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两个人都意识到其中置气的意味。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何菁克制心中那些情绪化的东西,尽可能平和道:“你在跟水云间的往来中,有没有收过他们的东西?”

    言语顿了一下,“没有。”

    “梁思原,这不是儿戏,如果……”

    “我知道。”梁思原打断她,“规章和纪律我都清楚,我会对我做的事情负责,你只要弄清你们内部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么干净,别的都不用管。”

    “宋烨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画廊的事情。”何菁没有过多的思考,“他是我带出来的人,我知道他的品性。”

    “未必是对不起,也许他觉得,只有那样做才能为画廊得利。”

    “不可能。”何菁仍坚持,“宋烨不是分不清大是大非的人。”

    梁思原觉得讽刺,“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个分不清是非的人了。”

    “不用我重复,你之前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何菁阴沉着脸。

    二十几年,一场漫长的凌迟,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早已磨光,连失望都变得多余而无味。

    “我不想跟你争执,如果真的有什么,在你们的画展开始之前,你最好调查清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梁思原缓下语气,“真的避不开,我会尽可能地帮你降低影响。”

    “不用。”何菁执拗,“我在这个行业立足靠的是口碑和信誉,我不信清正做不成事,我的伙伴都是因为跟我有同样的信念才一起走到今天,你说的我会去查,倘若我们内部真的有任何违法违规的事情,不用你插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的处罚我都认。”

    外面走廊里有人经过,一直默默守着的程丽这时出声,敲了敲门。

    没几秒,陈文石从外面走过来,看到明显僵持的两个人,稍一思忖,还是上前打了招呼,“何女士,好久不见。”

    何菁多年前曾跟他打过交道,心里清楚他的为人,过去还能表面客气应付过去,当下在气头上,看到他只觉得厌恶,没应声,对梁思原道:“反正我的话放在这里,你好自为之。”

    说完,甩脸离开了办公室。

    陈文石看了一眼梁思原,微微笑笑,“何女士这么大的火气,是又怪你不肯批她们的画展?”

    梁思原没有回答,强撑的手臂有点发软,小臂骨头胀麻,酸痛得厉害。

    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让他不得不弯下脊背,握紧的拳头抵在额头,缓过一阵剧烈的拉扯感,脸色顷刻间白了几分。

    “怎么了,不舒服?”陈文石故作关切地看着他。

    梁思原缓缓吐息,忍下嗓音里的异样,“没什么,在北新混了一年,到底是养娇贵了,熬个夜就觉得头晕眼花,脑子都不转了。”

    陈文石笑笑,“事情是做不完的,慢慢来,还是身体要紧。我那屋有养肝茶,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几盒过来,也能宁神。”

    梁思原道了谢,掩在桌边的手在掌心掐了一把,“找我有什么事吗?”

    “拿点东西给你看看。”陈文石把手上的文件给他,“你应该会感兴趣。”

    “青艺赛。”梁思原一眼捕捉到其中的重点,去年他回国时便参与过关于它的改革的讨论。

    “你知道的,去年研讨会针对赛制要求做了些调整,门槛儿降低,比赛延期了一年,文件刚下来。”陈文石说:“依照惯例,我们这边也该出一个人作为评审,今年这个名额非你莫属。”

    “明主席那边呢?”

    “他一直不参与这一类的事情。”陈文石笑,“都是年轻画家,你来刚好,尤其是新人奖,从你那一届之后,份量拔升了不少,现在是最热门的奖项,评选都要好好掂量掂量,这个人的综合水平是不是能撑得起这份荣誉。”

    “往届桂宁美协都是由您做代表,我看今年也不必例外。”梁思原说:“我的需求您是知道的,我现在的工作重点是新老展馆的传承和发展,再加上文化园区的一部分建设推广,实在分身乏术。青艺赛你我谁去都一样,《空山鸟语》已经证明了一切,我相信您的眼光,也相信您的能力,各个类别同期里拔尖的人才,水云间应该也会很感兴趣。”

    陈文石闻言立刻懂了他的盘算,把人都拉过来先骗他们签了合约,不要说青年人才计划,以后梁思原想做什么,他们都要配合。

    他想把水云间变成自己的人才储备库,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坏处。

    就像付元明说的,这时候水云间跟梁思原捆绑得越深,他们就越安全。

    “上次吃饭陈泓唐突,我再代他道个歉,同样的事情,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陈文石试探,“邵奇说你有一幅画……”

    “一直想问您要个地址,没抽出时间。”

    陈文石了然,给他写了一个地址,压在笔下,“偏僻了点,重在安全。”

    梁思原扫了一眼,桂宁当地一处有名的别墅区,当年因为装潢的奢华和让人望尘莫及的价格,一度备受争议。

    “思原,我很好奇。”陈文石笑道:“如今你要给我的,还是那副老者携童子图吗。”

    “陈教授够诚意,我要拿自然也是我最擅长的花鸟,才配得上您的收藏。”梁思原把地址收起来,“大家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现在既然利益共通,就不要再提过去,将来也相互担待,才是对我们都好。”

    陈文石自然满意,离开后,听到一切的程丽不认可梁思原这样的冒险,提醒道:“你要是真把画给他,以后会很难说清,不如随便拿一幅东西过去,谎还能圆。”

    梁思原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了个盒子吞下几片药,“都是从我手里过,差别不大,他知道我的风格,这时候最不能让他们起疑。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思原。”程丽接了杯水,强调,“这会影响你的前程。”

    “你是周部长信赖的人,老胡回去后我会另行安排,你们两个只要及时撇清关系,不会受到牵连。”梁思原看着屏幕上理出头绪的账目缺口,“我主动请缨回来,就没想过前程。”

    手边没有笔墨,酒店的环境也不适合画画,梁思原提前跟张谷春打过招呼,晚些时候带了点东西过去,临时借用他一方长桌。

    谢临还在,张谷春也没在意他,梁思原已经有两三年没画过完整的工笔,功底捡起来花了点时间。

    一连几天,他都会在下班后过去画上几笔,张谷春看到时,一副花鸟图已近完成。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他看着那处处精致的笼中鸟,绢中花,许久,道:“你跟谢临完全是两个极端,有时候觉得我们也该反省,是不是教育上的严苛压抑了你的天性,为什么你的画很好,却总是带了一层沉郁的底色。”

    梁思原把桌上的东西收起,“人各有命,我心胸狭隘,没有他那么坚强豁达。”

    “有什么事,你其实可以告诉我。”

    “有用吗?”

    张谷春被他噎住,梁思原拿了笔砚洗净,从书房出来,师娘煮了宵夜,招呼他过去。

    谢临从沙发上起身,还是跟过去一样,规规矩矩地喊他原哥。

    “时间也不早了,吃点东西再走。”师娘笑着。

    “不了,还有点事,您早点休息。”梁思原说完看向谢临,对方懂事地跟出去送他到楼下。

    “我跟你说的话你记着,跟张老师只管好好学习,这期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梁思原叮嘱。

    谢临点头,犹豫了一下,“原哥,我心里有点没底。”

    “别多想,我保证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只要你抗住压力,过了这一关,以后便是一片坦途。”

    梁思原揽了下他的肩膀,“我不会骗你。”

    谢临必须信他,事到如今,也只能信他。

    北新美术新馆的建设完成后,内部馆藏设计一直成谜,各单位相互踢皮球,谁也懒得揽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至今藏品不过几十件,全都简单的悬挂,过多的灯光打在画框上的反光吞噬掉了很多细节。

    水云间的展出,梁思原审批,把布展工程外包给了锐标,同时对整个新馆内部进行重新装修设计。

    这是一个大工程,大批的拨款砸进去,像枯叶投进火里,顿时点燃了很多人蠢蠢欲动的贪婪,可锐标跟陈文石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他拦在这条通往财路的路口,一时间众人只有眼红,都没敢再往深了动什么念头。

    合同签下来的当天,他们几个连同锐标的老板,一起请梁思原在会所吃了顿饭,对方以为梁思原已经得了他让陈文石代付的好处,百般暗示感谢,梁思原拎着茶杯,不咸不淡地看着陈文石。

    喝到最后,锐标的老板醉醺醺的,被两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扶着往后面的房间去了。

    “思原。”陈文石这时把他单独引到包间的最里面,“画我收到了,你的意思我懂,虽然你做事清廉,但我也不能白白受益,我这里有一些新生代画家的简历和作品,你拿去看看,是不是满意。”

    梁思原接过一个指节厚的档案盒,封面的标签上写着名字,沉甸甸的,掀开一角,入目全是捆扎好的红钞。

    他看向陈文石,对方在笑,“你放心,正当来源,用别人的账户分批取出来的,没有任何可疑的记录,任谁查都查不出问题。哪怕真有人发觉,艺术无价,这也不过是我买你一副画的正当交易。”

    梁思原不说话,陈文石拍了拍他的背,“美协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你在国外卖一幅画的零头,这个才是你应得的。桂宁是你的家乡,不管你以后去哪儿,在这儿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协会分的房子,还放不下一张像样的长桌,那种生活,我都替你觉得委屈。”

    “我会回去好好看看的。”梁思原把档案盒跟桌上其他的摞在一起,收回了视线,“那就多谢陈教授了。”

    他让司机把东西搬到车上,陈泓从会所拿了几盒野山参,一定要给他带上,两个人都往一个方向走,老胡已经刻意避让,还是被喝得开始踉跄的陈泓撞了一下。

    一个盒子掉在地上,搭扣轻易地散开,露出里面的几叠钱来,陈泓抱着的礼盒里的参也掉了出来。

    “小心点,毛手毛脚。”陈文石训斥,很快俯身捡起来,把东西放到车里,关上了后备箱门。

    “原哥。”老胡对这件事并不知情,看到那一摞摞现金,当即吓得一身冷汗直往外冒。

    “站不住就早点休息,别到处乱走,免得踩到什么东西伤了自己。”话是对陈泓说的,目光却盯着陈文石。

    藏在暗处的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了这一幕。

    梁思原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

    意识到这一点,陈文石背后一寒,可紧接着便又懂了。

    他没有拆穿,便是舍不下这份利益,没有人能不为摆在眼前的金钱动心,而他们都清楚,只要对方不背叛,这些东西就永远不会暴露在人前。

    “思原。”陈文石感叹于他的心思和大胆,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思原没有理会,顾自坐进车里,等老胡缓过来跟上,离开了会所。

    头又在痛,稍微一动便有如针刺,梁思原坐在后面俯身撑着额头,好长时间,慢慢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十二点多了,孟清应该睡了。

    他们上一次的对话是关于缂丝技艺的几句闲聊,明明每天都有联系,梁思原还是觉得遥远,有时候,这种分别会让他想起大洋彼岸那些日夜煎熬的思念。

    老胡从后视镜里看他,询问那些钱要怎么处理,梁思原没有回答,更让他绷紧了神经,在脑子里盘算这些钱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判下来要几年,车开得更是战战兢兢,整条路没超过四十迈,给足了梁思原思考的时间。

    而梁思原盯着手机屏幕,一直很冷静的人在一个恍惚后忽然坐直,显出了几分慌张,吓得老胡立马靠路边踩了刹车,惊恐回头,“怎、怎么了?”

    梁思原被他晃了一下,抿了抿唇,头更晕了。

    他跟孟清的对话下面,显示一条新记录。

    【你拍了拍“孟清”发现她出门了。】

    ……

    什么叫,他拍了拍孟清……发现……她出门了?

    梁思原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下车站在路边,深呼吸后把电话拨给了孙一帆。

    孙一帆睡得正香被他吵醒,人是崩溃的,在听了他别扭的描述后,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好不容易提取到有效信息,弄清楚整个事情经过,笑亮了门外的楼道灯。

    “原哥,你到底是什么老古董。”孙一帆捂着肚子边笑边评价。

    得知这只是一个自己设置的功能,而且拍一拍不会有声音提醒后,梁思原稍微松了口气。

    “孟清姐他们十点钟聚餐就结束了,这个点肯定睡了啊。”孙一帆还在笑。

    梁思原看了一眼手机,“你怎么知道?”

    孙一帆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就是……那个谁的朋友圈,发了张照片。”

    “谁。”

    孙一帆哼唧,梁思原还是听了出来,“你为什么会有齐嘉轩的朋友圈?”

    “不是啊,就上次他来,你先走了之后大家一直在聊天,临别的时候相互加了一下好友。”

    孙一帆急忙表明态度,“我发誓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加他只是出于社交礼貌,从来没有聊过天,而且我知道他的动态还能给你汇报,你看,他现在就趁你不在偷偷跟孟清姐吃饭,我要是不说,你怎么知道他这么卑鄙。”

    梁思原没作声,不顾孙一帆的吵闹,挂断了电话。

    “原哥?”回到车上,老胡看着梁思原捉摸不定的脸色,不确定地问:“后备箱里的东西……”

    “搬到我办公室。”梁思原还在想着孟清,不假思索道。

    “啊?”老胡惊诧,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是不是,不用这么破罐子破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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