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久久没有动静,梁思原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得心乱如麻,打开手机,时间好像凝滞了,走得缓慢。

    深呼吸过几次,梁思原坐在书桌前取了一本中国画研究的理论书,翻开了,一心二用,一字字看得不解其意,也许是因为那两杯酒,格外活跃的思绪不愿与他一同沉静,开始东飘西移。

    看到书上的壁画刻字,想到了已故的父亲。

    他跟母亲认识得很早,父辈一直都有些联系,对方的名字是常常被长辈挂在耳边的,如果不是母亲出国读书,见面的机会再多一点,便能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很年轻,双方家里都有意介绍,梁默平比何菁大两岁,当时还在读研,等何菁回来,见过几面,对彼此都好像一个曾经非常了解的老朋友,谁也没有异议,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结婚的时候两个人一个是尚在摸索的学者,一个是刚入行的叩门人,他们是在婚姻里相互扶持,一步步看着对方走向巅峰,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两个人。

    梁默平读书时以散文成名,书画虽有所成,却鲜少见人,习得纯粹。

    他的第一次画展便是何菁所策划的,梁默平给了她一个新人难得的机会,而何菁懂他的画,回报给他一场盛大夺目的展览的同时,也带给了他巨大的商业利益。

    从一个文人变成一个知名的画家,再到古壁画研究领域受人尊敬的大家,梁默平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何菁的支持,而何菁也在他的陪伴下,在业内有了越来越高的影响力,有了一间不大的艺术馆,给更多有才华的人提供了一个能被人看到的平台和机会。

    这场被人羡慕的婚姻,由他们成就又成就了他们,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一切都不会改变。

    梁思原不能确定,倘若父亲还在,他的个性一直被压抑,对他而言,结局到底是会在某一天忽然开悟接纳绘画,还是会继续站在父母的对立面,更加激烈地反抗。

    如果没有那一场暴风雨般的叛逆期,他再见到孟清的时候,还会走进那家院子,接过她手里的糖,还会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偷偷地为她的苦痛而痛苦,为她的笑容而喜悦,还会在明知罪孽中,不可控制地对她产生感情吗。

    门被敲响的时候,梁思原从漫长的恍惚中回神,听到孟清的声音:“小弟,睡了吗?”

    隔着门,含着酒意的声音好像被蒙上一层纱,在晦暗中显得暧昧不明。

    梁思原阖目,定了定心神,才起身去打开门,看到孟清站在门口,脸色红红的,带着笑抬头看他,“快来帮个忙,把你妈妈送回房间里去。”

    “……她醉了么?”

    孟清长长地嗯了一声,不知想了什么,笑了笑,“走吧,我们把她搀上来。”

    梁思原跟着她下楼,见何菁趴在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桌上放了两个空的红酒瓶,醒酒器里还剩下一半。

    这个提议要喝酒的人,到最后只把自己灌倒了。

    梁思原有些无奈,没让孟清搭手,俯身把何菁从椅子上抱起来往楼上走。

    孟清跟在后面开了门,在梁思原先一步去外面之后,帮着何菁脱掉外衣,盖好了被子,走出去,见梁思原正靠在栏杆上等她。

    “还真是长大了。”孟清慨然,说:“以前怎么没有觉得你这么大力气。”

    梁思原看着她,“那你以前觉得我是什么样子?”

    “就是个小孩儿啊,跟我弟弟一样的。”孟清想着,忽然意识到,“我忘了,小孩子的力气都是很大的,我弟弟小时候也背着一筐红苕满山跑,我都追不上他。有一次我回家崴了脚,还是他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他才十五岁。”

    “我也可以。”

    “什么?”

    “背你回去。”

    孟清咯咯地笑起来,在梁思原的一本正经的注视下,忽然张开了手,“那你来。”

    眉梢轻挑,梁思原意外中想问却又没敢,猜测她大抵也是喝多了酒,隐藏按捺着心中的波动,在她面前矮身蹲了下去,而孟清趴到他背上,环住了他脖子的那一刻,袖口的香气立刻包裹了他。

    梁思原抿唇,起身时感觉到她实在太瘦了,比何菁还要轻了许多,即使她一直说许强对她很好,可人终日活在不安和忧虑之中,终究不能算被好好对待。

    两家离得太近,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梁思原把孟清放下来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笑,开了门,迈出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小心。”梁思原扶住她的手臂,把人送到屋里。

    “我没有醉。”孟清说:“再多喝几杯也没问题,是你妈妈喝不动了。”

    “嗯。”梁思原笑,“我知道,她酒量不好。”

    说着,把孟清在沙发上安顿好,去兑了杯温水,打开冰箱,加了些蜂蜜在里面,递到她手里,“喝点水。”

    孟清点头,听他的喝了两口,又笑起来,拉他在身边坐下,“小弟,那天看到你的成绩,姐姐真是太高兴了,你真的很厉害。”

    梁思原心里的小尾巴翘了起来,面上不肯表现出来,只说:“高考还不知道能考多少。”

    “那也一定能上G大了,你是专业第一啊。”孟清说:“你妈妈说录取分数是按比例算的,专业分占百分之六十呢,你文化课又不差。”

    “能上是能上。”梁思原还没说完,被孟清一巴掌拍在手背上,一脸严肃道:“小弟,你要有自信,你是G大的校考状元,放在古代可是要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要非常开心才可以。”

    她没有醉,却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清醒。

    梁思原凝视那双水雾朦朦的眼睛,听到她说:“不要管别人怎么要求你,你做出了成就,就应该喜悦,你妈妈那个人就是嘴硬,其实她最高兴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梁思原放低声音,好像怕惊扰了她薄薄的醉意。

    “也没有什么。”孟清抱着杯子趴下来,“她跟我说了小时候带你去庙里上香,住持说你这小孩子生下来就有反骨,会做一些突破常规的事情。”

    “那你怎么说?”

    生有反骨。

    和尚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就成了他天生的罪责,为之后他所承受的一切找到了借口。

    梁思原有些恶心,胃隐隐的抽搐。

    “我说,我觉得很生气。”孟清字字缓慢,盯着面前的某处,“寺里教人向善的高僧,怎么会这样评价一个素未相识,年幼的孩子,而本该最了解自己孩子的父母,却就这样相信了一个外人的话,为此就剥夺了他该有的童年和自由,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生有反骨,不是他的本性这样。”孟清说:“是你们先这样看他,才让他生出了反骨。”

    “而且,常规的又不一定都是最好的,最正确的,那突破常规怎么就变成了一件不好的事?”

    “所以小弟,”孟清看向他,“你要坚定一点,做一个善良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

    梁思原垂目,孟清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振作一点,拿出点状元的样子,要是我考出这样的成绩,嘴巴早就咧到后脑勺了,以后去了新的环境,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何况你妈妈都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梁思原嗯一声,扬了扬唇,说:“状元的功勋上也有你的一份,我要感谢你。”

    “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酒壮怂人胆,梁思原缓缓,说:“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画一幅画。”

    大家都借着酒意,即使被拒绝了也没关系。

    梁思原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孟清却神色未变,笑道:“你不是,画过了么?”

    仿佛一个激流打过,一张脸瞬间被洗得惨白。

    “说起这件事,我还想问你呢。”孟清笑着靠近了些,指指自己,“姐姐就那么面目模糊,连个五官都没有么,要不是你妈妈说了,我都没有认出来。”

    心跳停滞了一般,梁思原说不出话,孟清有些责怪的意思,“我拿你当亲弟弟,你居然连我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姐姐伤心死了。”

    “不是。”梁思原哑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语气笨拙,“当时,没有画完,后来忘记了。”

    他手指轻握,僵硬地停顿,“对不起。”

    孟清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姐姐开玩笑你也当真,我又不会真的生气。”

    看到电视柜前那只布偶小狮子,梁思原低头,掩藏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睛,勉强牵了牵嘴角,“清姐,早点睡吧,我先回去了。”

    孟清应了,站起来却发现他的脸色不同以往的苍白,犹豫,“你……”

    “有点头疼。”梁思原故作调侃,“都怪我妈那两杯酒。”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喝。”孟清眸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快点回去吧,明天多睡一会儿,放假了就踏踏实实地休息,不要想其他的。”

    梁思原点头,跟她道过晚安后带着惊惶的心逃离了那间院子。

    画还藏在他房间的柜子里,梁思原一整夜无眠,喝完了桌上剩下的红酒也没能入睡,熬到日上三竿,何菁起床,他躲在房里没敢动,生怕被发现此时的狼狈,直到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何菁离开家门,才捂住脸,悄悄松了口气。

    因为这一夜的折腾,几天没有出门,眼睛里的血丝又重了许多。

    为了不让何菁发现异样,一周之后,梁思原还是去附近的健身房办了张卡,每天下午都去跑跑步,做几组无氧。

    班级群里,考完试的众人都撒了欢,约着去旅游逛街,把书和考前的画都论斤卖到了废品站,哭自己一年的努力只换了那可怜的十几块钱。

    画室的小群也成了游戏开黑群,孙一帆每天在里面嚷嚷喊人,一直玩到半夜。

    相比之下,梁思原每天早上画画,下午健身,晚上看书,调整作息之后十点就躺下的生活,显得格外健康而缺乏活力。

    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孟清过来时提了一袋子水果,提前早早地收拾好切成果盘,非常有仪式感地分配道:“我吃一颗柿子,何姐吃一块橙子,小弟你来一块苹果,我们心想事成,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你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何菁说着,即使不信,还是听了她的安排。

    梁思原接过牙签,把苹果块咬在嘴里,被她们两个围着,平白生出点紧张来,拿着手机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可当看到分数的时候,一颗悬浮的石头落地,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意料之中,但比他预想的要好一点。

    这意味着,他可能会是G大的综合第一。

    “还好。”梁思原说:“过线了。”

    “多少?”何菁问出的同时,自己看了一眼,跟他一样的平静。

    孟清茫然,接过手机,“601……比我弟弟当年高多了。”

    “你们怎么,”孟清看看何菁,又看看梁思原,咂舌,“这么淡定啊。”

    何菁转头,看了一眼梁思原,终于轻轻地笑了下。

    无论如何,她其实是满意的。

    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变数了。

    七月下半旬,梁思原收到了G大国画系的录取通知书,里面除了基础的东西,还附了一套往年优秀毕业生留下的小画集,风格各异的水墨花鸟、山水人物,印在毛边纸上,质感十足,其中的很多名字,如今都已是有所大成的知名画家。

    “好漂亮。”看到他的录取通知书时,孟清没有像之前那样把高兴表现得很明显,反而拘束了一些,“这是你们的校徽么?”

    “是。”梁思原应了,解释道:“是三条水痕的变形和简化,既象征着校风开放,容纳百川的至善之意,也是求学如溪,潺潺不止,人生如河,奔腾向前,传承如江,延绵浸润,三者汇集合一,终成大道之意。”

    孟清点头,看到下面的校训,“深自砥砺,臻于至善;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孟清看了很久,梁思原默默地将那套画集拿出来,递给孟清,见她不解,说:“我已经有很多可以留念的东西了,这个送给你作为纪念。”

    “纪念,”梁思原抿唇轻笑,话语说得珍重,“我们一起努力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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