,人已经一跛一跛地走出去一段,梁思原有许多想问的话,却寻不到立场。

    面对许强,他想谴责这个男人的懦弱,可激愤过后,他又想到自己,也是一样的无能。

    不仅无能,还卑鄙。

    手里的保温桶冰冷,打开盖子,热气却扑了满面,夹层里放了炒饭,底下是热腾腾的菌汤。

    胃酸漫溢,烧得人心脏都有些发疼。

    梁思原拿过手机打了一行字,手指悬在那个发送键上,迟疑再三,又一个个删掉。

    孟清需要的是许强,他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受她帮助的弟弟。

    如果他能快一点长大,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天堑般的十年。

    梁思原闭上眼睛,说服自己,也许他真的只是太过年少,在家庭的威严下,从未得到过那样的关心,所以一时依赖,算不得真,而他的忧心,也仅仅出于一种有限的友谊。

    他们只是姐弟。

    哪门子的姐弟?

    呼吸失了节奏,梁思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肺腑空虚,发给孟清的短信只道了一句谢谢。

    孟清没回,一夜睡得不安。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梁思原睁开眼睛,感觉脑袋有八百斤重,昏沉沉地下了楼,灌下两大杯冷水,干渴不见缓解,反而咳嗽起来。

    自己不觉浑身滚烫,拿出体温计量了才发现已经过了39℃。

    在沙发上躺了一阵儿,梁思原抬臂遮住眼睛,感到不同以往的疲倦,休憩许久,还是向高烧妥协,给程庆华打电话请假,一开口,才发现声音也哑了下来,嗓子里像滚着沙子。

    那头的程庆华忙碌中叹了口气,“我也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生病了就去医院看看,别拖着,踏踏实实地休息两天,杂念清一清,先把身体养好,不然来了也没有什么效率。你是有分寸的孩子,老师信你能调整好自己。”

    无言以对,梁思原嗯了声,挂断电话,被压抑的浊气积压在胸口,闷得发痛。

    医院门诊大厅里,许多人来来往往,挂了号,等待遥遥无期。

    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后,梁思原头疼得厉害,忍耐中又等了很久,人有些想吐,离开等候区走到一台饮水器前,伸手才发现一次性纸杯用完了。

    头脑迟钝,他还在原地呆站着,冷不防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小弟?”

    梁思原脊背一麻,悬在脑子里的警钟被人晃动,耳中嗡嗡直响。

    他回过头,即使戴着口罩,还是被孟清一眼认了出来。

    早知道他生病,孟清没有问,仿佛是下意识的,抬手触了一下他的额头,细细弯弯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像一轮投射在波影中,忧愁的新月。

    “怎么又烧起来了。”她自言自语般,看他一眼,到机器前,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兑了半杯热水,“你先用我的吧,应该不烫。”

    梁思原低头,水杯不大,杯身除了刻度什么都没有,盖子的颜色,是带了几分蓝青的月白。

    出于私心,梁思原接过来,却没有用,目光注意到孟清手里拿了一个医院的袋子,“你……”

    “你挂号了么?”不等问,孟清已将他的话头掐灭,目光往叫号的显示屏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思原沉闷,嗯了声,孟清说:“过去等吧,我陪你。”

    身体在烧灼,烧得骨缝酸痛,却还远没有到自己无法支撑的地步,可他自私,面对孟清的关心,选择了沉默。

    去拿药付款的时候,孟清刚转身,梁思原便打起精神拉住了她,“我待得闷,自己去吧,跑一跑也活动活动,你在输液室等我,可以吗?”

    “你发着烧,还活动什么。”孟清不依。

    梁思原笑了下,提前一步往楼下走,“没事的。”

    “哎。”孟清没抢过他的敏捷,跟了两步,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也笑了笑,随他心意,去输液室等他回来。

    医院的床位向来是紧缺的,一场雨之后气温骤降,许多人都受了凉,过道两旁额外多加了两排小凳子才勉强够用。

    实习护士忙得焦头烂额,越是心急,针越是扎得不准,两次都偏了一点。

    梁思原麻木地等待,孟清在旁边看着,倒有些替他疼似的,紧张地抓着手里的包,开口说话却还慢条斯理,“你别急,慢慢来,没关系的。”

    “对不起。”年轻的护士磕磕绊绊,看着眼前明明血管分明,可以当教材的手,越以为容易的倒越迟疑起来,“今天人太多了,我有点眼花,手也有点抖。”

    “没关系。”孟清看一眼情绪稳定的梁思原,“再试一次吧。”

    好在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差错,护士对他们道谢时,梁思原没说什么,孟清起身,道了一句辛苦。

    过了正午,人慢慢少了一些,周围有手机的音乐声,也有人彼此的交谈,家长里短,说得惆怅。

    “清姐。”药水开始发挥作用,头不再那么疼痛欲裂。

    “怎么了?”孟清侧目,想起点什么,从包里拎出一个袋子,“吃点东西吧,我早上买的,只是有些冷了。”

    她把东西拿出来,是一杯紫米粥。

    梁思原摇头,捡起吸管单手拆了,插进她手上的粥盖里,“你吃吧,我现在没胃口,吃不下。”

    孟清没有再推让,点了点头。

    粥喝完,把垃圾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回来看到梁思原低头坐在小凳上输液的模样,想到那个同样孤身在外的小弟,心格外地软下来,忽如其来地感到有些疼惜。

    “困了么?”孟清挨在他旁边坐下,“累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我帮你盯着,结束了叫你。”

    梁思原抬头看了眼吊瓶,里面的液体还有三分之一。

    禁不住诱惑,梁思原还是借着她的关心满足私欲,慢慢侧身,靠在她的身上。

    孟清太过瘦弱,梁思原不敢完全放松,这个姿势算不得休息,心却平缓,时刻都在发狂的边缘撕扯的精神陷入寂静,如一条缓缓淌过的河流。

    感受着身边的呼吸,不自觉调整自己,与她活在同一个频率。

    也许念着自己的心事,孟清一直没有说话,而梁思原惦念着她放在腿边的袋子,偷偷看过一眼,只认出里面有几张X光片。

    他想了很多,终于开口,唤一声清姐。

    仿佛某种预知,孟清这一次什么也没问,只是嗯了一声。

    “你来医院,是为之前的事么?”梁思原声音低哑,含着几分怯于试探的脆弱。

    孟清沉默,好久,有些失意,“总担心是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就一起再拿过来问问。”

    “结果呢?”

    “一样。”

    与之前一样,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许叔,怎么没有陪你?”

    “工地上忙,他一早就回去了,请一天假要扣不少钱,老板也不乐意。”

    “你有没有想过,”梁思原睁开眼睛,“你这样为难自己对你没有半点好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许强的问题。”

    “想过。”孟清垂目,“只是她们说强哥之前体检都是好的。”

    称呼有些刺耳,梁思原喑声,“这不一样。”

    “我知道。”孟清牵强一笑,“所以我们俩都说好了,等他这次回来,就一起再查查。”

    “你真的想要个孩子吗?”

    “想。”孟清停顿,“只是,不是在这种压力之下。”

    “小弟。”孟清将头靠在他的头上,随着呼吸叹出一句,“我其实很害怕。”

    她的心敞开一道裂隙,一些苦楚撕破伪装流了出来,“当年结婚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原来婚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以为我跟他之间,只要有一点爱就够了,他是个好人,又肯对我好,可……是我明白得太晚。”

    命运过早地给了她一些她难以承受的东西,却满足她微薄的祈求,堵住人的抱怨。

    再多装扮正直的道理也无法让她从困囿中脱离,梁思原沉默不言,还未想清,小滴管里的药水已见了底。

    孟清将他从思虑中唤醒,请来护士拔了针。

    “检查,会疼吗?”站在医院门口等车时,梁思原忽地问了一句。

    孟清怔怔,转头看向他,目光望进他的注视里。

    劝慰的勇气积攒了许久,终于出口,对她说:“只要你不想,以后就不要再听她们的做那些检查了,你是健康的,不管查多少次都一样,她们拿去的那些药也不要吃,你想要家庭和谐,妥协是没有用的。如果许强不能维护你,而你自己还缺一点力量应付,你可以,随时找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跟你一起想办法。”

    “清姐。”他故意唤她,洗去自己的嫌疑,表现忠诚,“你可以信我。”

    “小弟。”孟清搭在包的侧带上的手虚握,唇角带了点笑,“我知道我有些懦弱,可我不傻,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婆婆她们拿去的偏方,我都藏起来了,哪里会真的吃下去,万一闹出什么毛病,家垮了,受累承担的还不是我跟你许叔两个人。日子总是要过的,你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她已恢复到先前模样,不再舔舐伤疤。

    梁思原仍看着她,下一秒,就被按下脑袋,揉乱了头发。

    “好啦,你这小孩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让人听到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孟清在笑,“姐姐可你想的坚强也聪明多了,什么拦在面前都能顺顺利利地跨过去的,别担心了。”

    顺着她的力道低头,千百言语都被嚼碎,咽了下去,梁思原沉闷地嗯了声,不再多言。

    回到西平胡同,梁思原头脑昏涨,被孟清送到家门口,还痴痴的,神情犹豫。

    “我回家拿点东西,等一下再过来看你。”孟清笑容温和,显不出半点异样,“回去好好休息,请了假今天就不要学习了,下了这么多年苦工,不差这一天。”

    梁思原点头,站在门口等着孟清走了,回到家里,没有把门关实,躺倒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孟清说会来看他,却不知是多久之后。

    医院里的话在脑中回荡,梁思原想了许多,思绪不知怎么转到许强。

    在遇到孟清之前,他跟这个邻居从未打过交道,只听其他人背地里叫他傻子,知道他母亲是个随时能扑上来扯着头发骂人的彪悍老太太,还有个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妹妹。

    那一家人里,只有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是个好脾气,却短命。

    听说人是在接许强放学的路上没的,身子被土方车碾成了两半,许强也在那场事故里跛了腿。

    事后她母亲不肯下葬,大热天背着不成堆的两截遗体去运输公司闹了半个月,多方协调之下,得了一笔赔偿款,在当时的市中边缘买了一套两居室,说是等儿子长大做婚房,却一直自己住着。

    许强十五岁的时候,她找人再婚,旧事重提,拿他父亲的事又闹起来,逼着土方车司机把许强带去了工地。

    一开始推沙子当小工,后来因为腿跛,跟了师父,学水电工。

    熬到快三十岁的时候,许强便彻底搬回了西平胡同的老房子,因为受了点伤,零零碎碎地做了一阵子活,直到跟孟清结婚之后,为了多赚点钱,托着从前的师父打听,才又回到了工地。

    胡同的人有的说许强的脑子就是被那场车祸吓傻的,有的说他是天生的智力不全,从小就不通世故。

    可梁思原从未觉得他傻,他只是慢,什么都懂的比别人更晚一点,可这人踏实肯干,他是知道好坏的。

    许强自己住在西平胡同那几年,周围有什么水电的问题找他,他都笑呵呵地去帮着解决,自己的腿不好,还愿意帮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拉拉推车,捡捡瓶子,有人笑他,他也不恼,从来没跟谁起过矛盾。

    孟清不会嫁一个毫无优点的男人,算起来,他的确是个好人。

    许强从未对他有过敌意,而他却一直在用贬低的眼光看他。

    何其低劣。

    按捺头痛,梁思原起身,上楼洗了把脸,把衣服换下来。

    房间里杂乱地堆着许多画,梁思原盯着那副没有五官的肖像,心被溺在某种温腻的液体中窒息。

    很长时间里,他走了神,没有听到孟清的脚步声,直到人站在门口,唤了他一声,“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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