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妈住六楼,就跟自己男人出去买个菜的功夫,用他弟弟拧玩具车的小螺丝刀把防盗窗给卸了,搞得满手血,从空调外机上爬出去的,到二楼一踩空,人直接摔了下去,拖着断腿跑了半宿逃回去的。”

    公交车上,孙一帆滔滔不绝,“这事儿今儿一早都传开了,说他半夜一见了自己媳妇儿哭得跟什么似的,满胡同都听见了,太离谱了。”

    梁思原抱臂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孙一帆回过头来,悄悄压低了声音,“虽然那男的听着也是个爷们,但我还听说,他媳妇儿趁他不在家,又谈了一个年纪小的,俩人前几天还当着他的面约会呢,就是欺负他是个傻子不懂,看不出来。”

    平静的湖面被一个浪头击得粉碎,梁思原睁开眼睛,“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这么说。”孙一帆不以为然,“我之前还见过那女的呢,那么漂亮一人嫁给傻子肯定不甘心,而且他还比她大那么多,结婚这么多年了,她报复性选择找个小的也很正常嘛。”

    “几句谣言,学什么长舌,坏别人声誉。”

    “哎呀,我这不也就是跟你说说么。”孙一帆还是没当回事,“你们家离那么近,你怎么都不爱打听事儿呢,据说那小白脸也是学艺术的,家世特别好,搞不好我们还认识呢。”

    “一想到我们身边居然还藏着个这样的人,我大腿都要拍烂,你说他图啥啊,那女的再漂亮也比他大那么多呢,又没钱没背景的,还是二婚,还生不了孩子,太炸裂了。”

    “感情不是拿这些来衡量的。”梁思原沉静,“过分看重利益,谈的是合作与交易,而爱人一旦开始增添筹码,爱就已经变质,扭曲的内核本就配不上一颗真挚的心。”

    孙一帆听得莫名其妙,“讲得这么复杂,好像你谈过一样。”

    梁思原没应声,重又闭上了眼睛。

    “对了原哥。”孙一帆又道:“我们一会儿吃饭叫上华哥呗,咱那时候七零八散的,谢师宴都没吃,前段时间我遇见他,看他变了好多,好像是跟师娘闹了矛盾,正好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也让他开心点。”

    艺考时程庆华对他上了不少心,看望是应该的。

    约好的人在机构门口集合,有几个女生特意带了花,程庆华本来还在上课,从窗外一看到他们便认出来,课堂立刻变成了师兄师姐们的介绍会。

    有孙一帆在,永远不会冷场,程庆华笑着跟他们每一个人说话,整个人从头到脚却再没有从前的精致干练,仿佛罩了一层灰扑扑的尘,乌突突的眼底盛满了疲倦。

    “梁思原。”程庆华忽然点到他,“你是我带过最好的学生,你的速写我还就留着,时不时就拿出来给他们看看,正好,你今天来了,来给你的师弟师妹们做张范画,让他们看看,能考G大状元的应该是什么水平。”

    梁思原看了一眼,“您要再考验一下我的色彩吗?”

    程庆华笑得深了,招呼他到自己跟前,“来。”

    程庆华这节画范画用的是丙烯,讲台的矮桌上插了一瓶花,时间久了,已经有些枯萎,桌布也是皱的,画面挤在一起,衰败而显得格外拧巴。

    梁思原过去的色彩向来用得谨慎合矩,每一笔都有契合的程式,稳扎稳打,于无错中寻求出彩之处,可这次一落笔,画室里就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没有底稿,没有起形,鲜艳的大色块如同干旱大地上奔腾的涛涛江水席卷而去,填补了无数饥渴的罅隙,一笔笔蘸着生命之春,在纸上开出花来。

    不勾型,型却准得可怕,那些浓烈的颜色抹开,热烈而不突兀,枯萎的花朵反而展现出炸裂的生命力,让低下的头也显得蓬勃。

    朝气不只属于初生的花朵,还有同样热切地奔着宿命前进的花儿们,于是褶皱成了年轮,有限的生命在人们的视线中延长,变为半个永恒。

    一幅画,抢尽了风头。

    “让你做范画,你那是示范呢,还是炫技呢?”花团锦簇的画室外,得了清净,程庆华玩笑,神情间却带着满意。

    梁思原坦然,“让他们看看美术生有多酷,不好么。”

    “哇,什么啊。”孙一帆张着下巴,“原哥你这明明就是赤裸裸的大型劝退现场,什么夸张的色感和变态的形体啊,太恐怖了。”

    “孙一帆,你跟原哥认识那么长时间,居然还没习惯天才的光环,我们原哥什么时候不恐怖,当年速写全校无人能敌。”

    “哎,不对,他明明也输过。”孙一帆头发都跟着跳起来。

    有人笑着迎合,“对啊,联考状元嘛,吴珊珊。”

    “对对对!”孙一帆来劲儿道:“0.1击败了我们的大魔王,简直大快人心。”

    “不过我听说吴珊珊好像家里条件不好,考上了T大油画没去,回老家当美术老师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大家看向程庆华,见他脸上露出惋惜之色,顿时肚明,听他说:“所以你们还是幸运的,能顺顺利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都要更加努力,给自己搏一个好前程,有机会的话,也能用自己所学,反馈给这个世界一点什么,就算没有白来过。”

    “为山河立传,为热血传情,为百姓留名,于绵绵历史长河的奔流之中万古流芳,无愧于心也不负于艺,老师,我这畅想可够狂妄?”一人笑着对程庆华道。

    另一人嚷道:“那又怎么了,少年人不狂妄算什么少年!中国乃至世界艺术都多少年没出过大家了,我们怎么就不行,咱们搞艺术的就应该敢想敢干,就要带着我们自己的文化,走在世界的最前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作品,都记住我们的名字!”

    一众人乘兴而来,带着蓬勃壮志,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酒过三巡,有人逐渐离开之后,周围稍微安静下来,一个声音带着餍足的感慨叹了口气。

    “即使将来不能留名千古,求个桃李满园,家和兴旺,像程老师一样,人生也多圆满啊。”

    程庆华没接话,笑着摇了摇头,借口起身去洗手间。

    梁思原作为除了几个女生外唯一没喝酒的,安排好其他人回家的出租车,久久不见程庆华回来,才觉出不对,买了包烟塞给门口的保安让他帮忙看着点剩下的人离开,自己去找了一圈。

    楼道里漆黑一片,梁思原听到那道微弱的哽咽声时,一时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原地停留了两秒,走过去,一侧的感应灯昏黄,照亮了坐在那里的人的狼狈。

    程庆华喝了太多酒,头也没抬,接过梁思原递上来的纸巾,胡乱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冷静一点后,眼睛空洞地盯着面前的地板。

    也许是憋了太久的苦闷无人诉说,借着酒劲儿,忽略了师生的界限,程庆华开口,“我离婚了,就在前天下午,她让司机来接我,我以为她是愿意和好的,还很高兴地买了花送给她。”

    梁思原不言,程庆华说:“她家里条件好,而我只是个普通家庭,她爸爸做大生意,一直看不上我,是她说她不在意,让我听她的,反正日子也是跟她过,她还说她喜欢艺术家,喜欢看我画画,在我开不了张想换份工作的时候让我坚持住别放弃。”

    “可你知道她最后说我什么?”程庆华语气又带了哭声,“吃软饭,我死都没想到她会这么看我。”

    “老师。”梁思原轻声,“我送您回去吧。”

    程庆华低着头,梁思原伸手去扶,听到他说:“人心善变,愿意心疼你的时候对你百般温柔,觉得你什么都好,可一旦心硬起来,连一个挽留的机会都不会给。当初的承诺,那些半真半假的吹捧夸耀,即使当时是真的,原来真心也是有时效的。爱一个人再小心翼翼,等你不再是最能让她开心的人,开始让她觉得烦了,爱就成了一场伤人伤己的笑话。”

    “您醉了。”梁思原说。

    “是醉了,却醒了。”程庆华笑了一下,笑意如投石入湖,很快不见了踪影。

    梁思原安顿好程庆华,回到西平胡同已经很晚。

    他经过孟清的家门,里面已经熄了灯,脚步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昏昏然回到家,何菁还没睡。

    “喝酒了?”从平板上的画前抬头,何菁看了他一眼。

    “没有。”梁思原把外衣脱下来,“送了送同学。”

    他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缓了两秒,出来仿佛随意提起,“听说许叔的腿受了伤,您白天去看过吗?他还好吗?”

    “骨裂,不要紧。”何菁淡声,“孟清已经带他去做了检查,今天陈警官也对他们两家做了约谈,吴芳已经另有了家庭,那边对她这些事情也很厌烦,有了这一次,以后应该会有所收敛。”

    “但愿。”梁思原到厨房热了一杯温牛奶,换掉了何菁桌上的咖啡,“您也早点休息吧,我明天中午回学校,上去收拾一下,明天就不再跟您打招呼了。”

    何菁写着什么的笔停下,嗯了声,说:“你们校区近期有个展会是我做的,国画院下个月的考察项目,领导们会过去参观,我问过你们校长,到时候会让你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接待一下,你提前准备好,不要露怯。”

    “知道了。”梁思原答应。

    次日晨跑,他多带了一份早餐放在孟清家门前久不使用的牛奶箱里,给她发了条短信,偷偷躲在暗处看着她拿回去,见她精神还好,没有当面道别。

    铸墨杯的获奖名单已在内部流传,只差最后宣示公布,梁思原提前知道谢临获得了山水组三等奖的事情,跟张谷春两个人都忍着没说。直到官方消息确认,他打过电话去道贺,那头谢临才刚睡醒,迷迷糊糊对自己得奖的事满不上心,好一会儿,才懵懵然道了声谢谢,言语间没有什么喜气。

    “你才刚入门,这个成绩已经非常优秀了,不要骄傲,有不懂的多问你们陈老师,找我也可以,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张谷春话语和蔼,眼睛里一直挂着笑。

    谢临老老实实应了,梁思原却觉得有异,获奖公示的文章又看了几遍,目光停留在山水组一等金奖的那副画上。

    “怎么办,现在看他拿首奖我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画室里,唐成拿着报纸,“不过幸好师弟转了花鸟,他们T大今年好嚣张啊,山水画双子星都出来了。这个陈泓好像是陈文石教授的儿子吧,他今年应该快研究生毕业了,居然这时候杀出来了,真是开窍不一定在何时,之前也没见他有什么水花,谢临倒是真牛,才大一就出这种风头,看来T大这一届的学生不好混啊,这不得被他压着起码三年出不了头。”

    “我转花鸟该庆幸的是他们。”梁思原从他身边走过,俯身拿了支笔,“拿长项压我的短板,他也未必拿得出手。”

    唐成被他噎住,回过头跟吴曼告状,“师姐,你看他,狂成什么样子了。”

    吴曼只是笑,杨友安从外面进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打印论文。

    唐成看着他们离开,叹了口气,“唉,马上他们都毕了业,老师又不招新,这画室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还心疼别人呢,我才惨,还要在你的光环下挣扎一年,精神都要扭曲了。”

    梁思原挑眉,“扭曲的人要不要跟我去看个展,下个月接待国画院的考察团,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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