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两秒,当初愤怒的余焰仍在,梁思原故作镇定,“什么时候?”

    “有几天了。”孟清说:“伤得不重,在医院要花很多钱,不如回家养着。”

    事情发生在他入学前夜,已经有三个多月,绝对不算短,如果许忠一直住院不是伤势的原因,就是自己故意拖了一段时间。

    又或者两者都有。

    梁思原屏息压抑猜测,问:“是不是许家人找你了?”

    孟清一顿,“没有。”

    “真的?”梁思原不太相信,而孟清只是笑着说:“真的没有。”

    对这件事存疑,梁思原又问:“派出所那边怎么说?”

    “许忠醒了之后他们去问过,他自己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楚,只说闻到那个人身上有酒味,可能是路过的醉汉撒酒疯,但是没看到他往哪儿跑,警察调查了两天,找不到线索,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有先放着了。”

    孟清说得平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干净,家里那边也没有闹,这件事到这里就算过去了,认倒霉吧。”

    如果是这样当然最好,可真的是这样吗?

    “清姐。”

    “好了,你就不要问这么多了,快点吃饭吧。”孟清打断他,不想继续说下去。

    “你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告诉我。”梁思原看着她。

    孟清收敛笑意,“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之前那个警察……”

    “小弟,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说了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所以我也没有瞒着你,但你也要注意一点分寸感,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自己有能力处理好,你这样胡乱揣测只会让我觉得困扰。”

    孟清一口气说完,两个人都沉默。

    片刻,梁思原一句话停在嘴边,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被一个声音抢了先,“学弟,你在这里啊,老吴找了你一早上,今天小组会怎么没来?”

    杨友安端着餐盘走过来,注意到孟清,“这位是……你姐姐?”

    “不是。”梁思原搭在桌边的手轻握,“是邻居。”

    孟清愣了一下,脸上仓促扯起的笑容显得有些奇怪,“对,是邻居。”

    杨友安看着他们两个的脸色,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劲儿,识趣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下午老师会安排我们跟几个非遗传承人开视频会议,你记得过来。”

    梁思原嗯了声,杨友安一走,孟清便站起身,“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我送你。”梁思原迟了一步跟着起身。

    “不用,我自己可以。”孟清坚持,拎过放在椅子上的小包往外走。

    梁思原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把餐盒放到回收处,快步追了上去。

    “清姐。”梁思原找到她时,孟清正在一个岔口前犹豫要不要找个人问路。

    “对不起。”心中夜夜不安的喧嚣被慌乱的心跳压下去,被丢下的恐惧压过了其他的一切,“我刚才……”

    “你不用道歉,我也没有怪你。”孟清垂眼,“我知道你是出于关心,可我真的不希望你太多地介入我们家的事情。”

    “小弟。”孟清转过身背对着他,做出了选择,往其中的一条路走,“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背那么多的人情债了,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应该让我自己解决。我希望你明白,我自己有力量,并不是谁的寄生虫。”

    他从来没有那样那样看待过她。

    可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在为自己辩解吗?

    从他让她产生这样的感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错了。

    看着孟清离开,梁思原迈出的脚步收敛,终究没有再跟上去。

    他一直守着手机,直到下午接到孟清的短信:我到了,好好照顾自己。

    梁思原心绪复杂,一句话改了又改,删了又删,辨不清她话里的情绪,最终只回了一个“好”字。

    视频里几位传承人耐心地讲述着自己的技艺与文化,梁思原回过神的时候,注意到那位穿着蓝染布做成的小褂的老师傅,神思恍惚,抽离又拉回,将他的联系方式一起记了下来。

    张谷春对他的画不满意,却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只是让他多跟其他人交流。

    漫长的修改过程中,梁思原那副园林图好像凝滞在了那里,他又一次被之前那种瓶颈期的静止感拉住,可这次跟之前不一样,罗兆林的话像一根刺横在他心里,那句偷来的恰正戳中他的痛点。

    因为知道那是对的,所以无法反驳,因为知道那些画面不属于他,所以无法控制。

    这是他学画以来从未面对过的困难。

    参赛要求要他们创新,评选的潜规则却要看到他们的师承。

    吴曼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梁思原不知道,可如果张谷春真的需要这个奖项,他又不能真的做到像罗兆林那样洒脱。

    “做出成果,用更高的地位获得更多的自由。”画室里,梁思原问吴曼,“你们是这样希望的吧?”

    吴曼正在洗笔,闻声停下动作,“如果真的能有成果的话,这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我们几个里有资格谈创作自由的,恐怕也只有你和大师兄了吧。”

    “为什么?”

    “总要考虑毕业之后的工作吧。”吴曼笑笑,“我们的专业又不是科研方向,纯艺太难出头了,至少我并没有那样的野心。能在年轻时候这样热烈地追几年梦,我非常知足,但我的天赋和能力就只能支撑我到这里了,我现在想的,就只是在我还能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尽可能地为给了我造这个梦的机会的恩师做一点事情。”

    梁思原想了很久,看着面前的一堆草稿,在吴曼诧异的眼神中,将它们全部拢成了一团,撕破了原画的宣纸,“我想重新画一幅。”

    画稿投报的日期近在眼前,他却舍弃了已经近乎完成的画作重新开始,郑鹏险些要跳起来大骂,被杨友安和唐成紧紧抓住,拉拉扯扯地闹到了张谷春面前。

    “他是新生,那幅画你们大家都出了力,从我的角度来看,当然不建议这样做。”张谷春一边整理香灰,一边说:“但画已经没了,你们找我也没用,有意见就跟他个人提。自己做事自己担着,他敢这样做心里一定有别的想法,等他年底拿不出东西,你们再找他算账也不晚。”

    “可您说过七月底之前就要画出草图。”郑鹏不服。

    张谷春点头,“那就罚他在拿出自己的作品之前,打扫我这边所有用到的画室。”

    他看一眼梁思原,“有意见吗?”

    “没有。”梁思原站在最边缘回答。

    “行了。”张谷春收回视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都回去吧。”

    张谷春发了话,郑鹏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包括吴曼在内,几个人之间却就此划上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梁思原重新整理资料时,再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他还是会照常参加小组会议,跟大家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可谁都清楚,他已经是这个小圈子之外的人。

    对张谷春的惩罚,梁思原接受得很安然,他本来就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的人,也不介意再花点时间多打扫几间。

    放有大家作品的地方大都不会让外人靠近,公用面积不大,打扫起来也轻松,只有其中一间,梁思原一进去就看到满屋子的纸张,无论地上还是墙上,全是墨痕和遒劲的字迹,洋洋洒洒,十分壮观。

    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愣了很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无处下脚,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犹豫要不要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时,看到宽桌上铺开的半幅长卷上的画,不由得被吸引,靠近了观看,是一幅山水流瀑的图样。

    不同于他以往所见的,那副画笔法很奇怪,没有传统的皴擦点染,墨彩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在黑墨的底色下调了许多青蓝紫橙,画出山体的阴阳,岩石的远近和水岸的青苔,那道瀑布吃了光线,竟显出几分熠熠生辉之感,层次不鲜明,却丰富,一眼望去,雄伟锋利,气势逼人。

    “谁让你进来的?”

    梁思原看得出神,没有注意身后被掩埋的沙发里的动静,直到罗兆林皱着眉头出声,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身,意识到这间画室是谁在用。

    “抱歉。”梁思原迟疑,“是张老师让我过来打扫一下画室。”

    罗兆林看起来是刚睡醒,眉头皱得更紧。

    梁思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可他开口之后,却只是让他把地上的草纸拿去扔了。

    “我这边东西多,他既然让你来帮忙,肯定不止一天。”罗兆林阴着脸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你看着收拾,墙上那些我毕业的时候自己会清理干净,别的没什么重要的,你想怎么处理都行,但别靠近这张桌子。”

    梁思原应声,弯腰捡起一张纸,看着上面的小画局部,明白了张谷春让他来打扫画室的用意。

    无论是个人风格还是创新与特色,放眼整个国画系,都不会有人能超过罗兆林。

    梁思原从来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张谷春给了他机会,罗兆林也默许了他,大好的契机摆在眼前,学习就变成了本能。

    大量的草稿不断地被吸收,梁思原在罗兆林的画里所见到的,是他过去从未接触过的大胆和自由,那些水墨笔法在他手中被赋予了一种可称得上怪诞的想象力,颠覆过去传统书画的材料,把西方的油彩融入进去,在创作方法上却不沿用它们的透视,二维的画面反而营造出被束缚的挣扎感,反向加强了那些本该是死物的画面的生命力,在表现某些特殊题材上,更是把自己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比如,那张长桌上尚未完成的四裔之景,以及被流放的有翼之虎穷奇。

    他的笔来画神话传说,就好像骨子带来的张扬,每一笔都带着无可比拟的力量。

    他的傲气不是没有理由的。

    梁思原到此刻才开始发觉,人外有人,也是一份才华碾压式的对比结论。

    而比之更加让他惊叹的是,罗兆林在绘画上就像个铁人,从来不休息一样,每天无论他几点赶到画室,罗兆林都已经在了,等他离开的时候,画室的灯还是亮着。他前一天整理得差不多的草稿,第二天就又堆了满地。

    而且在那些诡异的神话场景之外,还十分违和地出现了一些再寻常不过的枝叶和假山。

    梁思原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他之前在画的园林图。

    他抬头看一眼罗兆林,对方完全没有注意他似的,落笔果决,时不时皱眉,盯着画纸的眼神凶狠。

    梁思原蹲在地上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笑了一下,“谢谢师兄。”

    “不能安静就滚。”罗兆林头也不抬,“别影响我。”

    梁思原缓慢地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扯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了什么,悄悄地贴到罗兆林身侧的饮水机上,轻手轻脚地抱着那堆稿纸退了出去。

    等罗兆林画完手上的东西,扭过僵硬的脖子,看到那张便签纸上两个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遵命。

    “神经病。”罗兆林拧了拧眉头,走过去扯下那张纸,还想骂什么没骂出来,回到桌案前,继续画自己的画。

    “你到底行不行?”当看到梁思原重新起的构图之后,郑鹏满脸质疑,“多长时间了,你就画个这?你这是年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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