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许强最没有心机,见了人便喊,嘴里还嚼着一块肉,眼睛眨了眨,“妈。”

    吴芳改嫁后当了个还算称职的后妈,可别人的巴结不来,自己的又看不上,对许强这副憨傻的模样厌烦得很,也没应他。

    “妈,小姨。”孟清僵硬地起身,想要解释,吴英已经越过她去跟孟荣说话。

    胆小谨慎的王琴跑去多拿了两双筷子,招呼他们坐,吴芳带着一脸的嫌弃,端着架子坐下来。

    “小孟跟我们强子结婚以后,咱还是头一次见呢,我姐早就说让这俩孩子把你们接过来享享清福,他们一直忙着,这回听说家里的老房子塌了?哎哟,真是吓得我们赶紧过来看看,你们人没事就好。”

    吴英一张嘴不停,说:“小孟也真是,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们讲,这回您二老来了可得多住几天,咱们亲家好好聚聚,也一块儿想想办法。我姐这个人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心里可欢迎你们,这不来的时候惦记了一路,说给你们凑点钱,把老房子给好好翻新一遍。虽说是农村吧,但到底是根,你说这人老了,哪有不念着自己的根的。”

    “你说是吧,何老师?”吴英笑嘻嘻地看向何菁。

    何菁没想趟这趟浑水,心里清楚她们是怎么回事,眉眼冷淡,“吴姨这是新房子住得不舒服,回来又记起自己的根了。”

    吴芳被她暗讽,恼火不能明说,阴恻恻道:“我男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待不下去,是心疼他一条命给人糟蹋了,也不想再对着他的种受那份相思罪。我没学问没本事,肯定是比不了你坚强,我走了也就跟这边没牵扯,将来西平胡同一拆,我一毛钱也不要,都是他们孩子的,我绝不霸着。”

    梁默平的死是何菁最大的痛处,此言一出,藏在绵里的尖刺露了出来,可到底没有明说,也不可能翻脸。

    何菁看着她,目光似一条深秋经寒的河流。

    “妈。”孟清脸色降到了冰点,“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是我考虑不周,你有意见可以冲我讲,又说这些做什么。”

    “哎哟小孟,当着你父母的面,话可不能乱说。”吴英堆笑,“我们什么时候对你有过意见,你婆婆在外面可都说没有比你再好的儿媳妇了。”

    “是我女儿不懂事,她年纪小,我们会好好教她。”孟荣开口,“亲家,你别跟她生气,先吃饭吧,尝尝她妈的手艺,过几天我们一定过去看你,好好道个歉。”

    “道歉就不用了,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吴芳瞥一眼桌上的菜,心里没瞧上,轻蔑写在脸上,“我们今天过来也是听说了你们家里的情况,想来搭把手的。”

    吴英闻声从包里掏出一摞捆好的现金,明晃晃地放在桌上。

    “我的情况你们可能不了解,那头还有个家要养,平日紧着裤腰带省出来点养老的钱,现在你们有困难,我也不能藏着掖着。”

    吴芳说:“孟清是我的儿媳,是许家的媳妇,我妹妹跟我做了妯娌,也是半个许家人,我们于情于理都该出这份钱,所以一家凑了一万,我们也算尽心了,再多的,我们也没那个能耐。”

    “亲家,这钱我们不能拿。”孟荣刚说了一句,就被吴英按住,“都是一家人,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怎么了,瞧不起我们,还是嫌钱少啊?”

    孟荣噎住,吴英把钱拿到他手边,“离得远,修房子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就收着吧。再过几年,我们还指望着小孟他们两口子给养老,你现在就跟我们生分,让我们怎么有脸?”

    孟荣为难,许强本来在吃东西的,闻言一手把钱抓过来,塞到孟荣手里。

    “强哥。”孟清蹙眉。

    许强转头,不明白她的意思,努力伸了伸脖子把东西咽下去,说:“爸爸拿钱盖房子,我养老。”

    吴英脆声笑起来,“你看我们强子多爽快多孝顺,我们几个算是有福了。”

    “亲家,谢谢你们。”王琴眼眶红红的,“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都是一家人,你这是说得哪里话。”吴英嗔怪,又笑道:“我姐姐知道你们的事昨晚担心得睡不着觉,今儿一早就催着我来,不然咱两家第一次见面,也不会这么仓促,怎么都得去酒楼订一桌好好喝点。”

    “不用浪费,我们做点家常菜就挺好。”孟荣还在犹豫,“这钱……”

    “我的老哥哥,你可别叫我再让了,显得我们好像不是诚心似的。”吴英说:“我们做长辈的没什么大本事,只能给孩子少添点乱,我们两家出一点帮衬着,他们压力也小一点,小孟不是还在备孕么,总不能让她天天惦记着这些事发愁,本来身体就不好,再熬病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一场殷勤拜访似乎才露了主题,说笑之间,吴英瞥一眼孟清,“这孩子就是不上心,我和我姐费了好大功夫弄来的偏方,也不见她煎过几回,都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知道着急,别说我们几个了,就是何老师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早有了小原,真等上了年纪,再想要就难了。”

    “各人的情况不同,没必要这样对比。”何菁开口,“孟清身体没什么问题,你那些偏方没有依据,不如让他们顺其自然。”

    “怎么没有依据,开方子的老师父那里可是有很多人都是靠那些偏方怀上的,我们还能害她不成?”

    吴英话音刚落,吴芳凉声道:“她那肚子是什么情况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我们家强子可是好好的,要不是刚结婚的时候她偷偷吃药避孕,现在也不会这样,一直没动静还不知道是不是私下里又偷偷做了什么,我们对她掏心掏肺,她这是让老许家绝种呢。”

    “小清不会这样的,亲家你别生气,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王琴眼里藏着惊惧,回头看了看孟荣,分辨他铁青的一张脸上的情绪。

    “我女儿给你们丢人了。”孟荣站起来,把手里的钱放回到吴芳面前,“她嫁过来给你们家开枝散叶是应当的,我会好好管教她的,钱你们还是拿回去,当年小辉上学就让你们费心了,我们不能再拿你们的养老钱。”

    “都是一家人。”吴英瞥一眼,跟着站起来,“我姐她就是发几句牢骚,没什么恶意。”

    “是小清对不住你们家。”

    “我这里有医院的报告,怀不了孩子不是我的问题。”孟清悄然道了一句,话音很低,却还是踩中了吴芳的尾巴,立刻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儿子不行,怪我们冤枉你了?”

    孟清想说什么,被孟荣一拳打在肩膀,用粗粝的乡音训斥,让她滚回屋里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动手,梁思原第一时间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臂,挡在两个人中间,而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许强忽然发疯一样用力推了一把孟荣。

    “强哥!”孟清被吓了一跳,好在梁思原离得近,在旁边扶了一把,又拦住许强试图扑上来的身体,没有把事情闹大。

    何菁把受惊的三个女人领到侧房说话,孟清红着眼睛安抚许强的情绪,而孟荣眉头紧皱,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抽烟,抽到最后,混浊地说:“女人嫁汉生娃,天经地义,你不孝顺,我们在亲家面前也抬不起头。”

    “抬不起头,不是清姐的问题,是发了霉的偏见糟粕见不得光,是因为你们在新社会还在搞那些封建荼毒的旧思想。”梁思原冷声。

    孟荣吐出一口烟,“你一个小娃子懂什么。”

    “我不懂什么,可起码知道,父亲保护女儿,才是天经地义,许强脑子不清楚,还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子。”梁思原说:“孝顺本质上也是一种爱,而爱是相互的,没有付出,就没资格要求回报。”

    “小弟。”孟清轻轻唤他,梁思原没有再说什么,孟荣也是一样的沉默。

    一顿饭吃到一半不欢而散,何菁那边送走了吴芳和吴英,两个人不再多逗留,回到家,梁思原仍不太放心,“许家那边忽然主动拿钱给清姐家里修房子,不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总觉得还有别的事。”

    “吴芳出钱没什么,吴英那边还有个儿子,她在中间插一杠子,这钱早晚还得要回去,她们家不会白白吃亏。”

    何菁说:“你不用管这些,马上开学了,好好准备,转花鸟的事你想好了我也不拦着,工笔吃耐性,你有时候还是太浮躁了些,磨练一下也好。”

    梁思原心口沉闷,“我知道了。”

    “我这几天要开下半年的工作会议,你好好在家待着,也少去给你孟姨添乱。”

    梁思原沉默接了一杯温水,何菁蹙眉,“你听到没有?”

    掩藏心中的抵触,梁思原尽可能维持语气的平静,“知道了。”

    表面上答应,可何菁忙碌,又哪里会二十四小时盯着他。

    像从前一样,梁思原常常从孟清家门前过,时不时便送些吃的,借口看望两位老人,探一探孟清的情况。

    孟荣是个非常守旧的人,他有自己坚持了半辈子的一套规矩,而孟清跟许强之间磨合了四年多的生活习惯在他出现之后也开始被撬动,被血缘里生出的压制套上枷锁,本就不多的自由再次被压缩。

    梁思原不知是不是吴芳她们又说了什么,孟清连去杨真真那里送衣服都会被呵斥,要她好好在家伺候许强,不要总是心太野。

    梁思原后来去的几次,院子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

    短短几日,他眼看着孟清憔悴下来,有时从门前经过,还会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那天梁思原刚要敲门,孟荣严厉的一句话落入耳中,紧接着便是孟清的哽咽,“难道我牺牲得还不够吗?你喜欢弟弟,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他。家里有困难,我考上一中也要放弃,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外面,买瓶水都舍不得,连拼带凑给他付学费,他上大学没钱也是我用强哥的彩礼供他。这些年手机、电脑、学费、日常开销,哪个不是我出的,家里平时吃的用的,我每个月都买了寄过去,但凡我能想到的,能给到的,我全都做了。家里条件有限,我是长女,这些我没有任何怨言,你说我不孝,可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不奢求你们为我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我的家庭让我自己做主,这样都不行吗?”

    门内传来摔碗的声音和王琴低弱的劝慰,梁思原在门口止步,很长时间,直到嘈杂声淡去,他也收敛心神,慢慢往回走。

    他没有办法安慰孟清,连落笔的画都变得困苦艰涩,一笔一顿,每一步都好像一个难过的坎儿,跌跌撞撞,铺成满地的跟头。

    事情的变故发生得很突然,那天梁思原去张谷春家里谈谢临的事,看了他在训练营结业时的一幅画,待到很晚便在那里留宿了一夜,等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时候,胡同里却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梁思原心里咯噔一下,拔腿便往孟清家跑,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哭喊,拿石头砸着孟清家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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