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姐知道吗?”梁思原愣了愣神。

    王琴点点头,梁思原问:“可老家的房子还没修,你们回去之后要怎么安顿呢?”

    亲戚家是住不下去了,临时找宾馆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梁思原以为自己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王琴却只是笨拙地扯着衣服笑笑,对这些问题全无担忧。

    “小清给了我们一些钱,已经够用了,她爸都跟她说好了,我们乡下花钱的地方少,山上还有几亩地呢,紧一紧,总是过得下去的。等她爸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出去找点活干,熬到明年收了油茶就好了。”

    “你们还要搬回老房子去吗?”

    王琴摇头,“梁断了,小清不愿意,她爸爸说了,村里有别人盖新房子剩下来的砖瓦,我们去商量个价格,搭条烟请邻居帮帮忙,自己先盖一间小屋住着。”

    “阿姨。”梁思原沉眼,一句话来来回回在心里过滤了许多遍,“清姐还有个弟弟,今年应该也毕业了吧,家里这些事,是不是也应该让他知道,帮忙分担一些。”

    “小辉他还小,毕业了还要找工作,在外面忙,压力又大,我们不想让他操心。”

    “二十几岁,也不小了吧。”梁思原说:“清姐自己养家也不容易,他虽然是弟弟,可也是个男人,是你们家里的一员,也到了该为她分担一点的时候,就算当下没有能力,起码也应该让他知道你们的处境,一起想想办法。”

    而不是全家人瞒着,节衣缩食地压榨孟清去供养他的生活。

    “不是的,小辉他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他就是犟了点,其实什么都明白。”

    王琴想要解释清楚,“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学习不好,走到这一步真的很难,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家能出一个研究生。”

    “清姐的成绩不是一直都很优秀吗?”

    “可她是女孩子。”

    “女孩子为什么不能考大学?没有一个性别天然是要为另一个性别服务和牺牲的,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

    话说完,梁思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变化,可说出的话收不回,也没有解释的意愿。

    王琴是个老实人,初来到这个地方,很多时候都不懂他们的言语,却在这一刻理解了他潜藏之下的愤怒。

    王琴讷讷地点头,喉咙堵得鼓鼓囊囊,“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当年卖血卖肾,也让小清去考学。”

    梁思原沉默,看着如同遭受了一场重大打击的王琴,心里的石头压得浑身血液不畅,微微的麻木。

    “你妈妈是我见过学问最高的人了,那天一见到她,我就觉得真好,要是我女儿也能上大学,是不是也能这样。我也想跟她说说话,又害怕不敢,怕她嫌弃我们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可她人真好,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何菁是国外一所知名院校艺术史的博士,对王琴而言,无论是艺术还是博士,都是极其遥远而陌生的存在。

    在那个封闭的山村,认知的局限让她们连一个可以憧憬和仰望的对象都不曾存在,忍让放弃,相夫教子,就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全部。

    资源分配不均,社会飞速前进的同时还拖着一条落后的尾巴,把一些陈腐的旧观念零星遗落在暗处,轻飘飘地压垮了一代人的脊骨。

    这并不能怪她。

    下午孟清和许强一起去送两位老人,何菁正好回来,便载了他们一程。

    梁思原只在家门口帮他们提了点东西到车上,跟他们道了别,等车子开走了,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的邻居相互说了句什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见他回身,立刻转向别处。

    出了这样的事,孟清又一次变成了西平胡同的焦点,梁思原很清楚,人言可畏,有些时候到底要避嫌。

    十七岁之前,他只是一个心智尚未长成的孩子,是孟清的弟弟,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有怎样的僭越,可如今二十岁的年纪,他的每一次靠近,都会变成一把伤害孟清的尖刀。

    直到开学前,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面。

    回到学校,天气开始转凉,一颗心却不能随之平静。

    下半年校里校外赛事活跃,梁思原在开学之初凭着之前混出的好人缘选上了院学生会的主席,人却没有之前积极,参加活动兴致缺缺,画室里被吴曼调侃,如今也算是有了官威了。

    “对了,你们最近见到郑鹏了吗?”杨友安问。

    “前两天回来的时候兴冲冲的,说是有什么活动,请假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住。”唐成泡着新买的毛笔,“老郑从去年就奇奇怪怪的,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我们俩都好长时间没说话了。”

    “他的论文到现在还没交初稿。”吴曼翻了翻墙角的档案柜,“老师之前布置的任务也只差他没交了,毕业作品到现在还没开始做,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在忙什么。”

    “管他呢,搞不完延毕的也不是我们。”唐成把包一背,“那曼姐我先走了。”

    吴曼摆了摆手,一旁的梁思原忽然出声,调子有些冷,“去哪儿?”

    唐成一愣,“打工啊,我新找的工作,就二食堂门口那家奶茶店,我跟老板商量好了的,每天中午和下午各干两个小时,老师也知道。”

    梁思原暗自调了口气,觉得自己太过警惕,想道歉让他走的,却又犹豫了一下,起身改口道:“方便问一下,这样一天能赚多少钱吗?”

    “啊?”唐成惊讶。

    吴曼和低头作画的杨友安也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为这份反常而惊奇。

    “你不会也想找个兼职吧?”唐成先反应过来,“你又不缺钱,干中晚的旺期很累的,还有学生会那边你也顾不过来啊。”

    “我有些私人的事情,不好再跟家里拿钱,最近手头确实有些拮据。”梁思原说:“等下次比赛的奖金下来,我请你吃饭。”

    “这都是小事,正好那边还没招够人呢,可是你……”唐成还是不敢相信。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的,不会耽误两边的工作。”梁思原保证过后,唐成虽然疑惑,还是点头答应带他一起过去。

    奶茶店就开在食堂正门外的黄金档口,传言是一位校董亲戚的自有品牌,味道好花样多,生意一直很红火,比普通的加盟店还多了一些特色甜点。

    唐成的工作是负责在后厨打鸡蛋切水果,而梁思原面试的第一眼,就被老板分到了前面开单子收银。

    工作不难,他在一个暑假的积累下已经有了跟顾客打交道的经验,店里的临时工都是跟他一般大的学生,比较巧合的是,他在领工作服和胸牌的时候又一次遇到了之前一起吃饭的女生。

    梁思原第一时间没能想起她的名字,而对方意外于能在这里见到他,立刻过来打招呼,“原哥,好巧啊,你也来取材吗?我朋友在这边搞调研,非要拉我一起来体验一下,这下全都是熟人,真是太好了。”

    “只是打份零工,赚点钱。”梁思原笑容疏离,没有再多回应她的热情。

    人前身后的私语调笑早该习以为常,今日却让人恍惚,勾起记忆一遍遍地反刍。

    他心里藏着事,每天把时间排满反而好过一些,累则累矣,少了抱着手机苦思冥想的无力。

    八月中旬,每三年一届的”铸墨杯”开始海选,作为院校绘画的权威赛事,参赛作品受到了各大院校的关注。

    梁思原在刚拿到报名表的时候问了一嘴谢临,意外得知他也收到了陈文石给的申报机会,结合谢临入学之来陈文石对他的优待,倒越发拿不定陈文石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从谢临那边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是,郑鹏不回学校的确与陈文石有关,在开学后没多久,郑鹏就加入了陈文石学生名下的一个工作室,靠着陈文石与收藏鉴赏那边的人脉关系,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卖出了两幅高价成交的画作。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办公室里,梁思原把事情转述之后,张谷春一副早有所知的模样,心平气和道:“只要陈文石是真的为这些孩子好,跟谁也都没关系了,郑鹏明年这时候也就离开学校了,国画就业不易,他能攒下点钱也是好事。”

    “老师。”梁思原不认可他的态度,张谷春却摇摇头,“算了。”

    固执的人最难劝,梁思原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看着这几年越发没了脾气的张谷春,见他眼睛盯着电脑上的论文,伸手去摸茶杯,一眼扫去,先一步拿了过来,扭头把那半杯水倒进了垃圾桶里。

    “您要这样的话,就放任到底。”梁思原打开饮水机,热水接到七分满,“我怎么处理,您也别管了。”

    张谷春终于移开视线,梁思原把水放在他手边,“天冷了,我明天想回去拿两件衣服,顺便去趟T大那边给谢临送点资料,您受累,批个假条。”

    “梁思原。”张谷春眉眼严肃,“你老老实实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这次‘铸墨杯’院里都盯着等你拿奖,你把心思给我摆正了,别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我知道,比赛您不用担心,该是我的别人抢不走,耍心机玩手段的,我也不会白白吃亏。”梁思原平声,“您要是不批,我只能去学院那边以学生会采办的名义开条子。”

    “油盐不进。”

    “起码不是是非不分。”梁思原说:“我心里有数,谢临身上我也花了功夫,他有困难我理解,但有些人总不能让我白白不痛快一场。”

    两个顽固的人碰在一起,就看哪一个更加强硬。

    拿到张谷春的假条当天,梁思原从奶茶店收工就先回了家。

    他私心里藏着不安,只是想去看一眼,可晚上九点多,警车停在巷口,孟清家的大门开着。

    街头巷议都不入耳,他一时间慌了神,脚步仓促,临到门口,却正撞上率先走出来的两个警察,走在前面的正是陈威。

    两个人在一瞬间对上了视线,梁思原目光从他身后扫过,看到了趾高气昂的吴英和赵艳,手里提着两个袋子,鼓鼓囊囊,看不出是什么。

    孟清站在后面,整个人身薄如纸,不肯揉皱,便扯出许多的裂痕,那道视线落在地上,在陈威停下之后,才恍恍然注意到他的出现。

    “行了。”陈威好似故意,转身对他们几个人说:“拿也拿了,赔也赔了,许忠受伤的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以后他再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也跟人家没关系了,你也别再拿这件事找人家麻烦,否则我们也会严肃处理。”

    “您放心,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赵艳笑,“上回我男人是为了给他们家送东西受伤的,这次又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扎伤了他,只要她不赖账肯把钱结清,我肯定不会为难她。”

    陈威没说话,走过梁思原身边时,却听到他开口,压抑而低沉,“所以,你知道是冤枉,为什么还要这样处理?”

    陈威止步,一双鹰眼斜向他的方向。

    梁思原抬眸看向他,“孟清自卫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保护,许忠受伤,你明知道那天晚上……”

    “梁思原。”孟清的声音不高,却忽如一张布满倒钩的网,顷刻间罩住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在骤忽之间,将他全部的神经扯了起来。

    这是孟清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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