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鹏本就心虚,忽然被拉进监控的视野盲区,后肩撞在墙上,痛感摔碎了那些杂乱的念头。

    梁思原冷若坚冰的脸色让人心惊,郑鹏怕他真的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手疯狂地在口袋里摸索,梁思原却没有再靠近。

    “我给你两个选择。”两步之外,梁思原看着他,“跟我回去,把心思放在你的论文和毕业作品上,明年这个时候,我放你体体面面地从学校出去,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郑鹏皱了皱眉,梁思原冷声,“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陈泓的工作室,那你就去问问他们,没了张谷春弟子这个噱头,你的画在这里还值不值钱,问问你在兴桥一中当老师的父母,等你退了学,他们在老家还会不会以你为荣,还要不要脸面。”

    “你什么意思?”郑鹏脸色霎时变了,声音也不再能保持镇静,“我的客户都是陈教授介绍的,我从来没拿张老师的名号在外面做什么,我在这边的事情张老师也是知道的,是他要让我退学?”

    “你还没弄清楚。”梁思原说:“你可以利用老师的善良给自己铺路,他是不会阻拦你,但你想踩着我的心血往别人的糖罐里爬,不可能。”

    “老师是没有名利之心,可师姐为了他评职的事情做了很多努力,你如果安安分分听她的话,别的我都不追究,倘若有一点意外,他们因为你受院里半点为难,托人找关系我也不比陈文石差,卡你毕业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在我离校之前,除非你自己退学,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一天,国画这个圈子,也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郑鹏胸口起伏,羞愤和恐惧在心中扭成一团,让他憋红了脸,肩膀也开始颤抖。

    相处下来,他已知道梁思原的性格不只是说说吓他几句而已。

    “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解决好你跟陈文石的事情,下午五点之前,如果我在画室见不到你,你就准备延毕,在未来的四到七年里,跟我打持久战吧。”

    梁思原说完,看也没有看他,转身离开了楼梯间。

    他前脚刚走,郑鹏还未定神,手机接到一条短信,是学院关于他申报奖学金的审查通知,怀疑他提供的资料信息作假。

    郑鹏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吴曼之前走梁思原的渠道一起给大家申请的,当时为了容易审批,他有篇重要的论文挂了他们的名字,而现在他们翻脸,梁思原一定会把他踢出来,学院一旦核实,他百口莫辩,最好也是个警告处分。

    现实的威胁摆在眼前,郑鹏心里害怕,试探着给很久都没消息的陈文石打了个电话,播过去却被挂断了。

    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郑鹏整个早上都惶惶不知要做什么,联系不上陈文石,慌乱过后,逐渐冷静的思绪越梳理越心寒,仿佛黄粱一梦,凄冷地清醒过来。

    圈子不大,梁思原跟陈文石之间一定有一些人脉资源是共通的,梁默平是死了,可他的母亲何菁依然是国内最具声名权威的策展人,只凭这一点,陈文石就不会保他。

    他没得选。

    本来定好下周就能正式签约的,如今权衡之下,郑鹏只好给陈文石发了条短信,以学业为由离开了陈泓的工作室,赶在下午三点多回了学校。

    画室里的人似乎对他的事还不知情,见了他不过戏谑几句,郑鹏紧张而又难堪,手底下假装忙碌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环视一圈却不见梁思原的影子,一直到张谷春把他们叫去开会,他也没有出现。

    “梁思原今天没来吗?”郑鹏在后面悄悄地问了一句。

    唐成打着哈欠,“刚才还在呢,学生会那边有活动,刚走没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今晚估计要熬夜赶他铸墨杯的画,我看他架构已经出来了,简直灵感爆棚,状态好得不得了。”

    郑鹏沉默,开完会又明里暗里地打听了几句,从唐成不严实的嘴巴里,得知梁思原最近在学校奶茶店打工的事,意外之余,咬咬牙狠心做了个决定。

    琐碎的事情太多,梁思原回到画室时其他人早都已经回了宿舍,吴曼给他留了盏灯,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拿出手机翻了翻最近的活动项目,日历上密密的一片红。

    思考中没有留意门被打开,一个保温袋在旁边放下时,梁思原才抬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郑鹏。

    “晚上请大家吃了点东西,你不在,给你留了一份。”

    “谢谢。”梁思原态度不冷不热,展开一幅底稿,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郑鹏尴尬,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你最近缺钱,如果你需要,其实我可以帮你。”

    梁思原手里的笔转了个方向,看了他一眼,“唐成告诉你的?”

    “不是,只是偶然看见了。”郑鹏手摸到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纸袋,“我刚才去取……”

    “我有我的想法,真到求人的时候自然会跟家里和老师开口,你不用费这份心,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我这边没什么问题。”梁思原果断拒绝。

    郑鹏动作被他的话阻断,顾不上面子,说:“你明知道我是为什么,奖金我不要,能拿到全都给你,我在外面卖画的钱也可以分你一部分,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算我求你。”

    梁思原看着他,郑鹏被他盯得发毛,嗓子干哑,“我被处分难道张老师不会受到影响吗,你让我在这里过不下去,就不怕我破罐子破摔,写封举报信把你们的事都捅出去,哪怕坐实不了,一轮轮检查也够你们受的,评先进拿项目都会受到影响。”

    “人做事就该付出代价,我现在给你的教训,是建立在老师和谢临都还安稳的前提下。”梁思原一字字道:“这只是一个底线,不是我的极限,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因为你而惹上麻烦,你可以试试看。”

    “你就一定要把事做绝吗?”郑鹏手里的纸袋攥得出声,既愤怒,又感到耻辱,“梁思原,我毕竟是你师兄,我去陈泓工作室的事也是经过了老师同意的。”

    “我把事做绝?我没有给你留后路吗?”梁思原笑了一下,眸光仍是凉的,静静地看着他,“你被调查的事,现在有几个人知道?”

    郑鹏脊骨一麻,头皮都紧了起来。

    “处分已经是板上钉钉,我不会帮你,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在任何地方通报,至于你毕业的时候这张纸到底会不会放进你的档案,由张老师自己决定,我绝不干涉。”

    张谷春不会让自己的学生背着一个污点进入社会,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郑鹏提了一天的心在满身大汗之后终于得以喘息,面对梁思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浑浊的视线掉在地上,一口气松下来,终于找到一个破口,“那我……不影响你,里面是石锅拌饭,你饿的话趁热吃,我先回去了。”

    “谢谢。”不变的语气,重复。

    郑鹏点头,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什么,从画室逃了出去。

    说是不通报,可学校下处罚,到底瞒不过张谷春,梁思原因此而被叫去挨了一顿骂,仍是之前的态度,听之受之,不认不改,到了拿他没办法,骂了也是白骂。

    “你的画和文章我都看了,你最近心思太杂,揽的事太多,靠着一点基础和灵光偷懒谄媚,再这样下去,只会成为炫技流俗之辈,昙花一现,成不了气候。”

    面对张谷春的训斥,梁思原只是收敛画纸,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

    有没有,谁也不知道。

    大大小小的赛事挤满了行程,入流的不入流的,画室里无数个通宵达旦,每一笔奖金都被好好地攒了起来,人在忙碌中仓促前进,直到第一场雪落下之后,铸墨杯的定稿作品交上去,才意识到季节更替,已到了深冬。

    作品评选期间,期末考结束,梁思原整个下半年都没有回过家,打开手机,他跟孟清的交流也只剩下每逢节日客气而疏离的几句祝福。

    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奶茶店刚忙完,梁思原正在整理手边的单子,有顾客进来,他冷不丁抬头,习惯性挂上的笑却僵了一下。

    “张教授告诉我,来这里能找到你。”何菁站在柜台前,“看来你这个学期确实很忙。”

    梁思原无言以对,这时一个女孩儿从后厨跑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笑着问他:“原哥,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吗,于总说好了要请客呢。”

    何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梁思原一时停顿,转头轻声,“但我现在有点事,先等一会儿好吗?”

    注意到柜台前的人,女孩儿怔愣之后恍然地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在是否跟何菁打招呼上犹豫了一下,被她的威仪劝退,连忙道歉缩了回去。

    梁思原摘下围裙,跟另一个店员打过招呼,跟着何菁出了门。

    “她就是沈恋?”何菁走在前面,开口突然,还记得那封情书上的名字,“也是你们学生会的?”

    梁思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在对号入座,何菁已将他的沉默算作默认,理顺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反常的逻辑。

    “我说过,我不反对你谈恋爱。”

    “我没有。”梁思原不待她说完便否认道:“我们只是朋友。”

    “我也不反对你交朋友。”何菁平淡,“只是你应该清楚,你的每一个阶段最应该重视,放在首位的是什么。”

    “我知道,也并没有懈怠过。”

    “但你的努力是无效的。”何菁毫不掩饰,说:“一味追逐过多的荣誉除了浪费时间和消磨你创作的热情之外,没有任何好处。我已经跟你们主任打过招呼,以后在这方面会帮你审核,增加一些限制,一些无关痛痒的比赛就不要去了。还有,你才刚转了工笔,基础还没打好,考勤就差成这个样子,因为什么我这次不追究,你的成绩单在我这里不过关,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梁思原没有接她的话,停下跟随的步伐。

    何菁转身,觉察到这些年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根线迟早会因为狂风的拖曳而失控,明知结果要么放手,要么两败俱伤,却还试图对方向作出最后的把控,“你最好把我的话记在心上,寒假我会帮你找个工笔画的老师,重新改一改你画里那些取巧陋习。”

    “寒假我有自己的安排,恐怕去不了。”

    “我不是跟你商量。”何菁说:“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要做,就该做到最好。你现在拿的那些奖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被人夸几句就浮躁不知深浅,等你自己醒悟,风格定性难改,后悔都来不及。”

    梁思原深吸了口气,“您就一定要干涉我的生活吗?”

    何菁蹙眉,梁思原说:“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这些我都很清楚,后不后悔我自己担着,我的人生怎么样我自己负责,不劳您费心。”

    “你拿什么负责,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当我不知道吗?”何菁语气带了怒意,“摆人情钻空子,玩弄规则,用你那点小小的职权压人,同画室之间争强斗狠,这就是你选的路?”

    没有回答,何菁质问:“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吧,我不知道你还要我怎么样,将来抱着你父亲的灵位去监狱里看你吗?”

    “反正我在你眼里永远都是这么不堪。”梁思原轻轻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何菁的表情,直接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冬夜的风寒气逼人,可直到周身都冷透,凝滞的湖面上的冰碴好似都被风挟着刺进肌肤里,梁思原才发现自己离开奶茶店时把外套落在了店里,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冻得发青的手僵硬,屏幕摔在地上,崩开几道细密的裂痕。

    他还是没有跟沈恋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一个人留在画室赶了一夜的画稿,完成了一副工笔野望图。

    画入了人境,萧瑟肃杀,少了几分野逸,多了几分疏狂,笔墨顿挫间,连出一片铿锵之声。

    一时口舌之争,难免带了冲动,等到一觉醒来,梁思原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不愿退让,看了看摔裂的手机,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这天去一个小型的典礼上领奖的大巴上,梁思原正靠窗睡得迷迷糊糊,手机连续的震动惹人恼烦,好不容易挣扎着打开,屏幕上久违的名字瞬间将他的困意扫了个干净。

    “清姐。”

    “感冒了吗?”孟清语气温和,“怎么闷闷的。”

    “没有,睡了一会儿。”梁思原直起身子,从脚边的背包里翻出半瓶冷水来喝了一口。

    “你今年寒假也不放了吗,还有几天都快过年了。”

    梁思原点开日历看了看,犹豫着说:“除夕应该回不去,还有点事情没做完。”

    “你真的好忙啊。”孟清轻轻叹息,“那你到时候记得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我看她这两天买了好多年货,但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发呆,应该也很跟想你一起过年的,只是拉不下脸,不好开口。”

    梁思原不作声,孟清在电话里换了个位置,听起来像在沏茶,声音柔软而轻快,“对了,你今年生日会回来吗,我最近新学了一个红茶蛋糕,强哥和你妈妈都说好吃呢,就差你还没尝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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