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唐成跳起来,“考察团是不是有很多大领导啊,龙亮老师会来吗,我特别喜欢他的泼彩。”

    “名单里有就应该会。”梁思原递给他一份资料,说:“结束后有个座谈会,采购茶点水果的事你来负责,一起的还有许教授那边的两个学姐,你帮着提提东西,多照顾一点。”

    “放心,交给我,肯定不给你跌面儿。”唐成干脆应道。

    返校确认后时隔多日第一次去展会现场,当看到展厅外主题名称的时候,梁思原才彻底懂得这个接待人为什么是他。

    一路乐呵呵的唐成在进入展厅之后也安静下来,看一眼梁思原的表情,保持了沉默。

    不在展出时间,里面只开了几盏侧灯,昏暗的灯光下,那些经过临摹和二次创作的画悬挂四周,光影神韵之间,真有几分回到了石窟之感。

    那些线条和画面属于平宁一带的民俗画和石窟洞穴,当初这些作品的发掘和复原,就是由他的父亲梁默平一手主持完成的。

    这里每一幅画都来自他的团队,而走到最后,一副巨大的卷轴画铺开,上面笔墨繁捐,张弛有度,用了许多不同的笔法来还原了一副千年前平宁地区百姓的生活农耕图。

    景与人,劳作与信仰,新生与死亡,兴盛与颓唐,尽数表现其中。

    这幅画完成的时间很早,梁思原只在儿时见过几副草稿,知道父亲将成品无偿捐给了自己的母校,却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它完整的样子。

    何菁没有给它太多的修饰,保持了原始的装裱,把位置放得很低,使人如同在画中行路,随着脚步挪移,景色笔墨变化之间,时间与空间交叠,沧海桑田,蝶影迷梦,行至尾端大片留白之处,恍若隔世。

    如此,他能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已经大过一切专业的解说,何菁的设计之中,把他也变成了展览的一部分。

    他也是他们作品的其中之一。

    考察团如期到来,从下车开始,梁思原带着接待的团队,分分寸寸做得滴水不漏,事后借着茶歇的当儿,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唐成去见了自己的偶像,几句攀谈之后,龙亮把自己带来的一面题了“宁静致远”四字的扇子送给了唐成。

    “我今天简直像是活在梦里,师弟,以后你说啥就是啥,我再也不嫌忙怕累了,今后一定全力支持你在学生会的工作。”唐成捧着扇子,仔细研究上面的款印,连看也没看他。

    梁思原扫了眼时间,说:“你去大会议室看看,打扫干净,剩下的水果点心给大家分了,我给师姐留的蛋糕别忘了带着。”

    “放心,放心。”唐成应着,眼睛还没从扇面上移开。

    扫尾结束,一帮人正准备走,梁思原又被校领导叫住,返回展厅单独接待了不在名单内的另一个人,今年已经八十七岁高龄的李信鸿。

    年轻时候受过伤,李信鸿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最后那幅画,开口却道:“铸墨杯我看了,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未必有你这样牢靠的基础。”

    梁思原站在他身后,意外于他的评价,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比赛没有不拿奖的,他要是活着,应该为你骄傲,也感慨一句后生可畏。”

    李信鸿笑道:“你父亲是个非常正直且坚韧的人,他身上有一股精神,在任何地方都顶天立地,稳得住脚,所以他说什么,别人都服气。从他走了之后,这么多年他的团队再也没有出过突破性的东西,包括你的母亲,甚至你师父张谷春都多久没有出过新作品了,你却不一样,你身上没有他们的影子,人站在这里,倒自成一支,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十分难得。”

    梁思原沉目,扶着轮椅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我有我自己的支柱。”

    “孩子,前途无量。”李信鸿示意他离开,随着轮椅慢慢转动,缓缓道:“国画要多用真情,容不得分毫取巧,你已经不必跟其他人比较,往后的日子,得多问心。”

    梁思原听懂他的话中之意,应下,“晚辈受教了。”

    “我来之前,去了你们的画室。《晓妆览镜图》,是一副好画。好在何处,不遮掩。”

    李信鸿道:“如果你不介意,四月份我有一个展出,想拿去给大家看看,给他们介绍一下,梁思原和属于他的作品。”

    梁思原顿了一步,迟迟道:“多谢前辈,那幅画……”

    他起了犹疑,李信鸿说:“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你有顾忌,不愿意也无妨,来日方长,我信你不会只有这一幅作品。我活到这个年纪,一把枯骨,只要相中的苗木根正,便愿意化泥,你还很年轻,老头子一时半刻也不会死,慢慢来。”

    李信鸿是当世水墨泰斗级的人物,也是少有的创作盛期如此之长的人,至今仍活跃在画坛,书画界叫得上名号的人,大多都受到过他的指点。

    李信鸿也来参观了展出的消息一在画室传开,几个人对梁思原的犹豫都显得不可思议。

    “你要是拒绝了李信鸿,信不信我当场自刎血溅你脸。”唐成拿着镇纸往脖子上比划。

    梁思原看着面前那副仕女图不说话,画中的女子透过镜子的裂痕看着她,面容破碎,目光是一道残缺的刃。

    “创作者创造了自己的作品,就不能害怕别人的评价,既然他认可了你,无论如何,你的画已经成功了。”杨友安说:“你的路与我们不同,但也要抓住机会,不经磨砺是不会进步的,张老师是你的启蒙老师,你在学校受到的教育对你来说已经太习惯,太在你的舒适区里了,你应该走出去,去听更多人的意见。”

    “对啊,那可是李信鸿,这种橄榄枝你不接,劝不住你我都要后悔一辈子。”唐成扭头看郑鹏,“老郑你说对吧?”

    郑鹏攥着手里的笔,沉闷地嗯了一声。

    “好了,你们也别逼他了,他肯定有他的想法,你们让他自己静静吧。”吴曼说:“都去干自己的事,别围着给他压力了。”

    梁思原心乱如麻,从奶茶店收工后,自己去找了张谷春。

    “我觉得我是在拿别人的苦得自己的利。”梁思原心里悬着的瓶碎,“我之前取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可这幅画一完成,我就更觉得自己可鄙,她越是看着我,那份不知情锻成的箭就在我身上刺得越深,我没办法想象她被挂在墙壁上,一日日受尽别人的眼光和评判。”

    他言语说得凌乱,张谷春缓了一会儿,在他俯下身捂住脸之后,说:“这是你的误区,你的痛苦并不是被你当做素材的人的感受,而是来自你自己。”

    梁思原沉默,张谷春说:“人是人,作品是作品,即使你以人为底本,你的作品也不可能完全还原于人,其中不止有你个人的主观色彩,还有材料、技法的局限。而创作本身是一种倾诉,听者如何,万人自有万种看法。你画里的苦,在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属于某个人,而应是苦这种滋味本身,这种情感越适用于大众便越好。你不必因此而有负担,愁苦是众生皆有的时刻,何况你的画里还有一份倔强和执着,它并不负面,画得虽支离,笔触却带呵护之意,落在纸面这一方狭小的空间上,天地怜爱,生民坚韧。虽为仕女图,闺怨之题,却不乏刚强之笔。李先生眼光毒辣,这确实是你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

    张谷春站起身,“但它终归属于你,你有决定它去向和未来的权力,如果真的不愿意,觉得有负担,那就从心而定,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是要跟李先生说清楚,他是个很懂得爱护后辈的人,不会因此就对你有意见。”

    很久,梁思原才阖目缓过一口气,“谢谢老师。”

    张谷春拍了拍他的背,“你这段时间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到你这个阶段,其实不用太在乎结果,有什么事尽力就好,放松一点,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梁思原点头,没有解释。

    当天晚上,他写了一封邮件拒绝了李信鸿的邀请,李信鸿的回信很简单,只说希望还能看到他更多的作品。

    次日画室里炸了锅,在唐成痛心疾首的时候,梁思原却请了假,坐上了回家的车。

    西平胡同里,孟清家坑坑洼洼的大门换了新的,敞开了半扇。

    阳光下,对面几个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的女人正朝这边看着,嘴里窃窃说着什么。

    梁思原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听到里面的水声,还是走了进去。

    院里的水龙头开着,盆里已经接满溢了出来,里面一大堆衣服沾着秽物。

    梁思原伸手把水关了,往院子里一扫,往日吃饭的小桌子被洗刷过,已经晒了个半干,晾衣杆上搭着拆洗的被褥还在滴水。

    “小弟?”孟清端着一盆污水从屋里出来,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梁思原回神,没有回答她的话,“你这是……”

    “我收拾一下。”孟清笑着,“这段日子折腾得太乱了,想打扫打扫换个心情。”

    “我帮你。”梁思原没来得及多想,接过她手上的水盆,孟清这次难得的没有拒绝。

    他把污水倒掉,换了新的把里面的抹布淘洗干净。

    这个时节水还是凉的,孟清拿了抹布去擦架子的时候,梁思原看到她的手被泡得发皱。

    几天不见,屋子里又少了很多东西,梁思原注意到破损的电视柜和屏幕上的一道裂痕,没作声,身边的孟清蹲下去拿暂时放在那里的茶叶罐,却迟迟没有起身。

    “清姐?”梁思原看出她不舒服,矮身去扶她的手臂,手刚碰到,孟清忽地颤了一下,轻吸一口气,躲开了他的触碰。

    “没事。”孟清态度躲闪,“我没事。”

    她扶住木架,仓促间强忍着站起来,简单的一个动作,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她还想假装无事,将茶叶罐放回原处,边上的抹布却掉在地上,让她一时僵住,眼眶飘了红。

    “小弟。”孟清轻声,“你先回去吧,现在家里乱成这样,我也没办法招待你。”

    梁思原看着她没动,孟清抬头说话,却被他抓住了手,动作不粗鲁,却也没能挣脱。

    她衣衫宽松,袖口很轻易地便被挽起,露出了小臂的点点青痕,再往上一节,手肘上一大片还未结痂的擦伤。

    “吴芳又来找过你?”梁思原语气压抑。

    孟清摇头,梁思原问:“那是赵艳?”

    孟清还是摇头,“陈警官常常过来,从那之后,她们再也没闹过了。”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摔成这样。”

    “小弟,你别问了。”孟清抽出手,把袖子扯了下来。

    梁思原蹙眉,看着院子里的东西,想着她到底还会跟谁有接触,忽然背后一寒,问出口的那一刻,连自己都不相信,“许强?”

    孟清一咬牙,没有答他的话。

    梁思原后知后觉想到一些可能性,在她逃出去想要去洗那堆衣服时拦住了她,“连他都这样对你,你还要帮他。”

    “他不是故意的。”孟清抬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如果连我都不管他,难道要把他送回他妈妈那里继续被当一个牲口一样对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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