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二十三岁嫁给许强,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即使有过心动,也只是青春里情思萌动的无疾而终。

    那些年有很多人说过喜欢她,可对她来说,许强是其中唯一一个把言语化作行动的人。

    谁也不能否定,许强对她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可他们的婚姻让她受尽委屈,他却怀揣天真的爱意,从不自知。

    病房里的寂静被打破,门打开,何菁拿着一个箱子进来。

    梁思原顿了一下,将孟清身上的被子整理妥帖,起身迎上何菁的目光,情绪藏不住,也不刻意遮掩。

    “让清姐好好休息吧。”梁思原说:“我明天再过来。”

    何菁没应,看他的眼神愈深愈迷惑。

    之后的两天,梁思原按时把三餐送到医院,孟清身上都是皮外伤,缓过那口气,对他们的照料过意不去,又惦记着许强,便说要出院。

    何菁劝着,让她听医生的再多住一天,孟清拗不过,只好答应第二天中午做完检查再走。

    次日梁思原到医院接她,病房门开着,何菁站在门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去。

    “非要他们家把你搞死才死心?那傻子有什么好?我说了让你跟他离婚,听不懂人话吗?”

    年轻男人的语气生硬,“他们家彩礼我还,用不着你卖身又卖命。你别再回他家,今天就跟我去津州,我给你租房子,你去了照样什么都不用干,我养,就当还我欠你的。”

    “我也说了,我的家庭跟你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欠我,我不会跟你走,也不用你养我。”

    孟清坐在床边,用一顶帽子遮住了被剪得凌乱的头发。

    “小亮。”她望着地面,“我嫁给强哥不是为了钱,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两个是真心的。”

    “你脑子被他们家人打坏了,你到底是受虐狂还是缺心眼?他们家不就是把你当生孩子的工具,一发现这个工具不好用就想把你踹了。许强他算一个正常男人吗?他能保护你吗?他就是个好赖不分、别人几句话就能骗得团团转的智障,他自己都在受欺负,你还指望他什么?真心有什么用,能让你少吃苦头?”

    “他只是生病了,你不该这么说他。”

    “他病不病不知,你是病得不轻。”孟亮说:“我很忙,不想浪费时间,你回去拿户口本和身份证,下午就带他去民政局离婚,我定好票,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你自己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孟清坚持。

    孟亮板着脸,“那你就别让警察给我打电话来给你收尸。”

    孟清不言语,孟亮暴躁,“你到底听没听到?”

    忽视何菁的阻拦,梁思原走进病房,拿起放在床边的东西,若无其事道:“清姐,都收拾好了,你跟我妈先去车里,我去办手续,很快。”

    孟清借他的打断解了围,点点头起身,看看气闷的孟亮,欲言又休,跟着何菁先一步离开。

    人一走,梁思原脸上的温和便散去了大半,“你说话太难听了。”

    孟亮瞥了他一眼,“只会说好听的有用吗?”

    “她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给她添堵的,你可以不认同她的处事方式,但也应该给她起码的尊重。你是她的亲人,现在最该关心的是她的身体,而不是逼着她立刻作出改变。”

    “你算什么,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管?”

    孟亮不耐烦,“我尊重她许强会尊重她吗?他们家人打她的时候会给她时间做好准备吗?不关你的事你在这装什么好人。”

    “我不算什么。”梁思原说:“只是想提醒一句,你虽然是她的亲人,可要让她依靠之前,是不是也应该先给她一点信心和安全感。她一早就知道许家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向家里开过口,你作为受益者,心里不清楚吗?”

    没有回答,梁思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坐到车上时,孟清在前面低头看手机,试图隐藏,还是掩不住难过,“我们走吧,小亮回津州,不过去了。”

    车子缓缓向前,梁思原偷偷看孟清的侧脸,那里伤痕未退,金色的阳光下面色却纸一样的苍白,明眸暗淡,人恹恹的,没有什么精神。

    胡同路窄,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何菁退出去给别人让路的功夫,再进去时巷子里已经多了很多人。

    当梁思原先一步下车给孟清拉开车门,何菁犹豫了一下,才跟着下去,看到孟清低着头,把大半张脸藏在领子里,回避视线对梁思原说:“我自己来吧。”

    梁思原没有把东西给她,而是道:“我帮你拿到屋里,今天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你想去接许叔的话,我也陪你一起。”

    他还想做好一个弟弟,孟清摇了摇头没说话,从包里拿出钥匙,沉默地去打开了大门。

    “孟清的事我会帮忙的,你明天就回学校,铸墨杯的结果马上就要下来了,能入选的话还要准备展览的事宜。”回到家,何菁率先开了口。

    梁思原把外套挂起来,“既然结果已经确定,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我想把假期过完再返校。”

    何菁想反驳,梁思原回头,“好长时间没回来,我跟孙一帆约好了,这几天同学们一起聚聚吃顿饭,总不好食言。”

    何菁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略显得反常,“铸墨杯的评委都是圈内的名家,颁奖仪式你还是要重视一点,玩归玩,早一点收心。”

    “我知道。”梁思原答应,又问:“您知道许叔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陶医生跟卫生所的人通过话,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那天打伤了两个人,还对警察动了手,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也分不清谁是谁,自己在什么地方。陶医生说他这样除了目睹生父的死受了刺激之外,跟他母亲在他幼年时的虐待有很深的关系。”

    何菁说:“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可怜人。”

    “清楚自己是这样,就不该娶别人家好好的姑娘进门。”

    何菁蹙眉,梁思原说:“我先上楼了,您早点休息。”

    “梁思原。”何菁叫住他,“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孟清,许强的母亲一直不承认他的精神有问题,前天晚上胡警官打电话,说她又去卫生所闹了半宿,把人接回家了。”

    “你在孟清面前不要提去接许强的事情,等过了这两天,许强的情况好一点,派出所会再对他们进行调解。”何菁说:“但如果吴英她们要来的话,瞒也瞒不住,你万一遇到了不要管,直接报警,他们会处理的,不要再像之前那么冲动。”

    梁思原嗯一声,眼睛望着前面,走自己的路。

    吴芳还在家里守着许强,孟清出院,吴英打着探望的名义上门,是他们都能预料到的事情,好在那时何菁在,当着她的面,陈威又及时赶到,让她连嘲讽的话都收敛了许多,没惹出什么是非。

    许强被吴芳关了起来,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一时半会儿之间,两个人也没办法见面,连民警上门,吴芳都叫嚷着自己的儿子很正常不是神经病而拒之门外。

    一个本就濒临崩溃的人被囚禁在自己几十年恐惧的源头,自从孟清知道这件事之后,梁思原便看着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白天跟何菁说话还好好的,夜里便哭得眼睛红肿。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恍惚之时,孟清甚至对何菁哭诉,想过去对吴芳道歉,无论如何,先把许强带回来,知道他是安全的。

    何菁阻止了她的念头,虚无地安慰她会有办法好起来的。

    “我们两个之间,是不是真的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孟清泪眼婆娑,声若游丝,字字仿佛泣血,“可我走了就没事了,他自己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

    谁也没有回答她,好像答案本就摆在那里。

    可就在那天晚上,在大家都不抱希望的时候,西平胡同昏暗的路灯下却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巨响。

    凌晨两点多,梁思原还没睡,在听到砸门的声音的那一瞬间,手里的笔跌在纸上,鞋也没来得及换便跑出了家门。

    仅隔的几步之外,一个男人正趴在孟清家那扇饱经摧残的大门前不停地用手敲打着,嘶哑的嗓子不成调,发出呜呜的低吼。

    他脸上是血,手上也是血,裤子满是灰土,整个人狼狈如一个真正的疯子,可梁思原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许强。

    当那扇门打开,黑夜里硕大的阴影跌进那一抹浅淡的月色,遮住了大片的纯白,那双纤细的手却在一个短暂的僵滞后,揽在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大半条胡同,零星的灯光渐渐亮起,好奇的人从窗户里露出头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梁思原在那一刻退了回去,人紧靠在关上的门后,压抑的呼吸几欲碾碎了他的胸腔。

    那些交缠的血泪里没有他的位置,他爱着的那个人,人生中最大的喜乐与悲痛,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直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与她有关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在她的爱人回来的时候,主动做一个知趣的人。

    一扇亮光随着内门的旋转铺洒在眼前不远处,他感到自己仍旧是那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藏在暗处的拳头握了又握,却攒不出一点力气,抬起头,何菁站在门内,正披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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