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行,停在七楼的办公室,推开门,偌大的平层以盆景和屏风隔断,假山流水,檀香倒流,古琴声由后方而入,绕过不沾墨色的红木长桌,笔架上吊悬一排的尸体,死寂地沉睡着。

    “陈哥,你今天可又来晚了。”正在聊天的人一见他,抬手起身打招呼,“我特意从武夷山带回来的极品大红袍,就等你来品鉴品鉴了。”

    陈泓没作声,走进去在空出的主位上坐下,旁边的人这才开始泡茶,把第一杯送到他手边。

    “好茶就得泉水来配,这是我昨天托人空运过来的,那泉靠着静山林木,不湍不死,喝起来也是清冽甘甜,你们今个儿尝尝,可能猜出到底是哪一汪来?”

    “邵哥都这么说了,肯定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名泉了啊。”人笑道。

    邵奇乐呵呵地正要说话,陈泓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最近上面调了个人下来,你们知道吗?”

    “知道啊,一个理事而已,他不是带着自己那什么项目?”邵奇看向身边几个座位。

    “青年美术人才发掘计划,去年立项的,他是发起人。”旁人提醒道。

    “哦,下来选拔人才。”邵奇笑道:“那他这第一站得先从您这儿过啊陈哥。”

    陈泓脸色发灰,端起被重新添满的茶,“读书的时候,我跟他有点过节。”

    “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算什么过节。”邵奇语气不改,道:“一点小摩擦,又没怎么着他,七年了,做人哪能这么小性。到时候叫过来吃顿饭,工作能配合的咱都配合,真要刻意压咱,咱就绕绕,水云间的画师,也用不着他这点项目增加含金量。”

    “你不知道。”陈泓茶杯磕在桌上,眉头跟着皱起来,“孙浩那几个受贿刚被查,现在美协副职空着,这时候大费周章地调一个人来,不会只是选拔几个画师这么简单。”

    “不能吧。”邵奇想了想,“梁思原嘛,他才多大,干个副职,资历也太轻了,就算靠着他家的门楣,那也不够,那帮人不可能服他。”

    “你别忘了还有李信鸿。”陈泓说:“梁思原回国连办十二场巡回展就是他牵头组的局,他在那边本身就是青美协的副秘书长,对工作内容很熟悉,要真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以后办展,得有他的批示,我担心他会在这上面使绊子。”

    “陈哥,杞人忧天了吧。”邵奇仍笑,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茶杯,“真像你想的这样,这位子给他坐,他又能坐多久,那帮老家伙们不可能听一个毛头小子使唤。李信鸿都退了多少年了,在北新使使劲儿也就得了,在咱们的地盘上,能怎么着。论实权,市美协你父亲才是一把手,实在不行,我家那位老爷子在上边儿也说得上几句话。何况水云间那么多画师,他针对得过来么,大不了再挂个别的名号,重新签一批人,凭咱哥几个的人脉,搞小动作,耽误咱们赚钱吗?”

    陈泓表情微松,邵奇说:“好了,别为这点事坏了咱们的兴致。我听说雪水煮茶汤色清亮,再有一个月就立冬了,等初雪一来,搞个火炉木炭,咱们也试试‘闲尝雪水茶’的滋味是不是更雅。”

    昨夜一场秋雨过后,深秋的风席卷了满城的枯叶,在道路两旁堆积成毯,车轮转弯时碾过一角,推起一片寒声。

    美协办公楼前,一行人已经在大厅里等待多时,车子一到,彼此相觑一眼,立刻迎上去。

    “原哥。”司机从镜子里向后看去,身旁坐在副驾上的程丽打完电话收起手机的功夫,梁思原睁眼,自己推门下了车。

    程丽对司机叮嘱一句,迟了一步抓过后面的大衣抱在怀里,跟了上去。

    “早就看过你的作品,接到上级通知我们就一直盼着,今天可算是把你盼来了。”人笑着拥上来,“梁主席,真是年少有为啊。”

    “是啊,你小时候我们都还见过的,那时候我们就说这孩子性子沉稳,将来可了不得,现在看果然虎父无犬子。你母亲身体可还好?”

    梁思原抬手跟他轻握了下,“副职,暂代,多谢诸位抬爱,今日先谈正事,不必叙旧。”

    气氛稍冷,但很快有人解围,“说得对,先谈正事,大家都聚在这儿也是出于对工作的重视和热情,天这么冷,我们进去说话。”

    人群中,梁思原看到一言未发的陈文石,两个人对上视线,颔首打了个招呼。

    会议上做了简单的陈述与交接,事后本订好了地方聚餐,作为他的欢迎宴,被梁思原拒绝,个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陈文石却让他们都离开,自己亲自送了一程。

    “当年出国走得那么仓促,如今学成归来,十二场巡展,怎么也没回家办一场。”陈文石微笑着:“为了看你的画,去年我和老付特意跑了趟北新,综合材料,你的变化太大了,差点不敢认,虽然有别于传统国画,但能把中国元素引向国际,艺术类拿了个大满贯,了不起。”

    “近乡情怯,何况您手下人才众多,我不过在外面得了点微薄的成就,不敢争辉。”

    “你过于谦逊了。”陈文石说:“年轻一代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那也许是有些天赋绝佳之人,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机会。”走到门口,梁思原接过程丽递来的大衣,“毕竟我离开之前,也有过十分看重的后辈。”

    “你是说谢临。”陈文石心知肚明。

    梁思原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陈教授这几年可有什么得心的收藏?”

    “前些日子收了两张清嘉庆年间的扇面,你要是感兴趣,我让人送到你门上,赏鉴赏鉴?”

    “不必。”梁思原淡声,“回国前,我得了一幅老者携童子赴宴图,觉得很有意趣,想到当年情谊,本欲带来赠您以叙旧好,可昨日临行才发现,画是好画,提字却颇生歧义,藏在角落,令人生疑。”

    “哦?写得什么?”

    “嫉贤妒能之辈,欺世盗名之徒,那副画的名字,叫《巧设鸿门》。”

    陈文石对上他平静不可测的眼睛,片刻,笑道:“看来你这次回来,还有别的用意。”

    “我因为什么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任期结束之后,我要怎么离开。”

    陈文石了然,“你想要成绩。”

    梁思原看着他,“我要清正。”

    锋刃直指面庞,陈文石不确定他的意思,“这画我敢收,怕是你也拿不出吧。”

    “不错。”梁思原说:“所以有我在这里一天,有些人还是夹起尾巴来,躲在他的下水道里比较好。”

    在临别的最后一刻,他撕破脸,陈文石表情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

    “我们在这儿的工作不会好做。”车子驶出大门,梁思原看向窗外,“要辛苦你了。”

    “怕辛苦我就不会跟你过来。”程丽说:“我在这个岗位上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到过,我不怕他们为难。周部长打过电话了,让你安心做事,不用怕得罪人,只是,我们初来乍到,你的态度还是太锋利了点。”

    “部里若要施怀柔之术,就不会让我来,既然是刀,没必要藏着掖着。”

    在北新就跟着他,程丽清楚他的作风,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各部门领导都到齐了,今天没有其他安排,现在送你回家吗?”

    梁思原望着窗外缓缓平移的建筑,恍惚了一下,等车子驶过一个路口,说:“我在前面下,你们先回去收拾一下,不用管我,需要用车我会再联系。”

    西平胡同的拆迁改造已经全部完成,所有居民都搬到了西城的开发区,而他这七年间都没有联系过何菁,更不知道她现在的住址,他其实已经没有家可回了。

    但有一个地方还没变。

    谭峰的拳头又一次挥过来时,梁思原尽力凝神,还是没能防住,第一次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乱了呼吸,坐在拳台边轻轻咳嗽了几声。

    “你比以前弱多了。”谭峰光着上身,露出锻炼得当的肌肉,抽出一瓶水递给他。

    “正常。”梁思原解下拳套,在右手靠近手肘的地方轻轻捏了两下,“你还当我二十岁?”

    “我年龄比你大,是你自己荒废了。”谭峰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请你吃饭,就我们两个,给你接风。”

    梁思原应许,到了地方,还是过去的老馆子。

    “小阳结婚了,孩子马上三岁,现在跑大车,一年到头在外面见不到个影子。我前两年攒了点钱,老板不干了,我就把拳馆盘下来,改了改,干健身房。”谭峰几句话交代自己这七年的生活,问:“你呢?”

    “去年回国,在北新美术协会干了一年,刚调回来。”

    “不走了?”

    “一年的任期。”

    谭峰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成家没?”

    “你不是也没有。”

    谭峰抬眼,“还以为你能找个洋妞。”

    梁思原没说什么,谭峰问:“去年回国的,怎么也没回来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

    服务员把最后一道菜上齐,谭峰一直看着他,“你跟孟清,这七年有联系么?”

    梁思原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夹起一块青菜,“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谭峰等待着,不见他有下文,“然后呢?”

    “没有然后。”他神色平淡,把菜嚼碎了咽下去,对当年汹涌蓬勃的爱意只字不提。

    谭峰静了静,拿过桌上的白酒,“喝点?”

    “戒了。”梁思原拒绝,顾自吃自己的东西,全不把他当一个外人。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谭峰给自己倒上一杯,梁思原摇头,没有说话。

    七年,谭峰曾以为他离开后也不会死心,还会再向他询问孟清的近况,可是一次都没有。他摸不清梁思原究竟是什么心思,便也没有联系过他,哪怕是西平胡同拆迁的时候。

    本以为时间久了,也许他也已经放下了,可时隔多年再见,谭峰注视着他的沉默,意识到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孟清离婚了,你知道么?”

    耳中忽地一阵嗡鸣,梁思原在那一刻浑身僵硬,许许多多堵在嗓子里的疑问让他声息浮动,“什么时候?”

    “你走的第二年,拿到钱就离了。”谭峰独自喝一口酒,“她没要房子,本来在菜场那边卖熟食,吴芳知道以后领人砸了她的摊子,她就没再去过,我打听了,说是跟着几个外地人到南方做生意了。”

    满桌的饭菜再不能下咽,梁思原手指冰冷,意识到四年前他拨出那通被挂断的电话的时候,孟清已经是自由身。

    “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不走,说不定还有……”

    “我不在她任何时候的选项之中。”梁思原打断他的话,抬起的视线漠然,“当年的事情,早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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