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电流瞬间袭上后脑,梁思原浑身一个激灵,在反应过来之前,已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那副肖像翻转过去,挡在了那幅画前。

    “我在下面叫了你好几声,还以为你睡着了。”

    孟清莫名地看着他,往他身后一瞥,想到点什么,脸上挂上一抹笑意,“一脸心虚的样子,藏什么呢,让姐姐看看,是不是你暗恋的姑娘的画像?”

    她作势要看,被梁思原欲盖弥彰地拦住,抓住了她的手臂,一对视,未开口便红了耳根。

    “小弟。”孟清笑得矜持,总汪着一潭水似的眼睛皎洁如故,却藏了几分狡黠,“你脸红了。”

    她好像抓到他的秘密,像一只敏锐的猫,没有吞食的意愿,却还把自己的猎物玩弄在爪下,不肯放过。

    “只是在发烧。”梁思原说着,声音有些奇怪,像被热水浸泡过,透着些蒸腾之感。

    “我看不止是发烧。”孟清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语气带笑,“是这里在藏匿一个少年的思念,只是藏不住炙热,露出了滚烫的尾巴。”

    萧瑟的深秋已经催落了他心里的叶子,年轻的心哗哗作响,只有风吹动枯叶的寒声,而孟清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落下一颗火种,顷刻间便燃起一场燎原的大火。

    她的手是冷的,隔靴搔痒,越显得他的血液滚烫。

    梁思原呼吸缓慢,抓着她的手变得格外有存在感,放不放开都不对了。

    很奇怪,一个人明明面对着另一个人,彼此的距离近在咫尺,脑子里却还在想念,在假设。

    “有时候,”梁思原轻声,放开她的手臂的那一刻,字音几乎发颤,“想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勇气让她看到这幅画,那些滚烫,就慢慢地冷了。”

    “小弟。”觉出他的情意和挣扎是真,孟清放过他,眼神认真地纠正,“你还年轻,还远没有到谈永远的时候。”

    “不。”梁思原看着她,“我宁可不这么年轻,至少现在,就不会这样困惑。”

    “可姐姐觉得,这也是一份很宝贵的情绪。”孟清莞尔,一点玩笑,几分正经,“为情所困,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必修课么,等你到了姐姐这么大,也许会很怀念当年的懵懂,因为至少在当下,它纯真得像一块琥珀,里面没有杂质,只有真心。”

    “那你十七岁的时候,”梁思原迟声,“也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吗?”

    “有过啊。”孟清笑容坦然,“还不到十七岁呢,是初中的时候,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成绩好,人长得又帅,体育还好,好多小姑娘都喜欢他呢。”

    梁思原眉宇微动,孟清不察,继续道:“不过我那时候自卑,跟他做了半个月同桌也没有说上什么话。”

    “自卑?”他不能理解。

    “他的家境很好,校服底下每天都打扮得很帅气,很时髦,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是很亮眼的存在。”

    孟清回忆,“而我穿着我妈妈怀孕前穿不下的旧衣服,还是松松垮垮的,总是皱在里面,有两次他收作业问我,我都下意识地躲着,怕他看到。”

    “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孟清笑着说:“可那时少女的心就像那些旧衣服,皱皱巴巴的,不能满足的自尊羞于见人,藏着掖着,连朋友都不敢交,一想到那些没那么体面,与人格格不入的东西,就快要哭出来。”

    梁思原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发现他对孟清并不了解,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只要她不主动提起的,他就从来都不敢问。

    “也许……”他视线移开,不再看向孟清的眼睛,“在你喜欢着别人的时候,也有另一个人在偷偷关注着你,为你的一举一动,而自觉形秽。”

    说完,又重新抬眸,“你有一颗比任何物质和表象都更光鲜亮丽的心,值得被注目和赞扬。”

    “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听起来也有点肉麻。”孟清淡淡地笑,“但能被夸赞,我还是很开心。”

    “我是真心的。”梁思原很快道。

    “我知道。”孟清眼睛弯弯的,悄悄挪动步伐。

    梁思原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里,冷不防被她钻了空子,斜身探过头来,“所以——真的不能让姐姐看看吗?”

    被她吓了一跳,梁思原紧追阻拦的两步踢到了旁边侧放的画架,木头摩擦地面,发出受惊的声响,回过头,才记起那幅画已被他强行扳过身去,被迫隐藏起他的秘密。

    孟清没能如愿,与他商量,“就看一眼,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人,我保证。”

    “不行。”否定脱口而出。

    梁思原说完,觉得语气太冲,软下来又手足无措,只有唤她一声,“清姐……”

    孟清便笑,“算了,不逗你了,我带了吃的,再不下去都要凉了。”

    “我拿件外套就来。”余惊未定的心仍有防备。

    等孟清先一步下了楼,梁思原又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慢慢沉下肩膀,松了口气。

    那幅画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五官,却还是太过明显,倘若被孟清看到,她一定认得出来,尤其是垂在腕间的那只银镯。

    那应当是个老物件,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的洗礼,表面不断摩擦,镯身添了许多划痕,却都沉默地接受,在古旧中,仍时不时地投以这艰苦的时岁以细微的泠光,一如她安静而内敛的命运。

    当梁思原站在楼梯上看到孟清的那一刻,她给他的印象便是如此。

    “多吃一点,吃完把姜汤喝了,好好睡上一觉。”孟清把保温桶里煮好的红糖姜汤盛进碗里,一边说,“现下秋雨那么凉,你也不记得带伞,淋了一路,不生病才奇怪。”

    梁思原在一旁乖乖听着,孟清说:“你妈妈说你以前很少生病,我觉得你就是最近休息得太少,免疫力也跟着变差了,之前看你半夜还亮着灯,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虽然是临考时间紧了些,可该休息的时候也要好好休息,学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清姐。”梁思原出声唤她。

    孟清被他打断,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抬起头,“你也嫌姐姐唠叨么?”

    “不是。”梁思原温声,从她手底下把那碗汤接过来,“这个碗壁薄,太烫,我来端。”

    孟清一怔,梁思原笑着,拿过两双筷子,“我吃不了这么多,一起吧,你不是也没怎么吃东西么。”

    孟清无言,点点头坐下来,看着那两个仓促做出来的小菜,叹了口气。

    “为什么?”梁思原看着她。

    孟清摇头,隔了会儿,说:“你比我弟弟懂事多了。”

    梁思原没有接话,筷子还未用过,夹了颗西蓝花放进孟清面前的碗里。

    一场烧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天晚上在孟清不放心的询问下,梁思原量了几次,都没有再烧起来,在他再三保证会准时吃药的情况下,孟清才忧心忡忡地答应他第二天不再去医院,回到画室上课的事情。

    临走前,孟清在他手背扎针的淤青上贴了两片土豆片,说是能消肿。

    梁思原不懂是真是假,却也听话配合了,等到隔日醒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淤青还是那块淤青,碰一碰,却不再觉得疼。

    只是请了一天假,作业又积攒下来,梁思原赶了两天补齐,把画塞进了新的评测里。

    画室里新到了一批从外地赶来参加集训的学生,程庆华忙着摸底分班,没有功夫管他,当梁思原把那十张水粉交上去时,程庆华只是大致地扫了一眼,没有什么情绪,问他:“你自己觉得够么?”

    梁思原心中清楚,向自己敷衍的后果妥协,“我知道了,我回去重新画。”

    “你先把色彩是什么这个概念弄清楚。”程庆华把画放到一边,重新回到桌上的教案里,“考试你的水平是有时间抠细节的,我想看到的不是这些,你的型没有问题,但跟你画国画不一样,只注重固有色会让你的画看起来死板。你的模仿能力是很强,但到你这个份儿上,一味模仿范画而不去理解,画出来的东西也不会灵动,对你提分没有帮助。”

    “你跟孙一帆关系不是很好么。”程庆华记起来,“他这两天交的色彩就不错,颜色感觉很随性,把体积堆起来,放在其他人里非常出挑,在这上面你可以跟他学学。”

    梁思原答应,回到画室就看到孙一帆耳朵上别着画笔,正困得耷拉着脑袋在本子上涂着什么,抓过炭条的手灰扑扑的,在没被包装纸裹住的面包上抓出了半个指印。

    “原哥,救命。”见了他,孙一帆来了精神,“老高说我透视有问题,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你快帮我改改,你再晚来会儿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梁思原低头看到他的大速写本,上面大头像旁无数小头像画得密密麻麻,每一个都不太一样。

    他接过本子,感觉沉甸甸的,看一眼封皮,认出这是孙一帆周末放假那天新买的,已经用完了大半,形体比起之前进步了很多,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水彩画。

    摆在他面前的画架上,一幅水粉没有改变之前的灰调,却变得更和谐统一,有了高级感。

    集训本就是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每个考生都拼了命地在这条狭窄的赛道上狂奔,短短几天,已经有许多人落在了后面。

    包括他自己。

    “原哥?”孙一帆疑惑。

    梁思原回神,仔细看过,挑出其中最好的一个小像,用深一点的笔,标出透视线,将画里的大俯视关系重新梳理统一了起来。

    太多的心事积压,压力摆在眼前,不得不催人奋进。

    画完作业已经是十二点多,从书架上翻出以前压箱底的理论书,在书桌前刚坐下不久,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窗子,想到孟清的话,迟疑之后,起身关掉房间里的灯,拿着书到了楼下客厅。

    被烧糊涂的头脑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当梁思原在厨房的台面上看到那个月白色的水杯时,才想起自己忘了把它还给孟清。

    杯子里还是在医院时孟清给他接的水,他没有用过,拿回来就忘记了这回事。

    一时间,他心里动了许多的念头,比如自己偷偷留下来,就跟孟清说不小心摔坏了,再买个新的给她。

    可他终究胆怯,又对这种行为十分鄙夷。

    在厨房里挣扎了片刻,梁思原还是拧开盖子倒掉里面的水,自我安慰似的把杯子仔细清洗干净,在第二天早上带去还给了孟清。

    “我最近上课太赶了,路上随便买点什么就好,你不用总这么早起来给我做的。”看到孟清仍带困意的眼睛,梁思原为自己的贪心而过意不去。

    孟清没有逞强,想了想,说:“那我晚上给你做一份放在饭盒里,你早晨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洗完脸的功夫就好了。”

    梁思原犹豫,孟清笑着,“没关系的,跟姐姐还客气什么,你出去买早点也要等,还未必有家里的健康。”

    车已经快到了,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纠结,梁思原点点头道了谢。

    在路上,他想到从前孙一帆说过画室附近有几家小吃不错,如果他回来得早的话,也许可以去找一找,也给孟清带一点。

    连续多日的忙碌,脑子里全是集训老师的讲评声,画室又多了一批学生之后,无形的压力也在成倍的增长,模拟考结束,在越来越严苛的判卷上,他一直领先的排名有了动摇,色彩在极度的小心之下,比平时更低,跌出了班里的A列。

    这次程庆华没有说他什么,对他不在状态的倒退好像已经失望。

    两周休一天的假期压缩成了半天,周末下午离开画室,梁思原头脑发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深呼吸,调整状态去旁边的街上买了几样排队人多的吃食,想起曾在与其他人的闲谈中听孟清提过一嘴,又特意绕道跑去买了一份青团。

    衣服上沾了颜料和碳灰,梁思原想回去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经过孟清家门口的时候,却注意到大门是锁着的。

    因为先前的事情,梁思原心头有些不安,走到家门前拿钥匙开门,察觉出异样。

    玄关的衣架上挂着何菁的大衣,一个行李箱还放在客厅,梁思原蹙眉,环视一圈,在一楼不见她的踪影。

    脑子里的反应慢了一步,梁思原走到楼梯中段的时候,才猛然生出一点猜测,心跳骤然加快,几步上楼,果然见自己的房门打开着。

    那副画就放在墙边,如果何菁看到,他要怎么解释。

    梁思原太过急切,走进去的那一刻忘记了伪装,语气生硬,“回来也不说一声,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话说完,才迟钝地注意到孟清也在,抬眸与他对上视线,眉心带着忧虑。

    梁思原顿时如遭雷殛,一阵冰冷的寒意钻上后脑,让他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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