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弥漫着水汽和清创药混合的气味,厨房灶台的锅里滚着水,油烟机没开,散得到处湿漉漉。

    何菁下了楼,看到梁思原好好的站在那里,松了口气。

    一锅面越煮越黏,直到烧干水分,空气变得焦糊,守在旁边的人却始终没有反应。

    何菁发现后走过去关了火,梁思原才回神,声音钝钝的,“我会收拾干净,抱歉。”

    何菁抬眼,记起他上一次做早餐,还是他刚上大学开学的那天。

    那时候他也不愿意走,向她提出晚一点再去,因为许忠的案子,警察上门调查,孟清只是过来说了几句话,他便没有再提。

    “只有这些了。”梁思原把面包和果酱拿过来,在她面前放了一杯热牛奶。

    何菁坐下来,以为这是他的让步和示好。

    也许孟清昨天的话足以让他死心,他已经认清自己的错误,不再执迷于那份青春萌动而生成的畸恋,等他在外面遇到了更合适的人,自然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两个人彼此沉默无言,吃完了早餐,梁思原把盘子收到水槽冲洗干净。

    “学校那边,我还有些事需要交接。”梁思原话说得很轻很慢,像因思考而出神,“走之前回去一趟就好。”

    他已经同意出国,何菁也不再强逼,“你安排好时间,我送你。”

    “不用麻烦。”梁思原面容麻木,“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何菁蹙眉,“你还要跟我赌气。”

    梁思原迟缓地摇头,既不悲也不喜,十分平静道:“我只是现在才认清,我不该对你有太多的要求这件事。”

    “你又想说什么。”

    “你要的是一个听话的传承人,你对我付出的所有成本,都是基于这一点之上,我身上那些与此无关的旁支斜逸,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梁思原,你现在听不进去,以后会明白,这条路我跟你父亲都走过,我们给你的安排就是最好的选择。”何菁说:“你再怎么样也是我儿子,我不会害你。”

    “一个人的人生从来没有最优解,这种掌控欲的借口蒙蔽不了人一辈子。你用母亲的身份剥夺了我们之间平等的权利,我只是你教育的成果,是你为了验证自己正确的产物,一旦你觉得我的样子跟你的预期差别过大,就只剩下销毁这一条路。”

    “你做出那种让人恶心的事情,就该想到后果,我如果是你说的这样,早就该跟你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让你去留学就有这么大的意见,我唯一一个一劳永逸的机会就是当年就不该决定生下你。”

    人在情绪之下口不择言,何菁看不起自己的偏激,更愤怒于他的态度。

    “我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了,以后,也不会再碍你的眼。”梁思原从她身边走过,何菁还坐在原位,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阖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当天,梁思原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从家里搬了出去,何菁给他报的语言班距离很远,也没有宿舍。

    梁思原本来打算找个短期的合租房,跟着中介看房子的时候偶然遇到谭峰,才知道他跟赵阳就住在这附近。

    即使赵阳百般不愿,谭峰还是暂时收留了他,搬过去的当天,为了分担一部分房租水电,梁思原在附近的烧烤摊找了一份临时兼职。

    青艺赛的颁奖礼梁思原没去,他回学校的那天除了办几个手续走流程之外,只见了张谷春一个人,把谢临的事说清楚,在他的办公室待了不到半小时便离开了。

    何菁已经提前跟他说过,张谷春对他转专业出国的事只字未提。

    画室里还有很多积压的画,他一走,这些东西就成了废纸,梁思原思虑再三,还是清理出来,怀着忐忑的心给李信鸿写了一封邮件,向他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和请求。

    李信鸿联系他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又要了他的电话和账号,给他打了一笔钱。

    “《织罗仕女图》我帮你收着,不会公开展出,其他的,算我的私人收藏。”

    把画交给他的那天,李信鸿对他说:“出去了处境再困难也要坚持,你是个有韧性的人,不该轻易退缩,像你童子功这么扎实的已经很少见了,不要遇到阻碍就放弃,功亏一篑,再捡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梁思原没有轻易应许,只是道谢,李信鸿说:“以后有新的作品,记得拍张照片让我看看,有什么困惑,也可以写信问我。”

    离开前,李信鸿还在对他强调,“学习是要紧,但你记住,一定不要放弃你的基础和风格,国画需要人才,你在外面学到的东西,最终还要回到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梁思原沉默,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迷茫。

    外语班的生活很枯燥,时间紧,需要学习的内容很多,烧烤摊八点营业,他九点四十五才能赶过去,手臂还没好,只能干些传菜擦桌子的活儿,老板看他年纪小,动作还算麻利,倒也没嫌弃,每晚还管一顿宵夜。

    谭峰练拳下班回来得晚了,隔三差五也过来买瓶啤酒跟着吃几口。

    “就打算这么灰溜溜地逃了?”这天回去的路上,谭峰问他。

    “她心里没有我,我继续待在那里,会让她不安。”梁思原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想通了就别像个死人一样。”谭峰说:“你这脸色比家里的地板都难看。”

    梁思原不说话,谭峰瞥他一眼,“还有几天就走了,别想太多。”

    他的护照签证都已经下来,早上何菁的助理给他送来了其他需要的文件,学校的负责人也都已对接好,机票定在下周三,还有五天的时间。

    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候西平胡同会变成什么样子?孟清呢?

    梁思原停下脚步,心口隐痛,“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梁思原给孟清发了一条短信,约她在澹江公园见面。

    孟清没有回复,梁思原也没有抱有什么期望,可那天晚上,他在临湖的石阶前等了两个小时,在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还是见到了她。

    “要走走吗?”孟清这样问他。

    “好。”梁思原只有答应。

    两个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穿过绿荫,路灯的间隙变大,光影暗下来,远处拉手风琴的声音也越来越稀薄。

    梁思原慢慢意识到,孟清在把他引到一个无人的荒僻处,她还愿意最后再见他一面,可她并不希望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被任何人看到。

    “这边。”梁思原出声,领她在一个安静的石台上坐了下来。

    乱石丛中,阑珊的竹影落在身上,空间狭小逼仄,孟清没有再回避,与他并肩坐着。

    是她先开了口,对他说:“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要放在心上。”

    “你可以忘了,但我会一直记在心里。”梁思原并未应承她的话,话语说得很轻,又打起点精神,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她,“我要走了,就不能再替你保管了,还是还给你,否则的话,我这一生难安。”

    孟清一眼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小弟,你不用这样,你并不欠我的。”

    “我不是傻子,你也不要再维护我了。”梁思原说:“比起你给我的,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是我的能力有限,能还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只是把它们用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弟弟,还有你的丈夫。”

    信封鼓鼓囊囊,比之前更沉更厚了一些,孟清抿唇,看到压在旁边的一个文件夹,拿出来看了一眼,沉寂的心猛然一痛,诧异地看向梁思原。

    “你留着,等拆迁款定下来之后再拿出来。”梁思原盯着远处漆黑的湖面,“有没有用,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用什么跟他们做了交换?”

    “谅解书。”梁思原淡淡笑了一下,“其实还是我赚了。”

    “清姐。”他沉下一口气,忍耐胸口那些凉风穿堂的冰冷压抑,“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十八岁的生日愿望很灵的,我可以存起来慢慢想。”

    孟清抬头,侧目看到他红了眼眶。

    他并没有看她,这些日子的挣扎同样让他变得憔悴,“我想了很久,连自己都觉得贪婪,我有很多的愿望,希望你健康,快乐,希望许强能快点好起来,希望你的事业顺利,一生平安,事事顺意。可想到最后,觉得那些都不过几句祝福的空话,我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能不受束缚,自由的做自己本来的样子,至于其他的,我相信你都会得到。”

    “你应该把这份愿望留给自己。”孟清轻声,“人的一生,也只有一个十八岁。”

    “可我的十八岁,心里想的只有你一个。”梁思原转过头,收敛好的情绪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还是如溃堤之水,在浓重的夜色中漫漶开来,“我是靠着你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和鼓励,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可我不知道,天亮之后我到底应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我想过死缠烂打,厚着脸皮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是我错认了自己的心,以后我会跟你保持好距离,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害怕我的靠近。”他竭力想要止住那份颤抖,却无能为力,自嘲地扯出一个笑,“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还是爱你。”

    “你不用再拒绝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你是一个有很多的勇气和力量,自己就能渡过难关的人,不需要我自作多情的帮助。”他像是受惯了伤,千疮百孔的心在面对新的利箭袭来之前,便匆忙地举起盾牌,伤口却还是流出血来,低下头,轻声道:“可我还是爱你。”

    情浓到极致,一颗心比红宝石更加耀眼,言语不再掩饰,在她沉郁的生活里掀起滔天巨浪,震耳发聩。

    孟清不知所措,自从这层窗户纸杯戳破之后,她脑海里便时不时闪过许多过去的画面,有很多在当下不曾注意的,回忆起来竟也格外清晰,可她比谁都清楚这个错误的荒谬。

    二十岁的爱,离她已经太遥远了,远到让她感到震撼。

    “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好似先前的坦白已经用光了力气,梁思原声音渐弱,“你会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孟清看着面前的人,将他的脆弱和孤勇尽收眼底,心口疼得要裂开,望着他潮湿的目光,百感交集之下,轻轻扯出一个笑,夜色朦胧之下,颓然而绚烂。

    她伸出手安慰他的脊背,抹掉他脸上的泪痕,“那就把我的勇气也给你,愿你以后的路尽是坦途,就算我们得偿所愿。”

    孟清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却还是在他靠过来抱住她的那一刻,被那些年少的泪水灼伤,覆在他脊背的手轻易地触碰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久,缓声道:“你希望我为自己而活,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我也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希望我们都能自由。梁思原,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不能,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这世上好女孩有很多,你会遇到属于你的缘分,我只是你青春里的一个岔路,慢慢就会忘了的。”

    她说:“你不要哭。”

    那晚是怎么分别,梁思原记不清,孟清给了他所有的体面,他在澹江路的分道口看着她离开,心却还是碎在了那一步步渐行渐远的距离里。

    “喝一点,还能让你再睡几个小时。”

    烧烤摊已经关门,门前的台阶上,谭峰把预留的啤酒打开递给他,“你这样坐一夜也改变不了什么,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梁思原接过那瓶啤酒,被谭峰碰了一下,仰头喝下去,一双眼睛被酒精催得更红。

    “我走之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酒喝到末了,两个人都没有醉意,谭峰望一眼远处盯着他们手边没怎么动过的烤肉的流浪狗,说:“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咱俩的事,就不该那么轻易地一笔勾销。”

    梁思原沉默,片刻,在谭峰毫无防范之际,喝完最后一口酒,忽然抬手把那个空酒瓶砸在了自己头上。

    碎掉的玻璃溅在谭峰身上,他拧紧了眉头,看着梁思原一动不动,平静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我就不欠你了。”

    谭峰没说话,怀疑他也许真的离发疯不远了,可这个人又永远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血从发间流下来,淌过眼角也像毫无察觉,低声对他说:“西平胡同拆迁之前,帮我看顾好孟清,许家的人不会轻易守信的,哪怕只是报个警,别让她受伤。”

    “我不帮呢。”

    “算我求你。”梁思原迟钝地看向他,“到拆迁定下来,只有这一件事,最后一件。”

    谭峰无言,梁思原便懂了,对他道了声谢谢。

    这一夜到底没睡,早上八点多,谭峰把他送到机场,很想问一问,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可这话说出来太像一句讖言,谭峰目送他离开,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目的地跨越大洋,飞机驶入云层,梁思原靠在小窗旁,垂目看着阳光普照的故地。

    他心里的荒原已经燃烧殆尽,过往都变成穿身的云雾,身体已是一个空壳,本该什么都不剩了,可灰烬中仍有余烟,记忆该怎么遗忘,没有人知道。

    三年,五年,十年。

    遥遥无期,也终归有期。

    可一个失去了灯塔的人,是否还有返航的资格。

    梁思原闭上眼睛,良久,再次望向窗外的眼神麻木而疏离。

    他慢慢记起来,昨夜分别的时候,孟清对他说了晚安,他却没有说一句再见。

    回忆的暗河埋在血脉深处缓缓流淌,他无法释然,却只能告诉自己,算了吧。

    他全部的爱,全部的勇气,所有的义无反顾和盲目,都已经留在那里了。

    踏上异国的土地的那一刻,满目的不真实感袭击着他的头脑,梁思原在迎新的队伍前冷若一块坚冰,心潮崩溃淹没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可只是那短短的一个瞬间,在带队的老师回头喊他的名字的时候,梁思原取下箱子,缓缓往航站楼外走去。

    算了吧。

    至少,他没有让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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