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识至今,孟清从来都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并毫不掩饰地把这一点表露在自己的眼睛里。

    每一次和她对视的时候,梁思原都会深刻地为两人之间的差距而失落痛苦。

    可当他说完这句话,看到孟清怔愣的眼神,朦胧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孟清低头,看着手里的画集,心中涌动的憧憬和自卑好像就这样轻易地被压住了一角,不再那样波澜难平。

    她觉得自己不该要,可薄薄的册子变得沉甸甸的,其中所象征的,又对她充满了吸引力。

    “你的每一句鼓励我都记得,G大是我们一起考上的,你收着,我才安心。”梁思原笑着,说:“也许将来有一日,你也可以拿别的同样意味的东西来跟我交换。百川归海,水到渠成,我想拿这个,等一个未来。”

    同样意味的东西……

    他在,鼓励她去读书吗?

    想到这一点,孟清既感到惊讶,又有些设想大胆的心悸。

    梁思原很清楚她的困境,清楚她沉默中的艳羡和挣扎,所以他没有明说,没有给她施加任何压力,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

    很多种。

    孟清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她知道梁思原一直都是尊重她的,他对她的期待和宽慰似乎超出了一个孩子懂事的范围,可在那之上的是什么,她又不能看清。

    盛夏,藏在皮肉下的骨骼肆意疯长,一个小孩儿好像就在那眨眼间的忽视里长成了一个男人。

    一个温和的,富有绅士风度的男人。

    她点头收下那本画集,躲开他的注视,一句话也没有说。

    暑假才刚刚开了一个头,趁着不在展期,何菁带着梁思原回了一趟梁家的老宅。

    老年丧子,夫妻二人经受了巨大的痛苦,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听说他们要来,还是提前买好了菜,张罗了一大桌子。

    老宅的格局与孟清家的小院相似,是四面合围的,正厅前敞亮开阔,布置了一大片景观,墙根种了许多竹子,风一吹,萧萧肃肃,自成一派风骨之气。

    过了月洞门,就是父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里面有一座假山,从前是活水的,父亲幼时不爱闷在屋里,便总在院中假山旁习字,常常是蘸了墨的毛笔伸进池水里,搅弄得满池墨痕,借着石缝洗笔,就着池水研墨,短暂思考,便洋洋洒洒地写成一篇,压不住的才气横溢。

    爷爷对他的行为向来不恼,从未纠正过分毫,每每与人提起,都说那是王氏遗风,修的便是小砚池之用。

    到了梁思原这一辈,幼时反乡,也曾在这院中习书,相比之下却拘束得多,总是规规矩矩地写自己的格子,偶尔抬眼望去,见父亲立在林观前严肃忖量的模样,便知他心不在此,往往一整日的沉默,不让他不满意,便也算偷闲。

    池里的水已经干了很多年,没有绿意滋养,假山失去了灵气,在阳光下现出石头的本相,似乎也已是个垂垂日暮的老者。

    梁思原静静地站在那里,心境不复,想到许多事情,都转换了另一番模样。

    “默平是个痴人。”

    爷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梁思原回身,礼貌地唤了他一声,复而听得他道:“书画是他的根,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研究上,待人严,律己更严。小何也是个差不多的性子,人要强又自负,从来没有输过什么,遇到事情,咬死了牙关自己扛着,也绝不会低半分的头。”

    “那两棵树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种下的,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爷爷微微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梁思原顺着看过去,园中松柏并列,枝叶因风而动,颇有些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意味。

    “当初撮合他们在一起,所有人都觉得般配,现在想想,两个人都固执,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话语深重,梁思原看着那两棵树,却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思原。”离开小园,爷爷对他说:“去了大学,多做一些从前没有尝试过的东西,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定格在某一种程式里,也不要对一样东西过度执迷,身边有想法的人多了,要多听听不同的意见,放假的时候,如果时间合适,去看看小何的展出。”

    思绪断了一下,梁思原发现,他好像还从未真正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去过母亲所策划的展览。

    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不愿,而他大多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的母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策展人,如果你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她的许多布置与思路,也许对你有益。”

    爷爷说着,略显得干枯的手在他脊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平时抽出空来,也常给她打个电话,你别看她整天忙,就觉得她不需要你。这孩子从小就自己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没感受过几天家庭的完整,她想要的说不出口,却都表现在脸上,总是压抑情绪,又藏不住心事。现在你父亲去了,你也长大了,有些责任,该担起来就担起来吧,骨血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沉默之后,梁思原垂眼,“我知道了。”

    “爷俩怎么溜达到这儿来了。”何菁张望中走过来,对梁思原说:“奶奶一直找你,快过去看看。”

    梁思原点头,走出几步听到后面的爷爷笑着说:“慢点儿,她肯定没什么要紧事。”

    话虽如此,梁思原还是快步到前厅,见奶奶正拿着馒头喂小狗,年纪大了,耳朵还很灵光,听到他的脚步声,动作缓慢地起身,笑容和蔼,“原原,来,你来。”

    “怎么了?”梁思原走过去,有点担心,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看这小狗可不可爱?”

    “嗯。”梁思原应着,“哪来的?”

    “你爷爷的学生给的,他家里的小丫头生的崽崽,养不过来,送一只来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奶奶很开心,说:“还没取名字,月份小,干什么都慢,夜里不睡嗷嗷叫,你爷爷天天骂它呆呆,现在越骂越欢,一叫呆呆就过来。”

    梁思原轻笑,“打疫苗了么,养狗是不是要□□?”

    “这些都不用你。”

    “我回来也没事可做,可以去问问,都办好了保险些。”

    “你年轻人做事利落,瞧我们也是个呆呆了哦。”

    “不是。”梁思原说:“只是不想你们面对太多麻烦,我们家也没有养过狗,不知道都该做些什么。”

    “我跟你爷爷活到这把年纪,现在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奶奶慢悠悠地说:“你得给老人自由,让我们慢慢去探索,不然养过一次还什么都不知道,这小狗是养给我们的,还是养给你的?小小年纪怎么操这么多的闲心,也不怕早早白了头发,人家看到你,还当今冬好大的雪,怎么到了夏天还没化。”

    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梁思原笑着叹了口气,“您急着叫我过来,就是来看小狗么?”

    “怎么了?”奶奶转头,有点生气似的,“吃完饭就跑,找你也找不着,看小狗不急,你看着它转圈了么?”

    梁思原摇头,“没。”

    “你要是早点过来,是不是就能看到了?”

    “嗯。”

    “那你还不着急。”奶奶说:“眼睛只看着天上了,瞧不上身边的这这那那,结果慢吞吞地什么也赶不上,还当人间一点都不好呢,有个明眼的给你数落数落,全错过了。”

    梁思原怔神,迟了一步跟上奶奶的脚步,“您这话说得倒有些禅意了。”

    “那是我们原原有道心。”奶奶听到又笑了,说:“落在老头子耳朵里,还当老太婆念念叨叨又放屁呢。”

    “……”

    梁思原看她一眼,觉得奶奶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乱拳打得他头昏脑涨,转过眼,放松下来,四经八脉都通了似的,又十分舒畅。

    “来,原原,拿你爷爷架上的好笔好墨。”奶奶在宽厚的木桌上铺平一页生宣,用镇纸压好,满面笑容地看向他,“给奶奶画只小狗,让我看看你现在学得怎么样了。”

    梁思原去拿笔墨的手静止了一下,回过头,“我画?”

    “你这耳朵是落到家里了哟。”奶奶说:“我要画还用叫你过来干嘛,教我涮笔么?”

    “知道了。”忽略掉嘲讽,梁思原很是自觉地手往下移,拿了次一点的墨条,没过五秒,就被奶奶抓着塞了回去,“你看不出好坏还看不到高低么,你爷爷又没在跟前,拿顶上的啊,你怕什么。”

    “我……”一下子,梁思原的压力又顶到了头顶。

    “我给你研,你画。”奶奶一点也不觉得那墨条有多珍贵,冲他抬抬头,催促道:“你画你的,画小狗。”

    那条几个月大的小狗正在门槛儿上趴着看他们,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比浓墨还要亮上几分。

    拿起笔,梁思原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像照着葫芦画瓢,活生生的精灵就在眼前,他的笔墨显得僵涩,表现出一种对手下的一切都不够熟悉的感觉,每一道线条都是紧的。

    小狗的模样描摹出来,在宣纸上晕开,自己也觉出不好,墨色浅淡之间把空间拉开,皮毛见技,笔法充盈,画完之后,倒把画救了回来。

    可落笔的调子定得不够好,在一个懂画的人面前,再怎么修饰也掩盖不了。

    “你这画就很有G大专业第一的样子。”奶奶看了一阵儿,如此评价。

    梁思原抬眸,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奶奶说:“没事儿,张谷春当年画得也这么垃圾。”

    “……您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

    “我在说实话。”奶奶说:“有点匠气,有点稚气,基础扎实,运笔还有点才气,综合起来,就叫G大新生的学生气。”

    奶奶总结,说:“正常过渡期,还有救,不要怕。”

    “我本来没有怕。”

    “那你得有点压力了。”奶奶说:“到时候开了学一上手,人家一看,嗬,梁默平的儿子就这种水准,何菁的儿子跟我们也差不多嘛,张谷春的弟子也没教出个名堂啊。你怂不怂?”

    “……”

    “不要当回事儿。”奶奶很是漫不经心地说:“大学才是个开始,不管你以后是走学术还是纯艺,遇到的人多了,肯定会有满嘴舌头的来议论你,国画这个圈子也没有你看起来的那么干净,你爸爸那个人就太冲,不懂得人情世故,吃了很多苦。”

    “我明白了,您这是给我打预防针呢。”

    “我说了半天了,你现在明白了,还觉得自己可聪明了不是。”

    梁思原笑,手腕放松,几笔点拖,在纸上的白处勾出一只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的小狗的神貌。

    奶奶看了,倒是很满意,“这就传神多了,年轻嘛,还是要活泼些好。”

    “您是讲我还是讲它?”梁思原笑着看一眼门口伸懒腰的小狗。

    奶奶眼睛一眯,“你跟它比,好大的出息。”

    两个人乐成一团,门外爷爷走过来看到自己的宝贝墨条被用过了,嘴里哎呦一声,疾步进门,看到桌上的画,又是一声哎哟,待看清了底下小的,又拉远了身子比较,心疼自己的墨,连声哎哟个不停。

    “爸。”何菁看着他们三个,肩膀靠在门框上,难得地也勾起嘴角,“回头我再托朋友给您找一条。”

    爷爷又是哎哟一声,奶奶在旁翻译道:“他的意思是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何菁说:“小原作见证。”

    “行,年轻人记性好,原原记着。” 奶奶扫视一眼,“还有纸和笔呢,那么好的墨,都给配上。”

    “我懂了,原来您让我拿好的是这儿等着呢。”梁思原笑着看向何菁,“妈,奶奶这算碰瓷吗?”

    似乎是愣了一下,何菁后知后觉,笑了出来。

    连日里下了几场雨,在老宅的日子变得湿漉漉的,充满了泥土和新叶的味道。

    当是风景正好的时节,可骤雨不停,直到离开老宅之前,一家人也没能一起出去转转。

    这在送他们离开的路上成了老两口一直念叨的事,虽然何菁总说会常常回来,但大家都知道,日子太忙,相聚从来都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有了这一趟旅程,梁思原对老宅的记忆又被刷新过一次,回到家里,他去拜访张谷春时,正碰上谢临在那里画画。

    刚过正午时候,张谷春午睡未醒,谢临遇到困惑处,梁思原看出问题所在,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两个人守在画前观摩许久,得了同意,梁思原提笔,在留白处简单勾勒几点花影,养活了整幅画的意趣。

    待到张谷春醒来见了,审视片刻,道了一句不错。

    “有个师兄的样子了。”看一眼梁思原,张谷春说:“你还是有想法的,稳住心态,就没什么大问题。下半年我这里有个展会的机会,是带我手下的研究生的,开学以后你也一起过来跟着,拿出副像样的作品来。”

    过去参加比赛,有张谷春的梁思原一律避嫌,此时他忽然提出让他跟项目,梁思原有点意外。

    看出他的想法,张谷春说:“该教的东西我都教给你了,你跟他们不在一个起跑线上,继续浪费时间去磕基础也没意义,跟我参展不是出于私心,是你有这个能力,我不想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反而掐灭了你的才能。所以你不用避讳什么,我带你过来,是合情合理。我现在把话跟你说清楚了,以后如果你有任何犹豫,我都会视为你对自己信心不足的表现,而这是什么原因,不用我多说。”

    “是。”梁思原心态平和,“我明白。”

    当日留在张谷春家中起了一幅画,等到他画完的时候,谢临已经走了很久,梁思原被师娘留下来在家里吃晚饭,之后帮着洗了碗,坐下来跟张谷春下一盘棋。

    师娘在另一边跟小孙子打了个电话,回来闲聊了几句,忽然想起来,问梁思原:“谢临那小孩儿明年也快高考了吧?”

    梁思原应了,看张谷春,“老师还不打算把他收成自己的徒弟么?”

    提到这件事,张谷春面容有点说不出的郁闷和谨慎,摇了摇头,“他不是艺术生,成绩在学校里还不错,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走这条路,再给他点时间考虑考虑吧。”

    “他不是很有天赋么?”

    “他是个孤儿,学国画对他来说选择性太窄了。”

    张谷春说得委婉,梁思原明白,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国画这个专业是不赚钱的,就业除了当老师,也很难要求对口一说。

    美院里每年培养那么多学生,成了艺术家的才有几个?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梁思原这样的家庭条件,可以让他无所顾虑地去试错。

    夜已经很晚,梁思原在张谷春家里住了下来,人睡不着,打开窗子透气,又蘸着墨水写了副小字。

    最后一笔落下之后,梁思原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抬目看着夜空里高悬的一轮弦月,长长地吐息,把嘈杂的念头定了下来。

    次日颇为懒散地睡到早上九点多,梁思原起床时张谷春已经喝过两壶茶,正坐在摇椅上看一本书,见他出来,潦草地瞥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老师。”梁思原跟他打了招呼,已经洗漱过的人,坐下来还是有些没睡醒似的。

    “怎么,昨晚认床了?”

    “没有。”梁思原揉了把脸,“好久没起这么晚了,睡太多了,有点乏。”

    张谷春笑了笑,“厨房里有早饭,你自己热热吃。”

    “师娘呢?”

    “去上她的育儿课。”

    “育儿课?”梁思原疑惑。

    “社区里组织的,非要去凑个热闹。”张谷春说:“孙子都那么大了,不知道还学什么。”

    梁思原便笑,到厨房里看了一眼,电饭锅开着保温,粥还是热的,旁边有鸡蛋和豆浆。

    盛了粥吃过早饭,身体才带着头脑慢慢清醒过来。

    从张谷春家离开,想到家里的藤黄用完了,梁思原打算去买点颜料,下了车,跟着导航绕的小道却把自己绕了个糊涂,走进一条巷子迷失了南北。

    看着此路不通却还在让他向前两百米的导航系统,梁思原把手机塞回兜里,抬目望去,正要原路返回,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在一家狭小的店铺前,隔着橱窗,看到了一件柔青色的长旗袍,上面浅金印花,是一簇簇遒劲的新竹。

    一瞬间,梁思原脑子里浮现出孟清的模样。

    距离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很久,期间他们都没有再联系,从老宅回来,梁思原也没有见到过她。

    如果不是这不经意间的迷途,也许他已经能欺骗自己,他是可以把孟清这个人从自己背德的爱恋中淡忘的,可就是这么一点相关的事物,挑动起来,依然让他心弦振动,方寸大乱。

    人不由走近了,驻足的时间太久,敞着的门口缓缓挪出一个女人身影,摇着扇子对他笑,“进来看看啊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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